旅行的意义2018(下):远方除了远一无所有
“ 我们最初的旅行会告诉我们,对我们来说,其实去哪里并不重要。在家的时候,我梦想着我将沉醉于异域之美,丢掉忧伤。我打点行装,拥别朋友,登上跨海的船只,最终在那不勒斯醒来,却在枕边发现那个不变的事实:那个我原本逃避的、毫不妥协的、忧伤如故的自我。” (Our first journeys discover to us the indifference of places. At home I dream that at Naples, at Rome, I can be intoxicated with beauty, and lose my sadness. I pack my trunk, embrace my friends, embark on the sea, and at last wake up in Naples, and there beside me is the stern fact, the sad self, unrelenting, identical, that I fled from.)
——《自立》爱默生
(一)
上一周哥本哈根经过几天迷惑人的晴天冷得人发怵;大西洋的湿暖空气吹过来,下雪反而是回暖的征兆。
于是这几天,每天出门都愉快地看着雪花在阳光底下飞。正好是三年前交换期间,同样日子我在这儿停留了四天,然而一路阴云阴雨罩城,偶有几个小时阳光谢天谢地,直到离开。
现在想起来,当时跟同行的朋友,因为行程的问题还有过争执——时间总是不够,急着赶去自己想去的地儿。
旅行者有多少种,旅行的方式就有多少种。恰当形容以前的我,大概是匆匆忙忙赶路的人。
想要尽可能利用已有的时间,看够足够多的地方:行前看攻略,做计划,匆匆忙忙赶路,掐着时间表度过大多数时候,对同伴和自己的磨蹭(尤其是起床的时候)有时无奈,也有时气得牙痒。直到每天五六点钟,多数场馆开放和参观都结束了,才终于精疲力尽松一口气。
蒋勋曾谈到,他在卢浮宫看到一个妈妈带着学艺术的女儿看世界名画,却不时在催促她,这一幅看够没有,看完了赶紧换下一个,还有好多要看完呢——我便哑然,呀,这不就是自己么。
(二)
尤里在《游客的凝视》里只是描述了现代人的分裂处境,并未带着批判的口吻。
以兜售 “他者”、“异文化” 泡泡为核心的旅游业,只不过是现代性的一个投影。
它提供的也可能是一种机会。
毕竟,“他者” 也可以映衬出对自我的认识。一定程度上,不通过他者,我们难以认识自身所处的社会和文化。像那句谚语:he who knows one knows none. 只知其一者,其实一无所知。在成年以前,我们大多对自己成长的环境漠视,而认为理所当然全世界都是如此。在上大学以前,以我的姿势水平,是不知道钢筋水泥的大城市有什么好批判的——那几乎是我能想象的现实生活的全部。而翻开(西方)建筑史带来的震撼就不言而喻了,尤其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战后,现代主义酝酿、爆发、成为主流的这一段建筑教育:为什么西方建筑学对传统形式的颠覆经历了近百年的挣扎,而和工业文明的病症凸显、城市化、社会组织形式的变化,与之相应的思想、文化上的革新与进取的生气……突然觉得,原来现代主义大师们燃爆了,不只是形式的开路先锋,还是先进生产力和思想文化的代言人?突然觉得,西方建筑师传统的个人英雄主义,让自己元气满满?
第一次到欧洲,心情却又不同于第一次窥到一点 [历史纵深] 的兴奋。在纸面上读过的、看过的一件件杰作(或伪杰作)/ 网红作品,有机会呈现在眼前——大概我当时想象力匮乏——有时觉得感知被预先预期的符号剥夺。
——我是在朝圣吗?我心中预期着的,和眼前对照着的,是不是另一种符号的收集?在万神庙的穹顶、或BIG的八字住宅前打个卡,留下两句评论——但,我看得到底有多深呢?
在维也纳交换时,耳濡目染的是,延续数百年对城市文脉和发展的公开讨论;连带建筑作为石头的史书跟经济、社会交织一齐变革的“自主性”——从20世纪初小资气质的分离派,到共产主义的红维也纳住宅,以及如今欧洲福利国家普遍的社会住宅调控房价;为保留历史沿革和基于此的城市体验、而限制主城区的高楼发展;实验性的新住宅规划……——在羡慕之余,又不免放大了对自己的环境、对国内行业现状的不满:为啥人家这儿职业环境这么好,建筑师有这么大的话语权(和责任)?
人家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政府还喂着吃饭。
Karl Marx-Hof: The Kilometer Long Residential Building (来自Pinterest)
(三)
14年“穷游达人”猫力的侵权事件,有一段话我记得很清楚:
我曾经非常喜欢猫力,我觉得她的人生就是我未来的目标,洒脱、不羁、自由自在。我记得猫力自己说过,她是个没有小学聚会、初中聚会、高中聚会的人。旅行的开始,是因为想要逃。
其实我要感谢咖小西,他让我明白人生中的缺憾和不完美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追上来,而人生才是我们真正的旅途。(by 明明)
旅行博主们撩拨文青敏感神经的诗和远方,兜售的是一个什么香味的泡泡?在那个远方里面,投射了哪些不想面对的自己?
我不由得想到自己身上:我们给自己披上的的追求、高大上的建筑情怀,是不是也就是个被兜售的但更好看的泡泡而已?那些大师们(或任何价值偶像?)和他们身上的光环所照耀理想和追求被津津乐道,对当下的解读却是空白。
年轻而热切的目光在远方的事物上,偏偏好像跟自己无关。
(四)
再回想起交换时候的经历,不免要矫情地要把自己的一些感觉往宏大叙事上靠:为什么好像我们,还是总不免会羡慕“他们”?
美国钢铁大王安德鲁·卡内基1867年重回欧洲,他的判断却完全不同:“在欧洲,好像没什么进步的东西,如果排除这个大陆上的几个首都,那么这里的每一件事情看起来都是静止的。而美国到处都呈现出这样一番景象,就像书中描述的建造巴别塔的景象:成千上万的人来回奔忙,比他的任何一个邻居都要有活力,而且所有人都参与到这座通天塔的建设中来。”
时代的撕裂,是被我滥用的一个大词儿:我们生活的土地,在用三四十年的时间,去完成欧洲近两个世纪的现代化进程——所能窥见的各个层面的断裂、错位、混沌,好像突然一下可以理解了。旅行只是提供一个窗口,不只拉开空间的长度,也拉开时间的长度。那么拉开来看,那种 “理想” 的对照之下种对眼前现实的无力感,其实一点也不特殊,每个时代都一样。
我又总想起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的故事——关于旅行的时候,到底能在自己身上看到什么。
我想,所谓“旅行”就是离开日常的惰性生活,进行有深度的思考过程,是与自己进行“对话”交流的过程。在旅行中,多余的不需要的东西被甩掉,面对轻装的自己,反反复复进行思考,这样就会逐渐地使自己坚强起来。
真正要理解建筑,不是通过媒体,而是要通过自己的五官来体验其空间,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旅行”不只是身体的移动,重要的是畅想、思考。
安藤在60年代游访欧洲,碰巧在68年的巴黎,目睹了声势浩大的五月风暴——蒋勋也提到过他在那儿的亲历——我依稀记得他们描述自己面对那种时代浪潮的震撼。现在才慢慢体会到一点安藤所说的 “坚强”,什么才是通过去跟真正强大的事物碰撞——不是挂靠高大上的理论,也不靠写好的理想指路,而用是自己的身体和头脑——看到自己,点燃自己的灯。
(五)
“ ……一个地方的所有生活和灵魂,我们所有在那儿的体验,不单单依赖于物质环境,还依赖于我们在那里体验事件的方式。”
——《建筑的永恒之道》
在所有的文化里,旅程都被用来隐喻生命以及探寻意义的过程。
旅行不是向外寻找。我不管走到哪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映衬着自己;所以也别去仰望别的时代与土地。
我没怎么读过海子。那两句诗,“我要做远方忠诚的儿子”/ “远方除了远一无所有”,读起来极像理想/幻想的振奋与破灭。我并非讽刺梦想。但林语堂先生也说过,为了不让理想主义的头颅不至于猛烈地撞击在现实的墙上,需要一点现实的幽默感。
小学的时候,给朋友写同学录,梦想一栏瞎掰的是要走遍也吃遍世界。
那依然是很酷的梦想。为了把它越来越当真,要紧的是现在就走好每一步,吃好每一口。
所以,我不会再赶路了。
3.9 / 2018
于哥本哈根
Le Monde des Images, 1961, René Magritte
“ 给自己的便签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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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KADK Copenhag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