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家陈氏,我纷霏的追忆》
作者:陈俊杰
老大俊良回家干农活了。他虽然个子不高身体也不壮实,不能挑大桶上山,但可以挑春凤用的桶;犁田耕土还差点劲,但力所能及的活也是抢着干,以减轻母亲的劳作。 老四子先也不读书了,原因是私塾的老师错打了他,把头打起了包,他说自己是冤枉的,是先生的侄儿捣蛋干坏事赖在他身上,害的他挨打。三爷保保劝他继续读书,他不听,大哥也劝他,他还是不听。保保对他说:“老四,你不读书将来不要怨我们,你要想清楚。”“我怨你们干啥,大哥读了那么多书还不是要回来干活路,我就在家帮你们干活路。” 那年,抗日战争胜利了,奶奶却去世了,享年六十一岁。城里的人,官人商人工人学生游行庆祝胜利,放鞭炮、耍龙灯、舞狮子,到处张灯结彩、挂满青天白日旗……乡下的人没那么兴奋,但也高兴——没有小日本烧杀骚扰,大家终于可以过安宁的日子了。今后男人不再被征去前线打仗,或者当民工,说不定还可以少交点公粮……未来的生活应该没有抗战时那么苦。 抗战上前线的战士,开始陆续地回来,有年纪大的,有缺手缺脚的,有跛腿的,有瞎眼的……村外的那条石板路上经常看见他们步履蹒跚的身影。回来的已经是幸运者了,因为多数人都没回来,他们血洒异地,长眠在他乡了。 多年后,德明还告诉孩子,那些路过的抗日战士幸存者,一个个骨瘦如柴,迈着艰难步伐,失魂落魄的样子。春凤和他有时不忍心,就会拿出自己有限的红苕请他们吃。德明感叹道:“没见过这么瘦的人!这些人对国家有功哦!” 抗战胜利后,锡家沟的人们满以为不会打仗征兵了。谁知不但征兵,而且征不着就抓壮丁。德修大爷这时当了保长,也干起了抓壮丁的勾当。锡家沟没什么丁可抓,即便有,他也不会抓,这是陈家的血脉啊!于是他就跑到邓家坝、唐家沟、菜籽湾去抓。春凤德明看到那些抓来的壮丁够惨的,几十个人用绳子捆成一串押到乡里,乡里再交给那些招兵的官员送到兵营去。为什么抗战完了还要招兵?大家私下议论说,是要去打共匪,共匪来了,据说不但要共产还要共妻。共产,有产业的富人肯定反对;共妻,有老婆的人家当然反对。一想到好不容易讨个老婆回来要被共匪共去了,大家自然很是愤怒。不过春凤心软,看见抓壮丁的惨样,就私下里对德修说:“大兄弟,你抓的那些壮丁都是邓家的王家的张家的唐家的,你不怕结仇?将来他们整你咋办?我看你还是不要抓了!” “三嫂,你以为我愿意抓?没办法,我是保长,我不抓,扯经四乡长要整我,不然就交钱,不然还说要打我,还说如若不然要告我通共,抓我去坐牢!我不抓有什么办法?”德修说完叹了口气。“我也是作孽!” 春凤听了很同情德修大爷,建议说:“你干脆不当保长了,不干这缺德的事。”“要是能不当那真谢天谢地!扯经四乡长不但不准不当,而且说你不当就是通共匪,小心你的狗命!”后来德修大爷还是把保长这活辞掉了。 说起“扯经四”乡长,全乡的人都知道。“扯经”二字,在四川方言是无赖耍横无事生非估吃霸赊的意思。这个“扯经四”姓尹叫尹德炳,是尹家湾的尹姓一大户的儿子,排行老四又爱“扯经”人们都怕他,故送给他外号“扯经四”。其人一贯横行乡里,抗战至解放前也可能是家族势力也可能是买了个乡长来当,当了乡长在满井街上肆无忌惮,经常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后来“扯经四”成了乡里农妇吓唬调皮不听话的娃儿的武器“不听话,一会儿扯经四回来收拾你!”。不听话的娃儿听到“扯经四”三个字立马焉下来变得乖乖听话。 这种乱纷纷的时光又过了三年,老爷也去世了,享年七十岁。乱纷纷的时光还在流,锡家沟的人也在乱纷纷的时光中艰难度日,过着早上汤中午糠晚上稀饭照月亮的日子。有一天早上,锡家沟的人醒来的时候,看见大石板路上过着川流不息的队伍,这些队伍打着红旗,穿着草黄色的衣服,带着黄军帽,帽子的舌后帽檐上缀有一颗红色五角星。这些人都一样的打扮,看不出哪个是官哪个是兵,他们自称叫人民解放军,是共产党的队伍。锡家沟的人听说共产党的队伍吓了一跳:“他们会不会真的来共产共妻啊?”还好,这些兵不抓夫不抢东西,和当年那些的滇军、二十一军、二十四军的兵完全不一样。他们说话南腔北调的,有的话他听不懂,但样子都很和气。他们说他们是人民解放军,不是“共匪”,国民党的政府军才是“蒋匪军”。他们要解放全国人民。大家对他们很好奇,琢磨着解放军要解放我们,我们有什么要解放的呢?大家私下议论认为,那些壮丁才应该被解放。 德明大着胆子问一个喝水的解放军:“你们是不是朱毛的军队?这朱毛是啥人,有多大年纪?”那个解放军和周围的几个人听了都笑起来了,一个年级稍大一点的解放军说:“大叔,朱毛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一个叫毛泽东,是共产党主席,一个叫朱德,是解放军总司令。”大家听了有些吃惊,才晓得朱毛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不过有一点大家还是放心了,看样子说共产党共产共妻,是乱说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这条石板路上的人又多了起来,这些人是国民党的兵,被共产党打败了遣散回乡的,一个个瘦骨嶙嶙的,走路都歪歪倒倒,有的还向农民要东西吃。“我们饿得快死了,救救我们吧!”他们一边向村民乞讨,一边捞起裤腿,露出一根像竹筒一样的腿,只剩下皮包骨了。春凤他们家的粮食也不多,但看见这些国民党兵的惨样,真不忍心。于是煮红薯萝卜给他们吃,烧酸菜汤给他们喝,走时还送他们几根红苕。有些兵走时千恩万谢,说若是不死一定要来报答救命之恩。德明和春凤有时摆龙门阵说起这些兵,就分析道:“国民党的兵都是抓壮丁抓去的,连饭都吃不饱,你让他打仗,他咋个打?他打不打?”“打个屁 !把老子捆倒绑倒抓起去,饭也吃不饱,还让打共匪,打起仗来,老子不投降才怪呢!”“这些解放军也不像匪啊!”“这都是坏人家的说法。你看人家解放军千军万马经过这里,不抢东西不抓壮丁,秋毫无犯。人家解放军都挺有精神,还有女兵唱歌鼓劲,一个个兴高采烈的,哪像国民党的兵,恹恹的样子,没法比。”德明凭自己的观察,就分析出了解放军能“得天下”。 果然,很快,就解放了。解放后的第一个春天,农民都是兴高采烈的,特别那些没有田地的佃农或田地很少的贫农,他们听说可以分到很多田地,甚至还能分到地主的房子,那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啊!大家充满期待。 锡家沟由于先祖的规矩,每代都会把土地平均分给下一代,而且勤劳致富、自给自足的家风一直传承,很少有谁家种不好地,被别人兼并土地的情况发生——所以每家土地都是逐渐变小的,以至于解放时,没有一家人土地够得上“地主”的标准。当时土地稍微多一点的是九老爷,也只有二十几亩地,住的也是茅草屋,照样是自己劳动,农忙时才雇人,似乎也算不上“剥削”。远房的陈叔宣陈孝先父子开着烧房,家里还算殷实,但他们也早分了家,每家也没多少土地。幺老爷陈彩丰是医生,经济状况好些,但土地和其他几兄弟一样,也没多少。这三家就算锡家沟家境相对好的人家了,其他几家都不如他们。划成分只能是贫下中农、最多算中农。所以锡家沟陈氏族人没有人被评上“地主”,也就没有土地拿出来分。 但是其他地方似乎情况不一样。比如原来的“扯经四”乡长尹德炳,保长尹德熙及尹德成等,他们的田地都有上百亩,住的都是青砖大瓦房。这尹德熙是“扯经四”的兄弟,解放前两年取代陈德修大爷当了保长,很快整了些钱来买了田地。 一天德修赶街回来,告诉大家一个听来的消息——“扯经四”跑了。大家有点不解:“扯经四”那么歪的,他怕什么,还要跑?这个“歪”人跑了的消息,对大家还是很有震动。“看来真的是改朝换代了!”晚上德明和春凤摆起这个事。 “那是肯定的。国民党完蛋了。”他们聊起在街上听人唱歌说到““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春凤就好奇问:“毛泽东是谁?他是干啥子的?”德明回答道“哪个晓得,可能是共产党的头头儿。” “哎呀,这七儿咋这么烫呢?”德明从对面的床上伸过手来摸了摸七儿:“啊!真有点烫!”“去弄点水来给他敷一敷脑袋。” 这一夜由于七儿突然发烧,大家都没有睡好。天一亮德明赶紧去请幺老爷来给七儿看病,幺老爷来号了一阵脉,看了看舌头,又翻起七儿的后背看了看,对德明说:“七儿可能出麻子,要小心,不让他往外跑,不要吹冷风。看来这次麻子来得凶,我家德修的文仲也发烧,少先的琴儿,少修的昌儿都像是出麻子,邓家坝唐家沟王家湾都有好多娃儿发烧……一定要小心点,只要发出来就好了。”所谓发出来就是身上出红疹子,发不出来持续高热就危险了。 幺老爷捡了些中药熬着喝,但没什么效果,七儿仍是高烧不退,一天到晚都昏睡,不吃不喝。熬了稀饭他也不吃,偶尔喊口渴就喝几口米汤。春凤看着七儿这个样子真是忧心如焚,以泪洗面,不停地用毛巾擦洗七儿的全身,用冷毛巾敷头……这样一直持续了两天。到第三天晚上,七儿突然躁动不安,在床上爬来爬去,德明看着束手无策,春凤一面呼着七儿大名:“陈文玉,三魂七魄快回来哟,陈文玉三魂七魄快回来……”,一面抱起七儿在堂屋里走来走去。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七儿睡着了,春凤一看七儿在她怀里一动也不动,顿时被吓坏了:“七儿七儿,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赶紧用自己的脸去挨七儿的脸。 德明听到春凤的呼喊,心里咯噔了一下,心一紧,赶紧下床跑出来伸手到七儿的鼻子前,感觉还有气:“没事的,烧锅婆你别吓人!”(仁寿农村称自己老婆为烧锅婆),又用手摸了摸七儿的额头,似乎也没那么烫了。大哥四哥都被吵醒了,春凤抱着七儿回到屋里,扒开他的衣服,子中点了两只蜡烛,在烛光下,隐隐看到七儿背上有无数的小红点。“出来了,老七的麻子出出来了!” 隔壁的四娘听见七儿麻子出出来了,心里也很兴奋:“三嫂,七儿的麻子出出来了?”“出出来了就好了,我们家三儿也出出来了!”“三儿也出出来了,七儿也出出来了,好哇!感谢老天爷,感谢祖宗的保佑!” 七儿安安静静地躺在春凤怀里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终于平静的醒来了,挣扎着要爬起来。把春凤惊醒了,她紧紧抱着七儿:“七儿,你吓死老娘啦!”。眼泪也落到了七儿的脸上。她经历了五儿之死,已经经不起惊吓了。 春凤马上起来烧了一盆水给七儿洗了一回澡,大哥端来一碗白米稀饭和一碟臭豆腐,七儿吃了几天来的第一顿饭,一家人七上八下悬挂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 七儿又在屋里呆了一个星期,人虽瘦,但精神终于恢复了,老想往外跑,被奉命守护的四哥拦住了。终于有一天四娘的三儿川川跑到门口大喊七儿:“小华快出来耍嘛!”。这次四哥没拦住,七儿跑出了大门,跑到大黄柳树下,跑到田边,尽情呼吸着带香味的春天的空气…… 出麻子是道鬼门关,川川、小华顺利度过了,但是锡家购还有不少孩子没有熬过,幺老爷的大孙子,七儿的仲娃哥哥,都没有撞过这一关。他们的生命熄灭在这个春天。
(未完待读,下周三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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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图片 @黄燕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