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是托卡尔丘克引领我们观看世界的一种方式 | 书评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北青艺评 Author 周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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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诞故事集》书评
“我很高兴文学出色地保留了所有怪诞、幻想、挑衅、滑稽和疯狂的权利。”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在201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词中这样说。她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的写作便一直如此——讲述着超越惯常法则的宇宙轨道,隐蔽在平凡生活中的神秘经验。
“怪诞”是她用文字所捍卫的权利,也是她引领着我们去观看世界的一种必须的方式,她让我们透过一面魔镜,一面由碎片黏合而成的魔镜,重新去感受原以为熟知的现实。托卡尔丘克最新的作品《怪诞故事集》正是由十块这样充满着神奇魔法的碎片组成。
《怪诞故事集》的十个故事容纳了令人惊异的广阔时空,从瑞典大洪水时代的沃伦,到现代的中国,再到未来地球上某个地方。与其说这些故事是在糅合神话、传奇与科幻,不如说是在打破商业化的文学分类之间的界限。而托卡尔丘克做这种尝试更深层的动因在于,她希望以一种新的叙述形式发掘现实的“某种基础的、有意义的深层结构”。这对于文学创作来说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也是最具挑战性的问题。
米兰·昆德拉在《寻找失去的现在》一文中直言:“现在——作为需要研究现象的、作为结构的具体的现在——对我们而言是一个陌生的行星;我们既不知道如何把它存于我们的记忆中,也不知道如何以想象力来重建它”。托卡尔丘克寻找“现在”的方式则正是经由幽深曲折的记忆与天马行空的想象,换言之,她在《怪诞故事集》中漫游远古与未来的过程中捕捉着“现在”。
以《万圣山》这篇为例,这个故事本身就有着很长的时间跨度。主人公是一名科研工作者,她到万圣山去做一组针对青少年的研究,根据某种测试来预测孩子们的未来,但她并不知道这项研究的最终目的。研究期间,她住在山间的修道院里,修女们带她看了存放在修道院里的类似木乃伊的圣徒尸体,并给她详细讲述了17世纪圣徒们殉教的传说。这两条看似无关的线索最终被主人公破案般联系了起来,她发现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的实验编号正与那些圣徒的名字对应,孩子们其实是圣徒的克隆版本。
托卡尔丘克以悬置道德评判的态度完成她的叙述,在这个耸人听闻的实验之外,她还讲述了一段修女在印度旅行的经历。修女听说印度是地球上唯一仍然保留着圣洁的地方,而她在圣牛的墓地看到的是却一片恐怖的景象,到处都是卷曲、腐化的塑料袋、橡皮筋、杯子等等。因为牛的身体被别的动物吃掉,剩下的只有无法被任何有机消化液处理的人类化工产品。修女祈求上帝的原谅,因为她无法看到任何圣洁,只看到一个机械的、生物的世界,遵循着愚蠢又无力的既定秩序。
这段插曲看起来只是闲笔,但它其实是组成这篇小说的一个重要侧面。它描摹了我们生存的现代世界,一个被人造垃圾充斥的世界,这样的环境问题最终挑战了人类信仰的底线,成为难以救赎的精神痛苦。圣徒的故事、关于孩子的测试和印度的片段像是三棱镜,构成了过去、未来与现在的镜面。克隆实验的潜在动因植根于现代人类无法摆脱的痛苦,他们渴望从重生的圣徒身上获得拯救。这也就是为何在小说结尾,身患绝症的主人公让孩子把手放在她的心口,并说那是她最需要的地方,这告诉了我们她的病痛到底是什么,也就是现代人类的精神之病。
托卡尔丘克就这样把解答现在问题的线索深埋在远古的传说中,又以未来的科技来实现过去时代的幻想。但她并没有许诺问题会被解决,只是留下了一个带有希望的开放性结局。
托卡尔丘克也将对时间的思索聚焦在一个人对岁月流逝的感受上。比如简短的故事《旅客》就暗含玄机。一个人讲述了他幼年时的恐惧,他不害怕姐姐讲的鬼怪故事,而是害怕自己房间中的一个灰暗的人影。成年后他渐渐忘记了这一切,直到不知不觉过了六十岁,在一个疲惫的夜晚,他在窗前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这似乎是一个恐惧重现的故事,然而它真正的涵义却在他认出了这个人的时候浮现。“窗外的黑暗使得窗户暂时变成了一面镜子”,他明白了那身影就是此时苍老的自己。
所以这个故事以两句耐人寻味的话结尾,一句是“外部世界其实是安全的”,另一句是“你所看到的人,并不会因你看到而存在,他存在着,是因为他在看着你”。托卡尔丘克在这篇小说里设置了一种时间的折叠,主人公在幼年时看到了衰老的自己,他的恐惧指向的既可以说是自我,也可以说是衰老。而那个衰老的人看向年幼的自己又构成了一重视角,故事虽然以从过去到现在的时序进行,但它的时间观更像是平铺的空间,透过一面镜子便能穿越时间,在回望自己的童年时也是一种在场的现在时。
《接缝》则更多地讲述了一个人年老后与现实的格格不入。主人公忽然感到生活中的一切事物都发生了改变,那个他记忆中的世界一去不复返。只有他觉得袜子不应该有一条从脚趾到后脚跟再到松紧口的接缝,圆珠笔的颜色该是蓝色,邮票是方的等等,这些数不清的细节却无人理解。文中有个情节是当他把报纸扔进垃圾堆,他突然感到这是在丢掉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切断了自己的时间和过去,他踮起脚尖拼命朝里面看,试图找回它们,但它们已经消失在了黑暗的深处。
托卡尔丘克在这篇故事里讲述了一种令人绝望的孤独,主人公说着“这个世界变了,我们抓不住它”,但他也无法停留在过去。他仿佛被随意丢掷在了时间的空隙中,也因此掉落在了世界的黑暗缝隙里。这是衰老带给人类的不可避免的处境,还是现代社会加速的节奏带来的绝望?托卡尔丘克只能在小说中为主人公按下时间的暂停键,让他沉入安详的睡眠。
托卡尔丘克说:“我们应该相信碎片,因为碎片创造了能够在许多维度上以更复杂的方式描述更多事物的星群。我们的故事可以以无限的方式相互参照,故事里的主人公们会进入彼此的故事之中,建立联系。”这是她捕捉我们共同存在的现实世界的方式,也是我们阅读这本《怪诞故事集》最好的方式。
本文刊于2020年7月17日《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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