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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民心与天下





民心与天下


文 | 羽戈



古人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刀尔登却道:得天下者得民心。


刀尔登所举案例,是明太祖朱元璋。说起朱元璋,素来有一种论调,认为他对待官吏严酷,对待民众宽仁,是以有“只杀贪官,不扰百姓”之誉。其实宽仁云云,只是相对而言。中国古代的君主专制,至明朝而达巅峰,巅峰之上,有两位威风凛凛的专制者,其权力之大,可以说前无古人,此即朱元璋及其子明成祖朱棣。专制者治民,自当以专制为本。试看朱元璋颁布的《大诰》,福建沙县罗辅等十三人议论“如今朝廷法度好生厉害,我每各断了手指,便没用了”,这些人遂因“断指之诽谤”,“枭令于市,阖家成丁者诛之,妇女迁于化外”;江西贵溪儒生夏伯启叔侄自断左手大拇指,以示不愿出仕,朱元璋批示道:“尔去指不为朕用,是异其教,而非朕所化之民,尔宜枭令,籍没其家,以绝狂夫愚妇信效之风。”还有著名禁令“逸夫处死”,旨在限制民众的人身自由,有人远行不知下落或日久不回,里甲邻居若不告发,一律充军;看见流民而不举报,举家连坐。此外,“同姓结婚的,处死;私改名姓的,处死。违反官定的服式,穿‘半截靴’的,处死;违反官定的发型,孩子剃‘一搭头’的,阉割。”“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诸如此类,哪一条是爱民的政策,哪一条是惠民的举措?对此,刀尔登讥讽道:“除非明朝人是很特别的一种人民,否则无法想象,这样一位皇帝,这样一种统治,会得什么‘民心’。”


朱元璋得民心的实质,在于得天下。当大权在手,刀兵独有,天下苍生,尽入其彀,民心除了顺服,能有什么选择呢。有些不服从的百姓,曾尝试反抗朱元璋,像青年朱元璋反抗元朝那样,却如零星之火,一扑即灭。要言之,得到了天下,自然得到了民心,至少得到了定义、塑造民心的话语权。

一面是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实际上,得民心者未必能得天下,刀尔登举例道,张士诚为人宽厚,比朱元璋更得民心,得天下的却不是他。一面是所谓“得天下者得民心”,实际上,专制之下,权力定于一尊,民众往往别无选择,没有选择权,则无所谓得与不得,“这时再谈什么民心向背,不过是拿幻象来自我娱悦罢了。”

说到底,在朱元璋们的时代,民心与天下,并无必然关系。尽管孟子言之凿凿:“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不难发现孟子的良苦用心,他试图以民心论为法宝,教诲、制约权力者,令其爱民、亲民、敬民。不过必须指出,其论调显然夸大了民众和民心的力量,民心只是得天下的一个元素,而且未必是最重要的元素,它所发挥的作用,恐怕难以超过“枪杆子里出政权”所标榜的武力。武力与民心,有时却非齐头并进。纵观古今,有些朝代得到了天下,同时得到了民心;有些朝代得到了天下,压根与民心无关,甚至逆反了民心。掐指算来,后一种情形并不少于前一种情形。

由此引出我的结论:如果天下的更迭,以战争为手段,由武力来定夺,那么谁胜谁负,谁得谁失,皆与民心无关,因为民众的角色,贱如刍狗,轻如炮灰,此时说什么得民心者得天下,不过是一种政治包装与加持;除非更迭的方式,不是砍人头,而是数人头,即通过选举,和平过渡,那么民心与天下,才可能发生关系,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说法,才可能站得住脚。

为什么要说“可能”呢?这则涉及选举的属性。有些国家选举执政者,奉行直接选举,以票数定胜负,所有选民,一人一票,所有选票,一律平等,经由选票,民意决定了政权之归属,诚可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然而还有美国这样的例外,在直接选举之上,建构了选举人团制度,以此防范“多数人的暴政”和民粹主义,这所导致的结果之一,即总统候选人得到了更多选民投票,却输在了选举人票,从而输掉选战,这些倒霉蛋,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便是希拉里·克林顿。

选举的属性之外,还得注意民心的弹性。通常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意在赞誉、褒扬。它所隐藏的前提,即民心代表了大势,代表了真理,代表了正义。

果真如此么?


不必引经据典,且说一个通俗案例。燕垒生小说《天行健》及续集《地火明夷》,对于民心,有极真切而深刻的描述。关于民心为何物,文侯甄励之对楚休红说:“……你可知道什么是这世上最难用,也是最易用,最有威力,也最无力的东西么?就是民心。所谓民心,当发动起来时威力无比。要是挑拨起来,有时可能只需一句话,他们就会义无反顾,万丈深渊也会争先恐后地跳。可是一旦挑拨起来,也就如一只出柙的怪兽,再不受控制了。”楚休红则感慨:“我发现即使我自认自己真正以民为本,一切都从民众的利益出发,还是有可能遭到民心背弃。”要言之,民心自有其运行规律,不以发动者甚至民众自己的意志为转移。无论顺应民心,还是企图驾驭民心,都有可能被其反噬。民心的恐怖之处,即如文侯所言,往往要超出人力的控制。

然而,共和国的大统制南武公子却认为“民心至愚”,民众无非是一群傻傻的绵羊,只会跟领头羊跑。这大抵代表了一些——也许是大多数——权力者对民心的看法和姿态。基于精英主义的立场与牧羊人的角色,他们对待民心,一是高高在上,二是从不信任,三则惯于采用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当他们开始宣讲民心,其意图往往不是尊重,而是利用,譬如用民心论证其统治的正当性,抑或以民心为利器来反击政敌。不妨说,在民心面前,权力者大都是功利主义者。


书中还有一段关于民心的思考,发人深省。共和军举兵之后,郑昭说民心所向,当可用之,丁亨利则不以为然,“他认为民心其实相当靠不住,假如民智已开,民心所向确是大势所趋;民智未开,民心却只能是权谋者的工具而已。”所谓民智未开,如生活在帝制之下的百姓,认为共和大逆不道,胆敢主张人人平等,“在他们看来,达官贵人是天上之云,百姓只是脚下之泥,二者岂有平等之理。”这等民心,如何可用?不仅不会为共和所用,反将败坏共和呢。

所以说,我们谈民心之前,需要追问一声:什么样的民心,什么样的民众。我同意丁亨利的观点,明确了民心与民智的关系,才能谈可用与否。否则,民心可用云云,终究是一句空谈。

与民心可用相应的一个说法,叫“民气可用”。这句话,在清末民初,在抗战前后,一度十分流行。义和团兴起之后,大清朝廷曾有争论,徐桐、崇绮皆谓“民气可用”,主张与义和团合作,唯有联元泼冷水:“民气可用,匪气不可用。”可惜,认识到义和团的本质只是“匪气”的联元,虽一士谔谔,终孤掌难鸣,不幸被斩于西市。随后梁启超撰《新民说》,论及民气,指出三点:民气必与民力相待,无民力之民气,必无结果;民气必与民智相待,无民智之民气,则无价值;民气必与民德相待,无民德之民气,则不惟无利益,而更有祸害。说到底,民气可用的前提,得看是什么样的民气。这与民心可用是一个道理。


只论民心,而罔顾民力、民智与民德,那么即便凭借选票,得到天下,结局未必光明,更可能趋向无垠的混乱与黑暗。殷鉴不远,以希特勒为例。1932年,他输掉了总统选举,却赢得了国会选举,纳粹党共获1374万张选票,占全部选票的37.4%,拿下了230个国会席位(共计608席),一跃成为国会第一大党。基于此,他被兴登堡总统任命为内阁总理,由于彼时的德国(魏玛民国)实行混合体制,当选总理,便得到了一半天下。后事如何,那一节残酷的历史,堪为呈堂证供。

最后再来总结一下,我们谈民心与天下,首先需要注意其语境,天下之更迭,到底发生在砍人头的战争年代,还是数人头的选举年代;其次需要注意其内容,譬如民心与民力、民智、民德的关系,对于民心的作用,不必低估,却也不可高估。明确了这两点,可知民心与天下的关系,近乎没有关系,或者换一种说法,这二者的关系,不在正面:得民心者未必能得天下,得天下者未必能得民心;而在反面:从长远来看,不得民心者,必然失天下,无论在哪个时代,什么国家。

 

2015年10月31日初稿

2016年12月20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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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羽戈,皖北人。知名青年学者、时评人。生于忧患,长于清贫。年轻的生命里充满了无可索解的矛盾:习法学四载,最终却远离法律;恐惧文字的无力感,却依赖文字而生存。现为不自由撰稿人,一面写评论为稻粱谋,一面关注宪政理论及政治哲学。爱看电影而不求甚解,在光影的暗角运思爱欲与正义的真谛。撰有思想随笔集《从黄昏起飞》、影评集《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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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制作:锦里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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