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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兰,视觉的触感与身体的眼睛 | Finland i

大瑞 瑞的随想园 2021-06-17

芬兰到底哪里打动我了?


一)

复活节小假,跨过波罗的海荡到了赫尔辛基。

从赫尔辛基机场坐20分钟的火车到市中心,出来就能看见老沙里宁(Elie Saarinen)被写在教科书里的赫尔辛基中央车站 Helsingin päärautatieasema。



北欧的春天来得迟,樱花花期比东亚要晚两个星期,这时港口还浮着冰雪——但炫目的阳光简直是春天靠谱的提示。


赫尔辛基老港口


上次来早了一个月,灰蒙蒙的天阴沉冷清


赫尔辛基的市中心现在看起来愈感亲切。北欧的城市都不大,论行政面积,赫尔辛基能排第二。我没去过奥斯陆,但跟哥本哈根和斯德哥尔摩两座遍地老房子的千年老城比起来,赫尔辛基更接近我心目中城市的模样:规模不大但庄重的车站,被众多百货商场环绕;东边通往老的港口和市中心,赫尔辛基大学和主教堂,宽阔的景观大道,西北是文化机构和行政区,西边两百米就是Kampi Centre大的商业广场和各种业态的mall——对于习惯了拥挤城市的亚洲人,这个尺度、商场的气息才像是在城市里。


Kampi Centre, Juhani Pallasmaa, 2003-06


芬兰人自中世纪就被外族(瑞典)统治的,而赫尔辛基到19世纪才成为真正的首府,自然没有王宫。除了港口、现代的车站、议会大厦和商场,城市里最能让旅客辨认出 “身份名片” 的,可能是已存不多的旧市场 kauppahalli。现在老的市场建筑里过半都已经变成餐饮;但有店铺卖鱼肉等各类食材。我住的地方旁边的市场被翻新,临着广场新建了一座现代的菜市场,复活节放假的周六熙熙攘攘挤满了当地人。


远处是港口的老市场 Vanha kauppahalli


西边的 Hietalahden kauppahalli,右边是瑞典语


右边看不见的地方是新建的 Hakaniemen Kauppahalli,旗子挡住的是老的



赫尔辛基城市速写,找了最普通但有趣的房子




二)

前两天租的是公寓里的单间。女主人是土耳其人。一聊才发现,对方是建筑学博士在读,现在在阿尔托大学做研究。


据说公寓的其他两位主人倒是本地人,但从没打过照面。但从厨房浴室到客厅的布置都很有味道:客厅摆了三个不同的沙发,挂着两幅大的画;所有窗台都放着不同组合的物品群落,凡是需要停留的地方一定能看得到摄影或者是拼贴画。


房间速写


我住的房间可能是我待过最舒服的房间。房间在建筑的凸角上,两面墙有窗。进门是一张沙发椅,窗台装了一块伸出来的木板,可以看书吃饭;一张大的灰色地毯在衣柜和床之间;家具都是木质的,但是没有磨光;一些用较素处理的自然材料做的收纳物,材料的质感被凸显;几件灯具都是直接用灯泡串起来的。


如果你认得这个 Marimekko 的爆款图案


这些当然是主人自己的品位。然而她说这些东西大多都是自己从二手市场上捡回来的。我忍不住要上纲上线地在内心解释一下——虽然一个地方扬名在外的品牌,能代表这个地方的杰出设计水准和普遍的审美认同(好比芬兰国宝级的设计品牌marimekko 和阿尔托创立家具artek),但真正普及的水准则要看进入千家万户的物品。按理说,为大众可负担的工业产品而设计,本就是现代主义的理想。



如果说赫尔辛基城市的可爱,像来自对第二次见面的朋友进一步的欣赏,那我住下的这间屋子则是这位朋友一件无心的礼物——这个房间的物品有一种难以通过照片描述的特质,除了材料的把握和工业设计的手工质感,还有一种对人的深情邀请。你能感觉每件物品并不「执着」于它们的形状(通俗意义上的 “设计” 的巧妙),而是试图在与使用者互动——触摸、契合或给予温暖。坐在地毯上的时候感觉自己被簇拥着,关怀着,我觉得自己这时有勇气打坐一整天。这种关怀的感觉来自哪里呢?

如果我将来把自己的房间布置成这种感觉——心甘情愿当一个死宅。




三)

在北欧五国里面,芬兰是异类。族群上他们不并属于斯堪的纳维亚地区(严格来说冰岛人也不算,但好歹是维京海盗的后裔,而且跟丹麦来往紧密)。其他北欧人也调侃他们是外星人。(至少我在哥哈从来没认识过芬兰人。)芬兰人的确是几乎边缘的民族。他们也不属于东边斯拉夫人,只跟对岸的爱沙尼亚关系密切——据爱沙尼亚的同学说,两国最大的差别是爱沙尼亚在苏联里待了四十年,其次是无论什么东西 “爱沙尼亚都比芬兰要好一点” 。但东波罗的海这些小国家的悲剧都差不多(拉脱维亚、立陶宛、爱沙尼亚,再算上波兰),夹在德国跟俄国之间,只要两边一走火,军队先踏上的就是这些地方。芬兰也类似,只是德国换成瑞典,在历史上就是瑞俄两国的角力场。


直到19世纪以前,芬兰境内人口都不超过50万;赫尔辛基是16世纪由强大的瑞典国王为了对抗繁盛贸易的塔林(今爱沙尼亚首都)而建立的,但跟对岸古老的塔林比起来,其数百年来都是个不起眼的边塞小镇。如今芬兰国土面积在欧洲排第七(33.8万平方公里),人口却排在27(不到600万)——大概是深圳南山跟福田两个区的常住人口,占了两个广东省那么大的一块地。地广人稀,又得幸处于西欧文化的边缘(这其实相当重要:一方面不受西欧主流国家战乱和纷争的侵蚀和影响,另一方面又得益于先进的技术、思想、经济进步的波及),再加上欧洲第一的森林覆盖率、湖泊数,混以北欧神话里漫长阴冷、容易让人想到「诸神黄昏」的冬天。这里的人这几百上千年来都是怎么生活过来的?


十八世纪的芬兰地图,右下角的海湾里是对峙的瑞典和俄国军队,左边是赫尔辛基,右边是莫斯科


去逛芬兰国家博物馆,发现他们的历史是从十二世纪基督化开始的,总体感觉是从瑞典传过来的二手西欧历史、加上本国人民的朴素生活:从瑞典传递过来的基督化和经济交往、工业化,再在沙皇的统治下走向现代民族独立。在独立以前,芬兰人就散居在森林和湖泊之间,相隔甚远——如果你有看过这个“芬兰人的梦魇”系列(让我感觉自己前世是芬兰人)漫画的话,大概能解释他们为啥这么怕跟人接触;也间接说明了,那种对材料和环境特殊的敏感,兴许是深植于上千年傍林木与湖泊离群而居。



十九世纪以前,芬兰都靠制造业出口,除了盛产的木材(至今如此)和钢铁,还出口玻璃、纸张、布料。我看到那些两百年前水准不低于当代工业品的藤编乡村用品,就冒然私自下了结论,这种让人想要触摸的简朴质感,大概能算是从工业化幸存到如今的「芬兰性」吧。


十八世纪的藤编用具,和十九世纪出口的玻璃制品


Savoy Vase



四)

我对芬兰念念不忘,原因之一是芬兰的国宝建筑师阿尔托。

大一大二读建筑评论与建筑史,所谓现代主义五大师里,唯独阿尔托是个异类。柯布西耶是狂飙突进的旗手;名言「少即是多」的密斯,对钢和玻璃的构造转向,间接催生了全世界烂大街「国际式风格」玻璃大楼的拙劣模仿者,他是这一「现代化」象征的宗师;格罗皮乌斯是普及工业化和现代建筑教育的;只有美国本土的赖特在民族身份、地方性与对不同材料的理解深度上,跟阿尔托具有可比性,也因此更难模仿,但也有符号性的流水别墅、几何游戏般的古根海姆博物馆,能让年轻的学生照葫芦画瓢。

——这样看来,其他几位都有仿佛能拿来即用的原则纲领,以及在图面上经得起理性分析的作品,唯独阿尔托——那些千姿百态的优雅平面与剖面似乎事出无因,一眼看不到缘由,因此实在难于模仿,而且与媒体社会下要求被广泛传播的时代品质背道而驰——不好懂,也不好教,费什么劲儿呢?


玛利亚别墅,阿尔托, 1939


年轻时游历欧洲的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说,柯布作品的意图是可以在抽象的平面图里读出来;但阿尔托的房子,却只有亲自到场,才能了解到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换句话说,这里有一种要求「身临其境」的、跟「身体在场」紧密关联的特性,而区别于被屏幕、思维抽象出来的视觉图像。


在微观层面的空间里,我住的那间屋子是个好例子。

只要去稍微观察一下赫尔辛基街头各式各样门把手,就不难感觉到芬兰人在对身体感受的细腻上。这种「细腻」,并不是造物层面的精巧,所以既区别于德国制造精细的工业感,也并不是网络上流传的「北欧设计」简约而讨巧的噱头——而好像一种对生活恰到好处的理解,不过分雕饰、小题大做,也不简陋粗糙或为了简洁而对使用者有敌意。


赫尔辛基街头的门把手


如果说阿尔托的作品在纸面上还显得扑朔迷离,那么另一位芬兰本土建筑师尤哈尼·帕拉斯玛 Juhani Pallasmaa,则以他著名的作品《肌肤之目》The Eyes of the Skin、《会思考的手》The Thinking Hands 诠释了芬兰的这种地域性特征,并对西方近代以来的以视觉为主要感官的文化提出了批评——枪头所指,包括文艺复兴被发明的透视画法延伸出来、而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透视效果图」,与之相应作为设计工具的「中心视野」画图方法,如何深刻印象了百年来现代建筑实践,进而影响了人们对空间的偏见我们今天思考建筑的工具(分析图、效果图),在多大程度上也成了构成建筑的动力?


「所有的知觉,包括视觉,都是触觉的延伸。这些知觉都带着皮肤组织的特征,触觉的模式囊括了所有的知觉经验。」——《肌肤之目》


「与自然和历史的遗产相比,当代的城市和建筑让我们变成局外的看客,因为它们在周边视野中乏善可陈。」



芬兰宫,赫尔辛基




五)


双手渴望看见 / 眼睛渴望触碰

The hands want to see, the eyes want to caress.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写上面的文字的时候,明显感受到要传递那些在场感的乏力。这是图像和语言的局限,是工具和媒介的局限。这也是帕拉斯玛所批评的,受到的当代媒体的局限——视觉图像惯用的中心视野使我们遭遇事物,在我们和世界之间制造了距离,让我们变成抽身世界的旁观者;而真正现实的体验是周边视野,是世界将我们包裹、拥入怀中——尽管世界常常未必温柔。信息时代的屏幕图像,更进一步将感觉压缩、扁平化,使我们多元丰富的感官变成像素和信息。

触觉是所有生物最原始的感官——阿米巴原虫也靠接触来认识环境;而视觉则与人的抽象思维能力直接相关——人类的双眼视野的重叠,是牺牲了对环境的警惕性而提高视觉观察的专注力带来。

在今天,这是抽象化、高速生产和被消费的信息流,与古老绵长、细腻丰富的感受之间的对立。

——试想一下,我们现在的观念里,更多的是 将感觉当成一种信息,还是将信息当成一种感觉呢?


很显然,感觉或信息,是有层级的。

信息的层级,是细节的尺度和抽象的程度,是数据、组织、世界运行的复杂系统和背后的逻辑。信息化的优势是在视觉之上进一步的抽象;在一定程度上,对数字敏感、能够理解数据的人,更能把握现实。

而感觉尤其是触觉的层级,是深度。人与世界黏连的深度。触觉是私人的。我们的记忆,与世界深层互动的模式,存放在我们的身体而不是脑袋里。有一个著名的人类学实验显示,灵长类婴儿如果不被充分触摸和怀抱,心理上无法维持生存。哪怕成年人在日常生活中,与他人的肢体接触也能增加分泌催产素因而提高生活愉悦度。而对脑力工作者来说,通过纸笔、白板而产生触碰的思考,比使用电脑更能接近直觉,也因此有创造力。


「电脑在创造者和物体之间制造了距离,而手绘和制作模型则让设计师进入一种和物体、空间的触觉联系。」


信息的泛化或许让我们对图像有些麻木;毕竟只要不到一秒钟大脑就可以对视觉信息表示「朕已阅」——而失去敏感度。这也不怪谁,因为是媒介决定的——如果我们经验世界的方式是屏幕,感觉的过程必然缺乏长度,而「视觉造成的偏见」就是:这是一个看脸的社会。

我们接近建筑的方式,也一样。为了拍成一张漂亮的杂志封面而做固定角度的设计,我们见得还少吗?大量的设计变成纯粹「阅读」和「消费」的对象,较少被关注到如何被经验、被使用。相对的另一面是建筑师思考方式的图解化 diagramaticized,形态来自抽象层面的思维游戏——典型代表比如 BIG。工具的巨大提升,的确赋予了建造和思考房子新的可能性。但芬兰此行带给我的启示是,也许建筑师的工作要超越工具和数字,超越功能和理性,超越图像和符号。


「建筑作品,在它从我们共享的现实中得到具体化之前,必须由它的创造者通过其想象而真实地存在过,碰撞过。奇妙的是,建筑必须在被建造之前经历过体验。」——《碰撞与冲突:帕拉斯玛建筑随笔录》


商业中心旁的小礼拜堂 Kampi Chapel

冥想的好地方



六)


昨天和波兰好朋友Jan聊天,聊到我们这代人是否有机会通过AI获得永生。

我说,至少在完全老去之前,我是不愿意的,我不能放弃吃饭的幸福。

朋友:没出息!

我说,好吧。可是这是事实啊;你想想看,之所以我们能够忍受这副充满bug的身体、包括我们的大脑(也之所以人类还没毁灭世界),还不是因为我们进化出了如此纤细的神经系统,以及随之而来的细微、丰富的各种感受(当然包括味觉和触觉);虽说我们的痛苦也源于此,但欲望也同样如此啊。哪怕我有见到时间尽头的梦想,我也不知道失去了身体,这样的梦想还会不会存在。


人不是活在头脑里的;

活着就是去触摸、去碰撞、去拥抱。



荐书:

《北欧,冰与火之地的寻真之旅》The Almost Nearly Perfect People: The Truth About The Nordic Miracle

《肌肤之目》 The Eye of the Skin

The Thinking Hands 

《碰撞与冲突:帕拉斯玛建筑随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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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太忙,天气也太好,好久不见! |

13 May 2018, KADK Copenhag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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