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家陈氏,我纷霏的追忆》
作者:陈俊杰
陈春凤在新家逐渐适应了新生活。以前在娘家,由于田地不多,有哥哥这个壮劳动力,地里的农活很少有春凤的份。她只做点家务活,学做女红,纺纱织布,做鞋缝袜。还跟同房的一位黄姓媳妇学了绣花。这黄姓媳妇比她大十来岁,就认作干孃孃了。现在嫁到陈家了,丈夫陈德明在家族这一辈人中,年纪虽然不是最大,才十六岁,却是第一个娶亲的。想着自己是陈家第一个儿媳妇,春凤处处小心:对内孝敬公婆,安排好家里生活,尤其注意细粮粗粮搭配食用,免得第二年闹春荒。对外尊敬叔伯婶娘,和大伯小叔、大姑小姑都相处好——大家族就是人多,人际关系复杂,如何相处有度,是一门长期实践的学问,否则会贻笑大方的。 春凤是二月间进的陈家门,家中还有棉花,因此晚上还要纺棉纱织布。这织布是一个复杂工程。纺出的纱要先上浆倒筒。上浆是把一缕缕棉线用稀饭——很稀但很稠——泡过,再用清水洗过再晾干,经过此道工序的棉线变得结实有点硬,然后再用纺车倒在竹筒上,织布的经线,多少根线就要倒多少筒线,然后把这些筒线牵直再上织机分成两组过提纱栅,再用脚踏控制两组纱,手抛梭牵引纬线,再向内拉提纱栅把经线压紧制成布。这是一个复杂的手工工作,很多女子在娘家没学过就织不来。陈春凤还好,跟着干孃孃学过。公公婆婆看到媳妇对织布这一系统手工还熟悉,一天可以织两三丈布,暗暗满意。 会做家务、会安排生活,还会织布,春凤无疑属于贤惠儿媳。但公公婆婆最希望的,还是能早抱孙子,为陈家长房续上香火。婆婆对此暗暗担心,她不是担心18岁的春凤,而是担心自己的儿子会不会生。当时的农村有句俗话:女长十八男长二十,意思是女子到了十八岁就长成熟了、不再发育,男的要长到二十岁才停止发育。当时德明才十七岁不到。现在很多孩子十五、六岁第二性征就很明显,能当爹妈不存在问题。但那个时代,大多数孩子营养不良,发育比较迟缓,差别较大。富裕人家的孩子发育早些,贫穷人家的孩子一般发育晚些。陈德明算发育早的,声音早变了,喉结也很明显,嘴上也有毛了,但当妈的总是喜欢担心。 婆婆经常偷偷观察陈春凤,看她是否有异常,如打不打呕,有没有困倦想睡,有没想吃酸东西辣东西……但是过门两三个月,也没有看出什么眉目来。“管他的,慢慢等吧!”婆婆安慰自己。端午后不久的一天,天亮很久了还不见陈春凤起床,婆婆倒早起来了,忍不住问“老三,春凤怎么还不起来?”“她有点不舒服。”德明回答。
“哪点不舒服?”“肚子不舒服,想吐又吐不出来。”“啊?”婆婆先是一惊,马上转惊为喜:“好好好!”“生病了还好?”德明有点不快。
婆婆笑着嗔儿子:“你个瓜娃子,你要当老汉了!”“啊?”轮到德明惊奇了,但马上又笑开了。 一连几天陈春凤都似吐非吐,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搞得婆婆也拿不准。她突然想到了老幺,赶紧颠着小脚跑到陈先生家:“老幺老幺,老三媳妇病了,你去看看!”“老三媳妇病了?什么病啊?”“我知道什么病还找你呀!走,快去看看!”大嫂给老幺下了命令。
陈先生跟着大嫂走到大哥门口,看见陈春凤已坐在堂屋门口,看上去虽然有点倦容但气色不差。“幺爸来了?”春凤起身迎接。“你妈说你病了,我来看看。”“谢谢幺爸。”陈先生坐下来给春凤诊脉,先诊左手再诊右手。他很认真,也怕出错,这一诊居然用了半个时辰……大哥一家人都屏声静气,看着他忙活,就像等候他的判决一样,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三嫂”,他也跟着子侄们称呼春凤:“不要紧的,你好生休息。”。然后他终于转身宣布:“恭喜你们了,大哥大嫂你们明年等着抱孙子吧,我们陈家又后继有人了。”
不消一个时辰,德明快要当爹的消息就传遍了锡家沟。陈氏宗亲好多人都专门跑来道喜。德明家也热闹了好一阵子,连奶奶也颠着小脚提了二十个鸡蛋来看孙媳妇。
过了几天,陈正荣突然对老婆说:“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什么风言风语?”“说老三还没长大,怎么会有……” “乱说!”婆婆大为不满,但还是跑到老三门口喊:“老三,你出来一下。”
德明闻声出了门,跟着母亲来到灶房外:“啥子事,妈?”婆婆对着儿子耳朵低声说了几句。“真是疯话,胡说八道!”德明差点跳起来,脸也涨红了:“妈,你别听那些人咬舌头,他们舌头会烂的。你就等着明年当奶奶吧!”。婆婆一听,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一场风波就止于此。 转眼到了第二年二月,即民国十九年二月,陈春凤生下第一个孩子——不胖也不瘦的一个儿子,五斤多重。落地时声音宏亮清脆,婴儿哭声飞出房舍,把常住在黄柳树上的几只喜鹊都惊了起来喳喳直叫,继而落在陈家的房上跳来跳去,喜鹊是报喜鸟,这是个好兆头。这个小男孩是陈姓文字辈的第一人,取名陈文华,字俊良,小名子中。 民国二十年秋,陈春凤又生了个儿子,可惜没多久便夭折了,一家人气了好些天。民国二十一年生下第三个儿子,差不多一岁又病了,发烧咳嗽,幺老爷陈先生虽用心诊治,也回春乏术,这个儿子也没留住。一家人这次更恼火,陈春凤都气病了。好在幺老爷使尽浑身医术,春凤才死里逃生。 到了民国二十三年,春凤终于生了第四个儿子,叫陈文才,字学礼,小名子先。这次婆婆特别照顾,要春凤和老四不满月不出门,也不让干家务事,还保证她坐月子每顿都有大米饭,每顿都有一碗蛋汤。为了营养好,家里还买回两副猪心肺炖汤,其他人都只是象征性吃了点,几乎全部留给月母子了。满月后,婆婆还规定小四儿在三月大以前不能出大门,以免染病。春凤坐月子,长白了也长胖了些。由于月子里营养不错奶水也好,小四儿长得也不错,到三个月后抱出门,叔伯婶娘见了都啧啧称赞,对春凤的这个月子很是羡慕。
从民国十八年到民国二十三年,德明的几个堂兄弟陈大文、陈雪阳、陈德修、陈德先等都先后娶了媳妇。 民国二十三年的年成不错,德明家收了二千多斤稻谷,交了农业税还有一千多斤,收了几百斤包谷,三千来斤红苕,几百斤芋头儿,这些就是这一家人一年的口粮了。如何存好粮食,一年里能吃得均匀,这可是个技术活。会安排的人家,一年都有吃的,不会安排的,那就饱一顿饿一顿了。粮食储存,最难的是红苕。红苕怕冷冻,搞不好易染霉菌烂掉。锡家沟这里一般是窖藏,窖打在竹篼下面,既要保温又要透气,打不好一窖几百斤都会烂掉。出现这种情况就惨了,那全家必定要饿肚皮的。不过德明家有经验,一般红苕都保管不错。家里安排粮食、搭配瓜菜有一套多年传下来的做法,很实用。一个家族要发展,经验教训必然会不断传承和积累。这是家族生存法则。
但到这年秋末,天就老起了,没下什么像样的雨,即使下也是毛毛雨,到地面只打湿表皮。当时秋种已经下去了,苗叶也长出来了,由于没有雨水,秧苗长得干虾虾的。到冬天,居然也见到什么雨雪。到了民国二十四年春天,居然还是艳阳高照,难得见一星半点雨水。人们知道遇到干旱了,心急火焚的挑水保苗。但是土地太干了,一瓢水浇上去嗞儿一声就没有了。经常,上午浇过水,青苗还有点精神,到下午太阳一烤又焉了。大田里的水一天一天的见少最后见底以致开裂,挑水保苗也搞不成了。有的村舍连水井都干涸了。锡家沟的这口老井还好,有三四丈深,此时水面有所下降,不过下降一丈就不再降了。这口井优先保证锡家沟人的生活用水,周围村舍因水井干涸来取水,村里人让取,但是需要得到许可才行。 严重的干旱使这年的夏粮绝收。小麦豌豆胡豆油菜几乎没有收成。不会计划的人家,粮已耗尽,断粮是必然的。市场上的粮价飞涨,百钱一升的大米涨到千钱一升,城里的人也叫苦不迭,一般穷人更是无钱无粮,饥饿笼罩着大地。路上行人大都面黄肌瘦、瘦骨嶙嶙,有的人走着走着,便倒在路边不再醒来。
德明一家由于窖藏红苕技术不错,红苕未受损失,加之春凤勤俭把持,早就开始以菜代粮,节约用餐,全家没有挨饿。大田边的一块田坝地,去年秋天来不及种麦子,都种上了红萝卜,春天收了几百斤红萝卜。这红萝卜虽比不上红苕,但在代粮菜中是最好的。
眼看天不下雨,田也干了,土也枯了,水稻也种不下去,包谷点下去生出几根秧秧也是干瘪瘪的。德明家的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春凤建议不论怎样艰难,红苕种要留足,那块田坝就种红苕种,芋头儿也不要吃了,那个水井田就种芋头儿。老公公对在水井田里种芋头儿大不以为然,担心万一下雨淹了田,那不把芋儿都淹死了?所有他不种芋儿,自己去就去翻他的土。但婆婆支持春凤,婆媳二人在水井田里种芋儿。这水井田硬,土都结板了,一锄头挖下去,翻上的就一坨土疙瘩,种上芋儿盖上土都困难。婆媳二人干脆不盖土,到房前屋后挑些阴沟里的土来盖上。
这场天旱持续到农历七月,本该是满山翠绿、金黄的季节,现在却是满山枯黄、荒凉的景象。不想一天下午,突然乌云压山、雷电交鸣、暴雨如注。暴雨持续了两个时辰,山上黄水横流,土里冲出一些沟沟,田里水满溢出,冲坏了不少田坎。过沟大田的田坎较高,此时水漫出在两三米高的田坎上形成几十丈长的瀑布。见此情景,很多人哭天嚎地:“老天爷,你咋个这样子?”如此折腾的天气,让人怎么才能熬过今冬明春啊?
哭归哭,锡家沟的陈氏家人还是马上开始组织生产自救。田里没指望了,主要在地里想办法。地里原本种棉花、种包谷、种红苕的,棉花已过节气了,但还可以种晚包谷、秋红苕。种红苕还得有秧秧,那时很多人家连红苕种都吃光了,哪里来的苕秧啊?幸好德明家的田坝里坚持种了苕种,天没下雨长得干虾虾的,天一下雨水,几天就长成一大片了。一些家里没有苕种、或者苕种育得少的兄弟,看到这一田苕藤羡慕得不得了,但谁也不好开口要——同样遇到干旱,自家没安排好,总得自己负责。春凤主动开口劝大家:“大哥,二兄弟……你们家苕藤不够,就来割两背篓去栽嘛!”互相帮助,共渡难关也是很多家族的传统。何况春凤是陈家第一儿媳呢。当时除了陈先生一家没有割,锡家沟陈姓兄弟们都来割了德明家的红薯藤去栽。 民国二十四年的秋天还算雨量充沛。漫山遍野的红苕长得不错,晚包谷也还算可以。到了九、十月该种小春了,需要挖出红苕。由于德明家苕种好,红苕都丰收了。德明自家收了五六千斤。更意外的是,水井田里的芋儿不但没被淹死,而且长得出奇的好,这一亩多田芋儿收成就有一千多斤。
红苕收成太好,保管又成了大问题,原来的窖只能藏二三千斤,只能存藏一半,还有一半又咋办呢?德明想了一下,把大的红苕摘下来晾干水汽,再入窖,提高窖藏的容量。小一点的做冬天的主食,再小一点的干脆晒成苕干,最小的和苕鼻子磨成淀粉,苕渣喂猪。
德明家的办法很快推广成大家的办法。还有些人家吸取这次教训,把红苕藤也晾在房梁上,以防来年饥荒,干红苕藤总比野草好啊!民国二十四年的干旱,四川饿死了多少人?没有人统计过。事后有人估计可能饿死了六百万人。父亲陈正荣自己就埋葬过五个死在大路旁的陌生人。
(未完待读,下周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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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图片 @疯雷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