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即任何生命都值得被祝福 | 美学笔记
(有wifi的话记得打开音乐哦)
今天的文章有点长,仍是读书笔记性质的。
不过我有信心你读了不会后悔。
字数:约5500
阅读时间:这首歌的时间
█ █ █
跟《顾城哲思录》相对的一本书是台湾作家兼画家蒋勋的书,《美,看不见的竞争力》。
书名让人玩味。顾城说,诗/创作/艺术是很纯粹、很个人的事情。所有的文坛、评论和荣耀都是后来的,是诗之外、诗之后的事。可蒋勋的书名偏偏就说,“美”是具有社会价值的。甚至是很大的社会价值。
我在 读书招募 里说过,在当下环境中,群性与个性的对立;而我们容易把事情看成矛盾的:
矮化个性、要求群性的平等,我们可能都是批量生产、千篇一律的、单向度的人,长着同一副面孔,进行相同的条件反射;
矮化群性、要求个性的解放,世界会不会变成群魔乱舞、没有章法的一团糟?
在思维的层面上,只要我们不相信人类自身、每个人自身,无论逻辑偏向哪一边、这个事儿怎么想都是危险而令人绝望的。尽管如此世界依旧纷乱而运转,人类也还轰轰烈烈地生活着。
所以美的竞争力是怎么一回事?
在普遍意义的竞争中,一般的标准往往是僵化的、偏狭的、低维度的;成绩也好,KPI也好,薪水也好,我们都要让自己先穿上某个框框,在同一个空间里玩一种游戏。然而今天的人已经失去了对“人”本身的完整理解了。我们的物质可能比以往任何时代的人都丰富,我们的精神也许比以往任何时代的人都更失落。中世纪的普通人进行着困苦的劳作,心中却有上帝确认着他的存在;古代中国所崇的自然生活是渔樵耕读,与土地和自然深深连在一起。但是今天,这些传统中被深深刻画在文化中的故事说不下去了,人自身被赋予的、古典上的深层意义已被现代文明消散。
自此,“生命之水”、人自身的本质,要依靠自己去寻找。
没有人真的愿意把自己彻底矮化为制度的产物。
蒋勋说,美在今天更多的与“创造”联系在一起。其实也并非偶然。“人类永远在ta要证明和ta要相信的东西之间存活。而美可能是一种信仰。” —— 美不可定义,不可规范,不能形成绝对的范式,因为它是无限的,与一种全然的生命体验同途。而我所理解的创造,不过是把这种全然的理解,从个人的体验,努力带到社会之中去。
“美,是功能的承诺。” ——Juhani Pallasmaa《帕拉斯玛建筑随笔录》
█ █ █
读顾城的时候,你会看到他的语言、他的眼神里的纯净,那感觉像是在听一个胆小但敏感的小男孩说话,听他说花和虫子就是我们的生命。
读蒋勋我却有很深的触动。你分明感觉到一股慈爱和悲悯,有一种理解和被引导。(虽然偶然也嫌啰嗦)
美即欣赏,是觉得有趣,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无所为”也许道出一点生命的本质:绝大多数所谓的“目的”都是我们愚蠢的大脑外加用来捆绑自己的。“无目的”是大脑无法理解的东西,我们宁可相信别人告诉我们的,世间是一场追逐厮杀的游戏。
这不,群性和个性的矛盾又出来了?
蒋勋说过两个故事我很喜欢。
一个是讲唐代大诗人王维。王维少年得志,年纪轻轻中了状元,本应一路平步青云、仕途通达;然而这时出了安史之乱,在举国的混乱中,年轻的诗人站错了政治队伍。长安收复后动乱结束,王维由于政治错误一度入狱,要不是兄弟绑着,几乎身死。 换句话说,他经历了从人生巅峰到谷底的一次跌落,一次巨大的幻灭。换在今天可能是年纪轻轻的创业公司CEO从公司上市突然破产了。我这个年纪也许一般体会不了那种绝望,我只能拿自己的挫折放大了去体会。自此,王维不问政事,住进了终南山辋川,专心参禅修佛,写诗作画。作者提到到自己的一些朋友到了中年的时候,突然经历很大的失落、生活的失败 (中年危机maybe);这时候他们想起少年时读过诗句文章,会有一个东西柔软将他们不断下坠的心接住。这时候看到王维写出“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的句子,你会明白他说的,生命的绝望之处也许恰是生命的转机。
谁也不能说,自己永远不会经历幻灭,是吗?即便一帆风顺地过了一生,你知道还有一个东西是逃不掉。我想,幻灭后的豁达,可能并不是一种功利性的逃避,也不是完全的无奈;而是,生活的真相也许本就不是理想主义的。美不是只有幻梦,还应纳入现实,“使理想主义者不至于把头碰在现实的墙壁上,而受到一个比幻灭更猛烈的撞击”。
另一个故事是达芬奇的。他讲到达芬奇的很多了不起的成就,大量的研究手稿,在艺术之外对机械、空气动力学、医学、解剖学的卓越贡献,然后回到被推成符号的蒙娜丽莎——达芬奇从小是没有跟亲生母亲生活在一起的,很多人都从心理学上解读到,他心里一直有一个缺席的母亲,而那个母亲是最美的、最温柔的、永远张开怀抱安抚他的,也是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这是蒙娜丽莎和达芬奇画的那么多美丽的女性的一个说法。他说他不知道这样的创作是不是也带着一种哀伤,
“我觉得生命怎么活都会有遗憾。”
说得真好。生命怎么活都会有遗憾,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遗憾的那部分,这句话因为带着悲悯之心而特别有力量。这个遗憾或许是个性和群性的剧烈矛盾和冲突(政治立场不能“错”),或许是命运的恶作剧(你不能决定自己生在什么地方,却要为此负责),也或许是各式各样的不如意。所有的执着,往往都是对遗憾的不放手,无法从“渴望填补”,过渡到将遗憾释放出去,走到全然接纳的那一步。
为什么美可以有这么大的力量?
“我们(现在)很少会遇到物质欠缺,可是却常常感觉到精神欠缺。而在精神欠缺的时刻,美的库存会发出非常大的力量……它其实在精神极度空虚的时刻,一个让你可以继续生存下去的东西,是使生命继续丰富、圆满的东西。”P29
█ █ █
审美趣味,如同个人对世界的理解,潜移默化受文化观念影响。某些族群在长期的生活中形成了他们特殊的感知方式。就如西方人难以理解中国人喜欢的山水画、太湖石。又如我们不太能欣赏圣经里的圣母形象和上帝慈父般的目光。
蒋勋提出不同文化族群里“美”有一个共通性的象征,是花。
又讲了好几个关于花的故事。
每年初夏,台湾的新竹一带,漫山遍野开满了油桐花,白色的花瓣掉了一地;蒋勋每次带学生走过那条路,大家都会小心绕开,避免踩到花瓣,怕弄脏它。因为不忍心破坏一个美的东西的完整。
说到他小时候在村子里,哪一家的昙花要开了,一村子的人都会过去看,从大概七八点看到十二点钟,可以用肉眼看到花苞一点点打开,吐出花蕊,绽放,然后开始合上、垂挂下来死掉——这四五个小时里,所有人都在叹息、赞美,还有一点感伤。
说到《圣经》里耶稣布道的故事,他跟门徒说,路边的百合花比所罗门王富有的时候王宫里所有的宝藏都要珍贵。
说到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讲课的时候,拿起地上的一朵花,所有人都傻了;只有大弟子迦叶突然笑了。——佛经里“拈花一笑、心心相印”故事。
美的那种内在孕育的力量,可能在于,对美的体悟,本质上是我们每个人对整个生命过程的认知;在这个生命过程的展现中,我们看到的是自己。惜花的“不忍”,实是面对一个完整的美的东西不愿意去破坏它的一种坚持,是因为看花人心里有心事在动了。他体会到外物跟自己内在的生命体验是相关的。
我们可能没有觉察过,花作为一个符号,对生命的隐喻有多么强烈。追溯到生物学的源头上,花的目的只是为了繁殖自己,是非常功能化的一个器官。它生来就是要热烈地展示自己的存在,“绽放”出去,告诉世界“我在这里”,因为它开放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昆虫把种子传递出去。它从一颗种子开始,生长壮大,然后绽放,凋谢掉,最后又成了一颗种子。花是整个过程中最极致的成分。它在各种场合下被作为礼物送出去绝不是偶然(生老病死别离与爱)。
“生命对于美的布告是因为它要用美包装生命的祝福。”
我们祝福,因为我们知道生命注定会有遗憾。
尽管有遗憾,生命仍旧一定要传递下去,仍旧一定要“完成自己”。——任何形式的生命,不管多么卑微,植物、动物或人类,不管在怎样困苦的困境之下,它都应该被祝福。(这句话这句话我爱死了 )阳光的祝福,空气的祝福,水的祝福,祝福它的生长,像祝福一朵花的开放。
这是对生命本质的尊重:每个生命应该得到生长、完成自己,都值得被祝福。
这是美、也是善的起点。也许美和善本是同一。
█ █ █
美不可旁观,一定会涉入其中。欣赏、审美的趣味,本身是主观感知与客观事物媾和的产物。在这一点上,东方美学/哲学从没有陷入二元对立的矛盾里。主客媾和,有无相生。老子说“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人们早就发现,美的不可定义,带着某种可以媲美宗教力量的神秘主义。
一种狭隘的观念会把美或艺术“娇柔”。狭隘的美被看做是一层像随时可以撕掉的表皮,像是博物馆里的大理石雕像;生命被当为一种被驯化、被豢养的状态,完美而脆弱。
蒋勋有个词用的很有意思,他说,每个人身体里都有一个“美的库存”。我们从小到大听过的故事、见过的色彩、耳闻的音乐、背诵的诗赋,可能在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学要看这些东西,有些很好玩,有些也许都很枯燥。好像中学的时候,我跟几个同学有时会去找一些课外的诗词来背。自己那时候也不懂那些诗词到底写出了什么(虽然语文考了六年赏析诗词),只是觉得那些词句、那些读音、那些形象拼在一起很美。可是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身体里积累的这些东西会在某个经历里,突然自己冒了出来。(也许是失恋的时候,也许是中年危机的时候,也许是彻底的领悟。)
没有人是不会感动的。正如没有人感觉不到痛苦。当一个人受到很大的感动,却没有声音可以表达自己的时候,ta其实会感到难过。
美的库存,种种感受和体验的积累,在帮助我们学会表达当下、学会体会每次鲜活的心跳的时候,也在不断默默地成为个体生长的养分。它是长在每个人的身体里的。
因为美从来不可旁观,所有的意图不涉入其中的审美,都如同在做解剖学实验。在茫茫宇宙和鸟兽虫鱼之中,我们都看到了投射出来自己。没有人心里不会去设想“我究竟想活成什么样”;ta对美的范式的理解,就是他生活的paradigm。这或许又跟对幸福的追求相似。惠特曼有诗,“从此我不再寻求幸福 / 我知道我就是幸福 / 从此我不再仰望星辰 / 我知道它们的位置十分合适”。
美是,你生活的所有时间里积累出来的、对待世界和自我的态度。
司汤达说:“美即对幸福的许诺。”
“有多少种幸福观,就有多少种美。”
通俗点:审美即价值观。
“艺术应该是一种讽刺文学,对我们麻木了的情感、死气沉沉的思想和不自然的生活的一种警告。……如果我们在世界里有了知识而不能了解,有了批评而不能欣赏,有了美而没有爱,有了真理而缺少热情,有了公义而缺乏慈悲,有了礼貌而一无温暖的心,这种世界将成为一个多么可怜的世界啊!” ——《生命的享受》林语堂
█ █ █
我从某个时刻开始相信,表达本身是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人类有一种古老的行为,讲故事。(学名“叙事”俗称“八卦”)我在想,讲故事也许是所有文明里的艺术,共通的起点。古老的歌谣、壁画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夜晚,在故事里我们的祖先听到过去的人和天地间的生灵,在故事里学会如何生活。以《人类简史》里的视角来说,我们头脑中的一切意识,关于该怎么生活、怎么行动、别人会怎么看我,都是自己(别人)给自己(别人)讲的故事。
生命无论怎么活都会有遗憾。关键在个人如何领悟、怎么给自己讲这个关于遗憾的故事。
遗憾的部分往往让人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潜在地塑造了一个生活的范式、paradigm,需要用不断去填补这种缺憾,我们给自己讲的故事就变成“我要这个、我一定要这个、只有一直获得这个、我才能活得下去、我的生活才有意义”。
也许美,是一个更大更全然的、因而难以说清的故事?
读顾城的时候,我想着,他心里一定有着很深的遗憾。他说人生就是,“飘若海,淡无所止。”生活是 gone with the wind——我们像是没有方向的虫子一样地活着。这是顾城的故事,顾城没有走出来的故事。
我们不说道德上他如何伤害过别人,我觉得我们还是要谢谢顾城。艺术和诗,常常被想象放得太高、离现实太远,被异化在生活之外。譬如我们会说“艺术家/哲学家都是疯子”。我反而觉得要感激他们,做了很多我们自己的生活里做不到的事、完成了我们没有完成的部分;我们会有所感动,是因为我们心里是有这个部分的。“当我精神崩溃的时候,我就看懂了梵高”。顾城的那种无助和“不求”、生命的没有指向性和“自然”,那个像一个小男孩的部分,也在我们的心理。
在真实的生活里面他们未必真的是很可爱、很好相处的人;甚至他们的内心很痛苦很孤独,才绽放出我们后来看到的作品。蒋勋说,故事带来的感动可能是一种释放和逃避,疏解文明压抑的一些本源的东西。
我觉得他讲的还是有点消极。在我,美是从来不声张。它用这样的方式在提醒我们,生命里仍有一些事情要完成。
“人的生命里有一种能量,它使你不安宁,说它是欲望也行,幻想也行,妄想也行,总之它不可能停下来,它需要一个表达形式……只要这个形式和生命中间的这个能量吻合了,就有了一个完美的过程。……不再是某个固有形式的概念了,而拓展为对整个生命真切表达的呼唤过程。”《顾城哲思录》P17
█ █ █
我们已经讲了很多故事。我们还会对自己讲下去。
至于这个故事,是去不断堆砌和填补,以至于机械地追逐意象中的“完美”;
还是相信,世间生活是“进化论”,是弱肉强食的争斗,是丛林法则人吃人。
取决于每个人自身。
顾城的故事是“一段有花有树的生活”;
蒋勋的故事是“诗比历史重要”。
而你看见的什么,你就是什么罢。
我觉得真正的故事可能是:
我们各自都有生命中注定遇到的遗憾,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受到祝福,允许自己在各自的道路上,去完成的各自的自我。
我想那个开头提到的“群性与个性”的调和,其实在这里。
哪有什么高高在上的“诗与远方”啊
有次一个朋友跟我说,我也打算去好多好多地方旅行。我说,只要心里有诗,你走到哪里都是远方。(但是能旅行还是要去的。——鸡汤!鸡汤!)
看到了这点,看到所有存在之物的生长、绽放和凋谢,
大概就是美了吧。
“关于艺术的奇异性,一个人来到世界上他是唯一的,这使他欣喜也使他恐惧;死亡由来已久,爱情由来已久,文化由来已久,他又不是唯一的,这使他沮丧又使他并非举目无亲。他在宿命和个人选择之间迟疑不决,终于有一刻他自己成为全部,脱颖而出——他开始了创造,想起了以前所有的生命。”《顾城哲思录》P56
图片均来自pinterest
█ █ █
你以为我谈论的是蒋勋和顾城。
其实我说的,全是我自己。
( 系列上篇: 他说,“如果没有美,我可能毫无信仰” | 美学笔记 )
小书目
《道德经》
《顾城哲思录》顾城
《美,看不见的竞争力》蒋勋
《生活的艺术》林语堂
《谈美》朱光潜
《幸福的建筑》阿兰·德波顿
《人类简史》尤瓦尔·赫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