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望见古老的俄罗斯的月亮:有时半夜醒来, 连夜莺都不啼唱了
鲜花,蜜蜂,青草,麦穗,
蔚蓝的天空,中午的炎热……
到时候——上帝就会问浪子:
“你在人间过得可还惬意?”
一切我都已忘记——只记得
那些在麦穗与青草之间的田径,
由于我俯伏在你仁慈的脚下,
甜蜜的眼泪使我来不及回答。
今天作为开头的这首无题诗,写于 1918 年 7 月 14 日,作者是伊万·布宁。他于 1933 年获颁诺贝尔文学奖,成为俄罗斯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最著名的作品里,就有《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虽然布宁自己并不太承认,但一般认为,这是他唯一的半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历时七年才完成。
而且之所以由布宁的一首诗开头,也是想预告:稍后你要读到的《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选段,虽然普遍称之为小说,在布宁笔下却未必呈现一种惯常熟识的俄罗斯小说的模样。阅读的感受,反倒更接近于读诗的体验。诗、散文、小说,在布宁笔下汇聚成一股殊异的语言之流,正如他获颁诺奖的理由是:“他严谨的艺术才能,使俄罗斯古典传统在散文中得到继承。”
伊万·布宁
小说以主人公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为基本线索,用散文诗般的优雅笔调,将大自然的声音、气味、色彩和光线,细腻捕捉并诉诸笔端,抒情地回忆了俄罗斯的乡土和古老民风,从主观感受和体验中不断探索与发现自我,通透、彻底地展现了俄国古典文学的传统本色。
下面整理了几条对布宁和《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的精到短评,点评者既有和布宁同时代或比他稍晚的俄苏作家、评论家,也有当下我国的作家和普通读者——
作家 帕乌斯托夫斯基:
“这部中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不仅是对俄罗斯的一曲赞歌,不仅是布宁的生活的总结,不仅是他对祖国的最深沉和最富于诗意的爱恋,是他与祖国忧喜与共的情感的表露,而且是具有另外一种意义的东西。在这本书的篇章中,有时还闪烁着点点吝惜的泪珠,这些泪珠宛如天空中初露光芒的几颗晨星一样。”
作家、学者 止庵:
“布宁写的爱当然是实实在在的一段段爱情,但若说它仅仅是爱情却似乎太轻了,从人生来理解它是一种慰藉,与现在被我们说得滥俗了的‘终极关怀’很近似。这个如何形容之呢,我想起‘温柔’一词:温柔是什么意思我们查字典就好了。从字面上体会,‘温’就是别太冷了,或不要仅仅是冷,‘柔’就是别太硬了,或不要仅仅是硬。这也可以说是怜悯罢,布宁对于人生真是充满了怜悯。”
读者 一叶舟轻:
“说出读者心中所想、却又无从表达的感情,唤起心灵的共鸣,也许,这就是好作家的真正伟大之处。”
《纽约时报》1936 年评论:
“他以凝练、充实而精确的语言描绘一个人的姿势或仪态,甚或是一件无生命的什么东西,而仅仅是这样的描绘就足以产生惊人的力量,来向读者传达此人的心理活动或是那些东西引起的他的心绪。如果诗歌像某些人概括的那样,是用物质存在来表达精神事物,布宁的散文便是彻头彻尾的诗歌,而且是多么有力的诗歌啊!”
诗人 特瓦尔多夫斯基:
“爱与死几乎是布宁的诗歌和散文的从不改变的基调。他描写的爱情是尘世之爱,肉体之爱,凡人之爱;这种爱或许是对人生的一切缺陷、不足、虚妄、苦痛的唯一补偿。但是这种爱往往直接归于死,甚至似乎因为好景不长、死别难免而变得崇高起来。”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 年 1 月第一版
夜里总有月亮,有时半夜醒来,
连夜莺都不啼唱了
《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选读
伊万·布宁 著 靳戈 译
开花的季节过去了,花园一片新面貌。花园里整天都有夜莺在啼唱。窗子下半部的窗框整天都往上拉着,使我觉得自己的这个房间比以前更可爱了: 古老的小方格子窗户、暗黝黝的橡木天花板、几把光滑的橡木靠背椅和一张同样平整光滑的橡木床……开始的时候,我只不过是双手捧着一本书躺在那里,有时漫不经心地读着书,有时听听夜莺的歌唱,同时考虑考虑从今以后自己要过的那种“充实的”生活,而且往往会突然地睡着了;睡着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总睡得死死的。每次醒来的时候都感到特别轻松,为周围的清新和美妙而惊讶不已,还总是很想吃些东西,于是我就从床上跳起来,不是跑到小餐厅去找果酱,就是到下房去拿黑面包。当时的小餐厅是个有道玻璃门通往大厅的废弃的小房间,而那下房,白天总是空着的——只在暗黝黝旮旯里那个热烘烘脏乱的炉炕上躺着列昂季一个人。这个列昂季原是外祖母的厨师,老得都脱皮了。他身子长长的,瘦得叫人难以相信,满脸密密麻麻的黄胡子。多少年了,死神不知怎么总绕过他,留下他过着自己令人不可思议的完全洞穴般的生活……我对幸福、对幸福生活的希望,你瞧你瞧,眼看就要开始实现了!不过,为此往往很简单,通常,瞧吧,突然而短暂地一觉醒来跑去找一小块黑面包或听到叫唤让到阳台上去喝茶,而且边喝边想着马上就得去套马并在暮色苍茫的大道上策马飞奔,想跑多远就跑多远,有这一切也就满足了……
夜里总有月亮,所以我有时正是深更半夜醒来,连夜莺都不啼唱了。整个世界变得那么寂静,以至仿佛觉得自己是因为这么过分寂静才醒过来的。刹那间一阵恐惧袭来——突然想起了皮萨列夫,仿佛感到通往大厅的那道门旁边站着一个高高的影子……然而转瞬间这个影子就不见了,看到的只不过是在一层稀薄暗淡的光芒下显得黑黝黝的房间的一个角落而已,而敞开着的窗子外边,则是月光照耀下的花园,它正召唤人们到那个明亮而默默无声的王国里去。于是我站立起来,小心翼翼地打开通往客厅的那道门,昏暗中看到头上戴着白色包发帽的外祖母肖像正从墙上注视着我;我看看大厅,冬天的月夜里我在那儿度过多少美好的时刻……现在,这个大厅显得更加神秘、更加低矮了,因为夏天靠房子更右边一点运行的月亮照不到它,再说它本身也变得更昏暗了:北面几扇窗户外边的一棵椴树枝密叶茂,它像一道昏暗的大帷幕,紧密地遮住了窗户……我每次来到阳台上,都一再地为夜间的美景感到吃惊、困惑乃至某种痛苦: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及对这种感觉怎么办才好!此时此刻我正经受着某种在这样的夜晚的感觉。
这一切,在当初乍一开始闻到沾满露水的牛蒡与潮湿的青草的不同气味的时候,曾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啊!那棵三角形的罗汉松只有一面有月光照着,它异常高大,依然巍峨挺立着,把自己齿形的尖顶伸向夜间透明的天空;天上有几颗稀疏的小星星温和地在闪烁,它们是那么无限地遥远和那么奇妙,那么恰似上帝的眼睛,以至使人想屈膝跪下来画十字。屋前的一片空地上洒满了强烈的和古怪的亮光。右边花园顶上,在明净空旷的天边,悬挂着一轮圆圆的明月,它像死人的脸色一样苍白,上面有几处暗暗的浮雕似的地方从里往外透露出明晃晃的亮光。现在,我与它彼此都早已相识,久久地互相张望着,顺从地和默默无语地在互相等待着点什么……等待什么呢?我只知道,那是我和它都非常缺乏的东西……
然后,我和自己的影子顺着林中空地上沾满露水后彩虹般亮晶晶的野草走去,进入一条通向池塘的色彩斑驳而幽暗的林荫道,那月亮一直顺从地跟着我。我边走边回头看看,它像一面镜子在闪闪发亮,而且边发亮边把亮光分散开,使亮光穿过黑黝黝的、有些地方明亮闪烁的树枝树叶的图纹。我站在一道满地露水的斜坡上,斜坡面对一个水积得满满的池塘,右边塘堤附近的水面上闪耀金色的光芒。我站立着,张望着——月亮也停留在那儿,也在张望。在我脚下的堤岸旁边,倒映出水下的天空,水波在微微荡漾,深不可测,像一面暗黑色的镜子,上面有几只鸭子把头埋进翅膀底下轻轻地睡着了,它们的倒影悬挂在水下的天空中。池塘后面靠左一边,远远地显露出乌瓦洛夫家那黑黝黝的庄园;乌瓦洛夫是个地主,格列波奇卡是他的私生子。池塘往后的正对面,尽是些一直有月光照着的土坡,再往远去——有一个夜间明亮的乡村牧场,它的后面是一排发黑的小平房……多么无声的静默——只有有生命的东西才会这么默默无声!突然醒过来的一些鸭子惊恐不安地叫着搅动了自己身子底下微微波动地倒映在水底的镜子般的天空,它们的叫声立刻雷鸣般地传遍四周的花园……我慢慢地朝前走去,直到池塘的右边,那昏暗树梢上的月亮又悄悄地和我平行了,这时的树木都沉浸在夜色的美景中……
我们就这样绕整个花园走了一圈。好像我们一起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儿——而且总是想着一件事情: 关于生活中神秘莫测的和令人疲惫的爱情的幸福,关于我的神秘莫测的未来,它应当是幸福的。当然,我还一直总想着安海茵。皮萨列夫的形象,不管是他生前的还是死了以后的,都越来越淡忘了。关于外祖母,除了挂在客厅墙上的她那幅肖像,还留下什么呢?皮萨列夫也一样:我想着他时,只在想象中看到了挂在瓦西里耶夫斯基家中长沙发上方他的一幅大肖像,那还是他刚结婚的时候画的(看来,他是希望长命百岁的)呢。头脑里,还会想到以前的往事:这个人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了,他好像经常去的那个地方、那种永恒的生活究竟什么样?不过,种种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已经不会使人陷入不安的困惑中去了,从中甚至还得到了某种慰藉: 他在哪里——只有一个上帝知道;我不知道上帝,不过应该相信他,而且为了生活,为了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我相信上帝。
安海茵带给我的痛苦,要长久一些。甚至在白天——无论我看什么东西,或者我感觉到什么,我在阅读和考虑什么,总是怀着对她的一片柔情。我思念她,种种回忆都和她联系在一起。我为无人可以倾诉而感到痛苦: 我是多么爱她,世界上有多少美好的东西我们本可以一起共享的!关于夜晚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时我完全被她控制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瞧,就连她也渐渐地开始变成了神话,安海茵也开始渐渐地失去了生动的容貌:已经好像都不相信什么时候她曾经和我相处过,以及她现在还在某个什么地方了;已经只有当我开始想入非非,总的说是在为爱情及为某位一般的美女形象而烦恼的时候才会想到她和感觉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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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为编者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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