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家陈氏,我纷霏的追忆》
作者:陈俊杰
从民国二十六年起,整个中国都陷入战争。东北、华北、华中、华南、这些中国最富庶的地方都被日本人占领了。幸好老天还在西南给蒋委员长留下一片落脚之地。特别是四川这个好地方,北有秦岭、东有巴山、南有云贵、西有横断山,构成了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巨大盆地,土地肥美、沃野千里。特别是成都平原,虽不及华北华东平原大,但气候温和、雨量充沛、物产丰饶,人民相对安居,都市繁华。古有“扬一益二”、“天之府库”之称,是上天赐给中国的一块风水宝地。 有了这块宝地,国民政府才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成为中国最大的一块抗日根据地。那时,四川承担着抗日的重负,国民军队大量的兵员和粮草都是四川提供的。据不完全统计,应征入伍的四川兵达三百五十万人,差不多占四川人口的十分之一,连春凤的大哥罗少武也上了抗日前线,在河南杀敌。除了兵员,还有大量民工被征用,比如修机场、为陈纳德航空飞虎队建设飞行基地……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四川虽然没有遭到日寇的直接烧杀抢掠,但付出的代价仍然很沉重——征用的粮食占产量的一半以上,人民挣扎在苦难的边沿。加上一些国民党官员趁机发国难财,横征暴敛,强抓兵丁、强征民工。导致很多四川民众间接遭遇“三光”之祸,无地、失地、生活动荡,朝不保夕……当时德明认识的一户黄姓佃户,农活做得好,可惜能雇佣他干活的人家越来越少……几乎年年换老板,十年搬了九次家,生活根本无法稳定下来,更不可能过好。 德明一家虽然有自己的房子住,有自己的耕地可种,但遭遇这样的战乱年代,生活仍在苦难中挣扎。春凤在这几年间都停止了生育。幸好德明脑子好使,开起了小店,家里经济状况有所好转。日子虽然还是过得紧巴巴的,但比起那些无地少地的人来说,已经好了很多了。春凤的脸色也红润了些,身体也没那么瘦了。有一天她突然感到胃不舒服,有点想吐,开头她也没在意,但一连几天都这样,她明白自己又怀孕了。德明知道了也很高兴,盼望着孩子的降生。 一家人忙忙碌碌地搞完春种,送走了炎炎夏日,又迎来了金色的秋天,地里的棉花也吐絮了,这是一个好年景。春風的肚子也大出怀了,不能再挑粪桶上山,她就坐到小凳上去宰猪草。现在女人都会休息保胎,但那时,像春凤这样的农妇,怀就怀了,照样得从早忙到晚,烧锅、做饭、喂猪、收庄稼……能不干太重的活,就算很照顾了。 终于盼来了这一天,民国三十三年十月二十七日傍晚。一个小生命来到了锡家沟,加入了陈怀义十二代孙的行列。这是一个瘦小的小男孩,体重不足五斤,德明把他洗干净,用几块旧布裹上放到春凤身边,春凤侧身也看不清这小男孩的样子,只得喊德明把灯盏拿过来照着小男孩的脸,春凤才看清了小男孩的面目,瘦瘦小小的,眼睛不算大,但滴溜溜的左右转动,似乎在看这个新奇的世界。因为这屋里只有一盏灯,亮度有限,孩子看上去黑乎乎的。 整个晚上,这个屋子都是安静的。奶奶来看了一下这个小孙子就回房里休息了,隔壁的四爷四娘也知道三嫂生了个儿子,但一晚上也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春凤试着用奶头碰了碰小男孩的嘴,他马上含着,吧嗒吧嗒吃了几口又安安静静的睡着了。第二天天刚亮,德明打开门忽见一道白光闪进房来,刺得他眯起了眼睛,再睁眼一看,房屋上竹林上山上的树木土地都盖满了雪,银装素裹的世界,空中还飘着鹅毛大雪。“下大雪了!”德明大声说。“下大雪好啊!瑞雪兆丰年!”老爷答应着,披衣走出了房门。“小七儿来得是时候,也许会带给我们明年的好年成。”说罢,他扛起锄头又去巡视石板路了。 “扎起了没有?”春凤虽然看到闪进屋的白光,但还是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扎起了,扎起了,草房上竹林上山上地上到处都扎起了雪。”“下雪好是好,明年年成会好些,但是不要冷着了我的幺儿。”“天这么冷,还有雅雀(喜鹊)飞来,在草房上飞来飞去。”果然从草房上传来了喜鹊喳喳喳的叫声。 大哥四哥也起来了,跑到保保的房里看了看这个小七。读了几天书的子中,对保保掉书袋说:“小七乘风而来,踏雪而至,真是风雪夜归人啊!”这场雪一共下了三天三夜,房屋上积了有三四寸的雪。竹子被压弯了腰,有的被压断,叭叭叭的断竹声不断从竹林传来如同放鞭炮一样,似乎在欢迎这个顽强的小生命到来。水田里的水也结了冰,大概有一指厚,村中的小儿们拿着洗衣的打板敲开了冰层,捞起脚盆大的一块,用麦草吹热气在冰上化出一块小洞套上绳子吊在树上,差不多三天都未化完,吊在那里迎着雪闪着光。 七儿就在保保的腋窝下呆了几天,享受着母亲的温暖,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过了一个月,才抱出来见了天,正式见了爷爷奶奶。隔壁大娘四娘大婶都跑来看:“哇,三嫂,你怎么悄无声息的就生了,也没听见娃儿叫?”小七睁开眼睛东看看西瞧瞧,望着这陌生的面孔,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声音清脆洪亮。他哭得太突然,把大家吓了一跳,都来“呵呵”地哄他,“怎么一下就哭了一呀!”“这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大哥在旁边说。大哥这一说,小七儿不哭了,眨着眼睛四处看,似乎脸上有了笑意。这个小孩被取名为陈文玉,字俊吉,小名小华。…… 这一年,在几十里外的韩家湾,踩着这次大雪的尾巴,一个小女孩也来到了这个世界,被取名雪花。这个女孩的命运似乎注定和陈家沟有交集。 大哥陈俊良(子中)在满井高等小学读了两年很快就要毕业了,他成了学校的名人。每逢考试总是名列前茅,每期散学典礼总是获奖的优秀的学生。此时的俊良已长成半大小伙子,虽说不太壮实但也像个小大人了。他戴顶有红珠子的瓜皮帽,穿着用黄姜染的黄布做的童子军军服,脚上穿着黄土布做的袜子,打着黄色的绑腿,可惜的是脚上却穿着草鞋……抗战时期的小学生也就这个模样。只不过好一点的人家穿的黄军装衣料是买的,颜色黄中带绿,俊良的衣料是保保自己织的布,再用黄姜捣汁染成。这黄姜和生姜差不多,是野生的,挖取它的根捣烂取出黄色的汁可染成黄色的布,是明黄色而不是深黄色。穿得不好,不影响俊良成绩好,更不影响他经常上台领奖。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衣服而是他那顶缀有红珠子的瓜皮帽。每次他上台领奖,下面都会引起骚动:看,又是那个戴瓜皮帽的娃儿。 幺爸陈德璋高小毕业一年多了,毕业那年他报考了仁寿一中,但名落孙山,第二年也依然如此。但他不灰心,一边参加一些劳动一边自己复习,俊良每次在学校的试卷就成了给幺爸的礼物,德璋都拿去学习观摩,作为检测自己水平的测试,为第三次考试做准备。 陈俊良毕业了,要不要报考仁寿一中,成了全家纠结的问题。在俊良心里爷爷奶奶老了,三爷腿残了,自己虽未长大成人,但也十四五岁了,是个半大小子,看到保保一天到晚忙来忙去,才三十多岁已憔悴不堪……自己应该回家减轻家庭负担,挑起家里劳动的重担了。但在母亲保保的眼里,俊良还是个半大娃儿,还不能承担重担,他那么读得书,期期都会拿回奖状奖品,一家人脸上都有光的,如不去考,就一辈子吆牛犁田背着太阳过山,那太对不起孩子了。一天,子中跟着保保上山干活。保保问他“子中你去不去考中学?” 俊良抬起头,一脸稚气的望着母亲,迟疑着不知怎么说,但终于还是开口:“保保,我知道家里的困难,读不读初中没有关系,只是我读了这么六七年书,我还是想去考一下,看看我的水平如何。”保保点了点头:“那你就去考一下嘛!”但心里想:德璋幺爸都考了两次了也没考上,哪里那么容易就考上了? 听说俊良要考中学,老爷奶奶不大高兴,但不当家也无可奈何。三爷也不怎么支持,但考虑到全县只招一百个初中生,考上很困难,还是答应让他去考,了却他的心愿——心里也认为他考不上的。 俊良和幺爸去仁寿县城考初中,德璋已是第三次参考,人也大几岁,所以报名参考住宿吃饭都由他引着,一切都还算顺利。回家来三爷问子中:“子中考得怎么样,能考上吗?”“答题还算顺利,考得好不好这不好说,一千多人参考,考上怕有困难哟!” 过了一个星期,幺爸来约俊良去看榜:“明天发榜了,我们去看看!”正好三爷保保都在,德璋对他们说:“三哥三嫂,明天俊良和我去看榜怎样?”“去吧,去吧!管他考得上考不上也有个结果!” 第二天叔侄二人来到仁寿一中校门,红榜已经发布,从右到左排列着新生录取名单,已经有众多的学生和家长在红榜前找名字,榜上有名的笑逐颜开,榜上无名的颇觉扫兴,怏怏不乐而去。德璋拉着俊良就要往榜首那里挤。“幺爸,我们还是从后面往前面看吧,后面有我们的名字就不错了,哪敢奢望名字在前榜?”德璋觉得俊良说得有理,就从左向右挤着看榜,用眼光在榜上扫描搜索,希望在榜上发现自己的名字。“幺爸,你考起了,考起了,你看!”顺着俊良手指的方向德璋看到了“第八十六名陈德璋”,随即高兴得跳了一下:“终于考上了!”,眼里充满了泪水。“看来我没啥希望了!”俊良有点失望。 “不会的,你会比我考得好的,前面会有你名字的。”德璋拉着俊良往右挤,四只眼睛扫视榜单:71至80名没有,61至70名没有,……直到11至20名没有……俊良大失所望,有点不想往下看了,但德璋却拉着俊良直往前挤:“俊良往前看,看完了才晓得!”“有了,有了,俊良你看!”“哪儿呀?”第三,第三名陈俊良。”“真的呀!”陈俊良终于在红榜的第三名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一下子泪水涌满了眼眶,一边喃喃自语:“我考起了,我考起了……”“你行呀!俊良你考了个第三名呀!”…… 叔侄二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锡家沟,二十里路只用了一个钟头。叔侄二人同时考上仁寿一中的消息立刻传遍了锡家沟,也传到了旁边的尹家湾、邓家坝,谁都没想到俊良考了全县第三,这实在太意外了。 考上仁寿一中相当于考上了秀才,这可是大喜事,陈先生为此放了鞭炮,并且和德明一起到祖宗牌位下焚香礼拜告知列祖列宗。能考上仁寿一中还考了第三名,一家人自然很高兴,连老爷奶奶脸上都满是笑容——这个大孙子真为陈家长了脸。三爷保保高兴得走路都轻飘飘的了。不过高兴归高兴,高兴过了又犯愁了,真要去县城上学那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啦! 晚上德明春凤怎么也睡不着。“怎么办呀?”春凤问。“子中去不去读书?”“我也想他去读书,我们能供得起吗?”“别人的娃儿考不起,德璋幺爸考了三年才考起,我们的娃儿一考就考起了,真难得呀!” “是呀,我们这个家也只能勉强吃饱肚子,哪有钱供他上中学?”“哎!……”“哎!……” 第二天幺老爷陈彩丰来了,看见德明春凤一脸愁容:“三哥三嫂,愁个啥呢?俊良不仅考上了而且考了第三名,那可不简单哦!”“幺爸,咋不愁哦,不让他去读不但可惜,也对不起祖宗,让他去读哪来那么多钱啊?”“我也想到了。”彩丰幺爸说:“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我有个熟人在书院附近,离一中比较近,俊良带上衣被去他家搭个伙住在他家,一个月给他家一斗大米(约四十斤),这样不住校不在学校吃就少花钱了。”德明春凤听了很高兴,说:“谢谢幺爸,麻烦你去说一下,看行不行?” 在幺爸的帮助下,俊良终于进了仁寿一中的大门。第一期交了八块大洋的书学费,挑去了七斗大米。 但是好景不长,过了春节,德明家就怎么也凑不出书学费了,围屯里的稻谷也没几斗了。只读了一学期初中的俊良只有休学——也就是失学了。那时,因为家庭困难而失学,是很常见的事。
(未完待读,下周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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