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是我当时唯一的依靠和支持
“一九三五年我在日本东京非常想念祖国,感情激动、坐卧不安的时候,我翻译了屠格涅夫的散文诗《俄罗斯语言》。他讲‘俄罗斯语言’,我想的是‘中国话’,散文诗的最后一句:‘这样的语言不是产生在一个伟大的民族中间,这绝不能叫人相信。’我写《火》的时候,常常背诵这首诗,它是我当时‘唯一的依靠和支持’。”
——巴金
这段话讲述的是巴金先生翻译俄国作家屠格涅夫《散文诗》的缘起。很多人都知道巴金先生是一位举世闻名的作家,却可能不知他还是新文学史上非常重要的翻译家。
1922年,18岁的巴金根据英译本翻译了俄国作家迦尔洵的小说《信号》,由此开始了延续60年的翻译工作。巴金只选他自己喜欢的、打动了他内心的作品翻译,他把感情倾注于作品中,希望用译文打动更多人的心。
著名的文学史家唐弢曾评价说:巴金在译文上用力之深、用心之苦远胜于他自己的著作。
“我翻译外国前辈的作品,也不过是借别人的口讲自己的心里话。所以我只介绍我喜欢的文章。别人的文章打动了我的心,我也想用我的译文打动更多人的心。我像进行创作那样把我的感情倾注在这些作品上面。”
——巴金
今年,时值巴金先生诞辰115周年,浙江文艺上海分社(KEY-可以文化)与草鹭文化合作推出了《巴金译文集》(共十册),精选巴金先生翻译的已成经典的译本,包括屠格涅夫的《木木》《普宁与巴布林》《散文诗》,高尔基的《草原故事》《文学写照》,迦尔洵的《红花集》,赫尔岑的《家庭的戏剧》等。底稿为巴金故居授权的权威版本,由巴金故居专家审定并做出版说明。作品将于二月底正式与读者见面。
今天要和大家分享的是巴金先生的经典译作:屠格涅夫著的《散文诗》(也有人将此书译成《爱之路》。《散文诗》是屠格涅夫的文学绝唱,收录其晚年创作的52首散文诗。这组作品作者最初所拟的总题是“一个老年人的手记”,写作它们时,作者已经进入暮年,身受病痛折磨。屠格涅夫在这些诗篇里回忆往事,谈论宏观的宇宙和自然,探究幽微的爱情与友谊,思考生死别离,感怀人情美丑。
因远离故土,作者心含悲伤情绪,这些都化作忧郁的文字散布在每一篇散文诗中。这是一个人生命的歌唱,虽然它们都是短章,但却真诚、自然、饱含深情。
巴金也是在远离祖国的时候开始翻译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些篇章一直伴随着他并带给他力量。
以下五个篇章《一个东方的传说》《对话》《门槛》《明天!明天!》《俄罗斯语言》节选自《巴金译文集》之《散文诗》,屠格涅夫著,巴金译
一个东方的传说
巴格达[1]的人,谁不知道宇宙的太阳,伟大的伽法尔[2]呢?
许多年以前,伽法尔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有一天他在巴格达郊外散步。
他忽然听见一声嘶声叫唤;有人在哀呼救命。
伽法尔在一般他这样年纪的年轻人中间是以聪慧多智出名的;不过他有恻隐心,而且他自恃他有力气。
他朝叫声的方向跑去,他看见一个衰弱的老人,被两个强盗绑在城墙上,他们正在抢他的东西。
伽法尔抽出他的剑,向两个恶汉冲去:他杀死一个,另一个给他赶走了。
得救了的老人跪在恩人的面前,吻他的衣角,大声说:“豪侠的年轻人,我应当报答你的慷慨行为。我外貌是一个可怜的乞丐;不过只是外貌而已。我并不是一个平常人。你明天大清早到总商场来;我在喷水池旁边等你,那时你会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伽法尔想道:“这个人看外貌的确是一个乞丐;可是什么样的事情都会有的。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他便回答道:“很好,老伯伯;我要来的。”
老人注意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便走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起来,伽法尔赶到商场去。老人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一只肘拐靠在喷水池的大理石盘上。
他默默地拿起伽法尔的手,把他带进一座四面围着高墙的小花园里。
花园当中,一块绿色草坪上长着一棵样子很奇特的大树。
这树像是扁柏;只是它的叶子是天青色。
朝上弯的细枝上悬着三个果子——三个苹果:第一个是长的,不大不小,像牛奶一样地白;第二个大而圆,鲜红色;第三个带黄色,小而起皱纹。
虽然没有风,整棵树都在微微打战。它发出仿佛玻璃器皿相撞时那种尖脆的哀叫,好像知道伽法尔来了似的。
“年轻人,”老人说,“你可以在这三个苹果中随便摘一个,不过你要知道,你要是摘白的来吃,你会变成人们中最聪明的;你要是摘红的来吃,你会像犹太人罗斯齐尔特[3] 那样地富裕;你要是摘黄的来吃,你会得到一般老妇人的欢心。你打定主意吧!不要迟疑了。过了一个小时,苹果就会枯萎,连这棵树也要沉到地底下去!”
伽法尔埋下头,沉思着。“我应当怎么办呢?”他低声自语道,好像在同他自己辩论似的。“要是你太聪明了,也许你就不肯好好地过活;要是你比什么人都有钱,大家会妒忌你;我不如摘第三个,就是干的那个,来吃!”
他就这样做了;老人张开他没有牙齿的嘴大笑说:“啊,聪明的年轻人!你选得很好!白苹果对你有什么用?你其实比所罗门[4] 还聪明。你也用不着红苹果……你就是没有它,也会有钱的。而且只有你的财富不会遭人妒忌。”
“告诉我,老人家,”伽法尔兴奋地说,“上天所保护的,我们哈里发[5] 的尊贵的母亲,她住在哪儿?”
老人鞠躬到地,向这年轻人指出了路。
巴格达的人谁不知道宇宙的太阳、伟大的、著名的伽法尔呢?
(一八七八年四月)
注释:
[1] 巴格达:亚洲土耳其的一州,现为伊拉克的首都。
[2] 伽法尔:回教的太阳神。
[3] 罗斯齐尔特:十九世纪时欧洲的著名富豪。
[4] 所罗门:古代(公元前十世纪)以色列国的国王,以智慧过人著称。
[5] 哈里发:回教国家政教合一的领袖的称呼。
不论是少女峰或者黑鹰峰上面都不曾有过人的足迹。
阿尔卑斯的绝顶……巍峨悬崖的连脉……群山的中心。
群山上面是一片浅绿、明朗、沉静的天。严酷的寒气;坚硬而闪光的雪;风吹冰盖的连山,阴沉的峰顶从雪中突出。
地平线的两边耸立着两堆巨块,两个庞然大物,这便是少女峰和黑鹰峰。
少女峰对它邻居说:“你可以跟我讲什么新鲜事情吗?你看得比我清楚。下界有些什么?”
几千年过去了:那不过一分钟的时间。黑鹰峰用它的吼声答道:“浓云盖着大地。……等一会儿吧。”
又过了几千年:还只是一分钟的时间。
“喂,现在呢?”少女峰问道。
“现在,我看见了;下面一切仍旧是那样,花花绿绿,很小。青的流水,黑的树林,灰色的石堆。小虫在它们中间爬来爬去,全是无谓的纷扰,那就是从来没有亵渎过你我的两脚动物吧。”
“是人吗?”
“是,人。”
几千年过去了。还只是一分钟。
“喂,现在呢?”少女峰又问。
“小虫好像少了些了,”黑鹰峰响雷般地回答。“下界看得清楚多了。水退了些,树林也稀疏了。”
几千年又过去了,还只是一分钟。
“现在你看见什么?”少女峰说。
“我们四周像是更干净了,”黑鹰峰答道,“可是远远地在山谷里仍然有一些点子,还有什么东西在动。”
“现在呢?”再过了几千年(还只是一分钟)后,少女峰又问。
“现在好了,”黑鹰峰回答,“到处都清爽了,什么地方都是白的。……到处都是我们的雪,连绵不断的雪,还有冰。什么东西都给冻住了。现在好了,安静了。”
“好,”少女峰说。“不过我们话也讲够了,老朋友。是睡觉的时候了。”
“睡觉的时候了。”
大山睡去了,清澄的碧天在永寂的大地的上空睡去了。
(一八七八年二月)
我看见一座大楼。
正面一道窄门敞开。门里一片阴森的黑暗。高高的门槛前站着一位姑娘……一位俄罗斯的姑娘。
望不透的黑暗中散发着寒气,随着寒气从大厦里传出来一个慢吞吞的、并不响亮的声音:“啊,你要跨进这道门槛来,想做什么?你知道有什么在等着你?”
“我知道,”姑娘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蔑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跟人们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要忍受一切痛苦,一切打击。”
“这些痛苦,这些打击不仅来自你的敌人,而且来自你的亲戚,你的朋友?”
“是……就是从他们那里来的,我也要忍受。”
“好,那么你准备牺牲?”
“是。”
“你准备无名的牺牲吗?你会灭亡——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个人会尊敬地怀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不要人怜悯。我也不要名声。”
“你还准备犯罪?”
姑娘埋下了头。……
“我也准备犯罪。”
声音停了一会,然后又问下去。
“你知道吗,将来你会不再相信你现在这个信仰,你会认为自己受了骗,白白地浪费了你的年轻的生命?”
“这我也知道。然而我还是要进来。”
“进来吧。”
姑娘跨进了门槛。——厚厚的门帘放下来遮住了她。
“傻瓜!”有人在后面咬牙切齿地咒骂。
“一位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这一声回答。
(一八七八年五月原作
一九八四年十月重译)
过去了的每一天差不多都是一样:多么空虚,多么无聊,多么没有意思!它留下的痕迹多么少!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得多么无谓,多么愚蠢!
然而人却愿意生存;他珍爱生活,他把希望放在生活上面,放在他自己身上,放在未来上面……啊,他想从未来得到什么好处呢?
可是为什么他会以为未来的日子不再像他刚刚度过的今天呢?
不,这他连想也没有想到。他简直就不愿意想到——他做得不错。
“啊,还有,明天,明天!”他这样地安慰自己,一直到“明天”把他投入坟墓里去。
好吧,一旦进入坟墓,不管愿意不愿意,你不会再想什么了。
(一八七九年五月)
俄罗斯语言
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担心着祖国命运的日子里,只有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和支持!啊,伟大的、有力的、真实的、自由的俄罗斯的语言啊!要是没有你,那么谁能看见我们故乡目前的情形,而不悲痛绝望呢?然而这样的语言不是产生在一个伟大的民族中间,这绝不能叫人相信。
(一八八二年六月)
《散文诗》
[俄]屠格涅夫著,巴金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2月
《散文诗》是《巴金译文集》其中一部,这部作品是屠格涅夫的文学绝唱,收录其晚年创作的52首散文诗,包括《门槛》《鸽》等脍炙人口的名篇。在人生暮年,屠格涅夫在这些诗篇里回忆往事,谈论宏观的宇宙和自然,探究幽微的爱情与友谊;思考生死别离,感怀人情美丑。本书新增最新发现的巴金佚文(《译后记》两篇),附屠格涅夫晚年小像、屠格涅夫散文诗《玛莎》手记、巴金藏日文版《散文诗》,以及《散文诗》部分中译本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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