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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走他乡的第 120 天

HAO 编辑部 HAO好
2024-08-24



2022 年 3 月 27 日晚,上海决定,次日起,全市分两批封闭筛检,先封闭浦东、浦南及毗邻区域,再封闭浦西。那个晚上,浦东新区的超市卖场及农贸市场均营业至 24 点,多数物资被民众抢购一空。

3 月 28 日,一座城市的「春天」开始了。
去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们不常想起,也不愿想起。那个冬天,《HAO 女报》决定书写一个远走他乡的人。他的故事是百姓在特殊时期的遭遇,是你我在过去 3 年间再熟悉不过的事。在 2023 年,这个故事变成了一个时代的切片。
徐焕的签证上写着「高潜力人才」,合上护照,在这个小红本之外,他是地道的老百姓。2022 年 11 月,飞机起飞前,他度过了作为老百姓的、普通的 1 年(乃至 3 年)—— 这具体是指,遥远的哭声在他的生活远处,自己和家人都没有经历能登上社会新闻的事件;他经历的是买不上菜、每天戴口罩、做核酸,为了回家过年而倒过「最复杂的火车路线」。
在这一年的年底,他又倒了「最复杂的航空路线」,飞往英国,去做地球人。


「为什么离开?」是一个在采访里被反复追问的问题。经过徐焕的数度回忆、自我剖析,直面自己的内心,直到我们都加深了对所经历的事情的认识,也重新认识了我们自己。

11 月的一个中午,徐焕出门拿快递。小区里,奶奶家的楼前有人搭棚子。他想,楼里死人了 —— 按当地习俗,老小区里搭棚子就意味着有人去世。很快他就听说,原来是楼里出了一个疑似病例。


这是 2022 年冬季的中国。在天津,一个疑似新冠阳性的病例意味着这个小区将被封锁 3 天,所有人不出不进。这天晚上,徐焕他妈做了饭,他没吃饭就走了。徐焕要出门剪头发—我们明天就要在视频里相见了。《HAO 女报》想书写一个在 2022 年决定远走他乡的人:


他 / 她不能只出于个人利益的考量决定离开 —— 因为杂志不想书写一个投机者、时代的滑稽小丑;

他 / 她不能是原本就计划好要走,时间表刚好安排在去年 —— 因为这个选择需要和当下有所关联;他 / 她不能是一个焦虑的中产阶层 —— 因为杂志不想再制造更多的焦虑了。以及,他 / 她或许对中国怀有复杂的情感。

徐焕被选中了。「我们」是指这本杂志的编辑和作者,明天是他第一次做视频采访的日子。这天晚上他出门骑了共享单车,这说明徐焕心里紧:他爱走远路,一般 1 小时内的脚程他都喜欢散步去。路上他就接到了他妈的电话,两人商量好,如果要封小区,他们就带上狗跑。

剪完头发,徐焕赶紧骑着共享单车往回赶,他妈已经又来过电话,小区确定要封,「但是现在还能走」。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辆依维柯停在路边,司机穿着防护服,车上拉了几个人,还有个穿红坎肩的志愿者。小区门口停着很多私家车,他估计都是来拉家人「逃跑」的。 


徐焕拐进小区,自家的车正好从里头开出来,他把自行车一扔(没忘了关锁)马上跳进驾驶座—这天他爸喝了酒,车只敢开到小区门口。关门打火。行李呢?徐焕问。还有 4 天他就要去英国了,家里已经收拾出两大一小 3 个箱子。行李没拿来。实在拿不走了,他妈说。


家里的 3 个人和一条狗坐在车上,开往徐焕大姨家。大姨家的小区也出了阳性病例,是前天晚上刚解封的。

第二天,徐焕在大姨家和我们视频。在腾讯会议里,他的画面背景是泰晤士河,白色的船在河面上缓缓地漂来漂去,徐焕新剪的头浮在河上。


徐焕拿的是英国签证,「High Potential Individual」,翻译过来叫「高潜力人才签证」。高潜力、人才,徐焕觉得自己不像听着这么玄乎。这个签证最严苛的要求是近 5 年内从全球排名 TOP 50 的学校毕业。


2018 年,他从北京大学毕了业,硕士学位。去年有个入学 10 年的同学聚会,徐焕没去,他不喜欢聚会。散会之后,有个同学跟他吐槽:同学聚会不应该回忆美好时光么?怎么都攀比头衔呢。


徐焕学什么专业是因为高考分数线刚好卡在这个专业上,他读研究生是因为本科毕业后不知道做什么。他融入不了这种风气。他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是北大毕业的,别人问「在哪儿上的大学」,他就答,在北京。


徐焕最能融入的是老百姓的生活,过日子,找点小乐趣。


他的公众号叫「闲白儿溜大堆 」。「闲白儿」是一个天津俚语,意为「一切好玩儿的、不正经的、没意义的、无关紧要的东西」。他还做了一档播客,这集合了他此生的最爱:一个是美剧《老友记》,一个是天津话。这事儿能让他大周末在电脑前从早坐到晚 —— 录制、剪辑。他用最地道的天津口音讲解《老友记》,名字是「煎饼果子味儿的老友记」。


作者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就在播客里,并为此有过瞬间的惊慌。腾讯会议上,徐焕普通话标准,没聊几句,他的手机来电话了。航空公司告诉徐焕,从天津去上海的航班取消了。

当初他拿到签证的时候,正赶上北京健康宝大规模弹窗(一般指「弹窗 3」,这是对风险人员的管控措施,使其无法进京。通常的解释里,认为被弹窗人与内外风险区、人员等有时空接触),也弹到了徐焕头上。他进不了京,不敢买从北京起飞的机票。接电话的时候,他的航程是先从天津飞上海,再从上海飞香港,最后再从中国香港飞到伦敦—而且,由于最后一个航段要避开正在开战的乌克兰和俄罗斯的领空,得飞 14.5 小时。


头浮在泰晤士河上,徐焕重新买了一张国航机票,继而发现这趟航班近两周都没成功起飞过。他又买了一张东航机票,并开始祈祷国航那班被航空公司取消—这样才能收到全额退款。徐焕是个过日子的人,他珍惜钱,并形容自己的社会阶层位于「赤贫」—被取消的机票还是他用积分换来的。最后,为了万无一失,他又押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并决定自己上飞机之前是不会退票的。


徐焕出国是一个相当突然的决定。刚和编辑加上微信的时候,他这样说过原因:


这几年,他看到过别人的生活支离破碎,他也压抑、失望:「但我们又是社会中最普遍的存在,疫情对我的影响只不过是出行遇到困难。」徐焕也承认,自己没办法和真正经历了苦难的人具有同样充沛的情感。他出国,最大的原因是女朋友和创业。如果没有疫情,他可能就在深圳和女友上班、买房、结婚。现在要去国外开拓自己的小世界了,也算是疫情带来的冲动。


腾讯会议里,事情的原过程要详细得多:


女朋友梁轶鑫是徐焕初恋、校友、同事。不出意外,他还会和她结婚生子。徐焕对工作和对女朋友一样从一而终:读研的时候他和女友去了一家做境外移动支付的公司实习—这是一份和他专业毫无关系的工作,徐焕的至交好友、高中同学杨嘉铭把这份工作称为「卖 POS 机的」。毕业之后,徐焕和女友被派美国半年,做项目。回国又搬到深圳工作,还是在这家公司。


2019 年,公司计划派徐焕去欧洲开展业务,为此,梁轶鑫申请了去英国读研。她走的时候只带走了冬装,等着徐焕第二年给她带夏装过去。结果她去了英国,但公司欧洲业务搁置,徐焕留在了国内。

他关注了一批讲英国吃喝玩乐的公众号。去年 4 月,一个叫「英国省钱君」的号发了一篇推送,标题是《英国高潜力人才签证正式出炉!英国政府公布全球 TOP 50 大学榜单!》。文章里说,签证将在 2022 年 5 月 30 日启动。拿到签证他可以在英国待两年。


他花了半年时间,准备材料、离职,从深圳搬回了天津。2022 年 10 月 24 日下签,他订了 11 月 29 日的机票。去了应该是创业,还做「卖 POS 机的」业务。到了伦敦住在哪里?创业的资方是谁?都不确定。可以肯定的是他不会移民,最多也就是永居。


徐焕和梁轶鑫两年没见了。他们需要为出国做的准备截然不同:2020 年 10 月,梁轶鑫去伦敦的时候,国内疫情局势逐渐稳定,国外疫情时值爆发高峰期。


出国前,徐焕带她去做核酸—疫情爆发之初,中国研制出了这种新型冠状病毒核酸检测试剂。重点人群(指在感染风险较高的重点场所和重点机构的工作人员或抵抗力较低的人群)外,大部分人只在有出行需求时做核酸检测,需要付费。2021 年年底,多个城市陆续有了「愿检应检」的免费政策;去年年中,全域全员核酸筛查、常态化核酸检测在全国很多城市开展,人们进入公共场所和搭乘公共交通工具,必须查验 24 小时、48 小时或者 72 小时以内的核酸检测阴性证明。


梁轶鑫出国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做过核酸。徐焕带她去医院做的时候还想,这么长的棉签伸到嘴里可真吓人。

北京与天津直线距离 110 公里,自驾两小时,高铁半小时。徐焕出发之前,我们去天津见他。不出意外,周一他将前往上海,再转两班飞机去伦敦,我们约定周末见面,并从上个周四开始制订出行计划。


2022 年 11 月 25 日,周五,下午。


公开信息显示:北京新增 586 例本土确诊病例和 2009 例无症状感染者。东城区没有高风险地区,天津的酒店可接待从北京东城区来的人。而本周末,天津将连续两天进行全民核酸。检测从 6 点持续到 9 点。这叫作「大筛」,像是一个巨大的漏斗,筛出了所有与新冠病毒有关的人,做出明确区分。天津的防疫宣传稿写着:坚持动态清零,切实筑牢首都政治「护城河」。徐焕说,我们就是河里人。


我们聊第二天的见面安排。他计划带我们去家附近远近闻名的菜市场,号称「全天津人都会坐公交来买东西」。菜市场学名叫作「天津市河北区中山路菜市场」,当地人称之为「十月」,因为附近曾有一个很有年头的电影院叫「十月影院」。


流调显示,天津的很多病例都去过菜市场。因为天津人买东西喜欢本地的,茄子要买本地的,豆角要买本地的,黄瓜要买本地的,虽然有时候本地也不产这些。买东西还要认「老味的」,老味的炒果仁,不一定好吃,但它是一种对传统的遵循,这东西不能破坏;早上起来去喝豆浆,那浆子一定得是大铁锅熬的,那老味儿就是铁锅熬煳的味道。


我们聊徐焕的天津。天津的地图像「一个行走的企鹅」,纯正的天津人普遍分布在市区的 6 个区里,6 个区加在一起还没有周边一个区大。天津人的兴趣爱好发生在家庭内部。徐焕的妈妈喜欢收拾屋子,一天收拾四五遍;爸爸喜欢捣鼓厨房里的东西,擅长切丝、切片。人的生活圈子小,守着故土不愿离开。


他家在天津鼓楼边上,「是最纯的天津人」。老小区是上世纪 90 年代的小板楼,平房回迁,一室一厅,30 平方米上下。天津话叫「独单」。他家在楼下还有一处房产,租出去了,徐焕回到天津,还和小时候一样跟爸妈睡一个屋。徐焕家的「独单」在天津最繁华又最安静的地儿,这里是天津地铁第一个换乘车站,小区门口有 8 个 Shopping Mall。

11 月 25 日,周五,20:34。


编辑家的楼下也在搭棚子。两顶蓝色的大帐篷,顶上印着白字「应急救灾」。为了确保第二天出行,编辑连夜收拾行李,入住酒店。


11 月 26 日,周六,7:56。


徐焕说,今天通知,要等出了核酸结果他才能出小区,这叫作「相对静止」。另一个消息是,徐焕的两张机票都被取消了,火车票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这天,徐焕和多数天津人民都在早晨 6 点起床,排队大筛。「做核酸」是人们生活里最熟悉不过的事情。去年 9 月,他辞职回到天津,保守估计,两个月内,徐焕百分之七十的日子里都在早起做核酸。


大筛什么时候出结果呢?可能是下午也可能晚上。今天可能见不到了。徐焕相对静止,作者和编辑也相对静止。


这天,作者给天津各个区的酒店打电话,得到回复都是不再接受来自北京的人。向天津的 12345 询问疫情政策,对方说会让社区给我回电,天津火车站的电话打不通。编辑进了一个京津通勤群,向有近期往返经验的人进行咨询。


多方消息综合之下,得出结论:我们不能确定 110 公里之外、十几个小时后的进津政策是什么。


11 月 27 日,周日,12:12。


编辑登上了开往天津的动车。这是连夜做出的决策:作者和编辑兵分两路,编辑探路,去现场查明政策,以确保两个人里起码有一个能见到徐焕。


事实证明,决策是明智的。从出站口到查验身份的地方路途曲折,所有流程在一个巨大的棚子里完成。编辑在天津南站扫码、验核酸过了三关,在第四个关口被扣下来。被告知一共有三个选择:回北京、闭环转运在社区居家隔离 5 天,或者集中隔离。每个工作人员都很和善,社区的人主动打来电话,查询政策,把居家时间从 5 天降到 3 天。经过现场多方打听,编辑选了第 4 种方案:直接转车去上海。

负责管理转乘人员的「大白」有一张单独的桌子,桌面画出几个格子,分别押着乘坐不同车次的人的身份证。棚子四面透风,冻得人打哆嗦。编辑的身份证交上去,他马上拿喇叭喊来同一个格子里的人,他也很和善,带领两人走到棚子边,拉开一个小门,眼前就是天津南站的大广场。他说,「政策变了,我这边也觉得挺突然的,我们互相理解。」在广场的进站口牌子底下,他让两人举着身份证拍了合影。他离开了。

编辑站在广场上,发回线报:天上下着冷冷的冰雨,黑车司机在向她招手。
现在没人管她进不进市区了。3 个司机围着她商讨,要不要走这一趟?是直接把人拉到社区还是住酒店?有人提出,最稳妥的办法是编辑从火车站的前门进后门出,跟司机会合再出发 …… 没有人表现出对于此举有可能危害公共健康而产生的道德层面的担忧。最终 4 人作鸟兽散。编辑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 都是老百姓,大家决定不给自己添乱。
好消息是,采访策略确定了 —— 周一,徐焕从天津出发,作者从北京出发,2 人在沧州西站会合,再在开往上海的列车上采访。
11 月 28 日。
作者在沧州西站上了车,两人都戴着口罩。徐焕穿一件灰扑扑的黑色长袖,个高,不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做核酸的证明,这张小纸条让他得以离开小区,去伦敦。
这天下午,3 人在上海虹桥车站会合。
机场里,托运行李要排两个小时的队,但国际出发口很空。徐焕离开了。编辑和作者谈论着,下一次在腾讯会议上碰面,徐焕一定已经感染了新冠病毒,而我们会继续活在「相对静止」的生活里。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徐焕给了一个具体的日期:2022 年 1 月 7 日。当时距离农历春节还有半个多月。


「当时天津市疫情非常严重」,在 2022 年的末尾,徐焕先是这么回忆的。不然为何后来的事情变得如此折腾和复杂?但是他立刻改口了,「当时是因为,天津一日新增 18 个新冠病例。」还有 2 例无症状感染者。


「奥密克戎」出现在天津,这意味着新冠病毒的变异毒株出现在了中国。天津的新闻稿里写「1 月 8 日以来,迎战奥密克戎 …… 一场与疫情的战斗打响。」


徐焕的第一反应是,我回不去家了。这怎么能行呢?他不敢想自己一个人,在南方,过春节。对天津人,春节过于重要,连他在美国过的那个春节,都给自己做了一罐腊八蒜。在天津,这叫作「妈妈例儿」,是遵循传统,也是家庭情结的延续。


当时深圳逐渐也有了阳性病例。他向领导提出提前两周回家过年,领导说,没问题—这是一份不坐班的工作,在家一样能和欧洲的同事、客户沟通。徐焕发现,回天津的直达机票已经买不了了。当时前往疫情发生地的航班会大规模取消。深圳到天津,飞机每天只有两三班,还是三四千块钱的全价票、头等舱。火车也少得厉害。


回家和出国的过程相差无几:他每天找机票和火车票,每天做核酸,因为「怕万一什么时候临时可以走」。他选的机票不行了、深圳直达天津的火车只有一趟,因为始发站和终点站是香港,也被取消了。


最后,徐焕倒了 3 趟火车,号称「最复杂的火车路线」:夜里 12 点从深圳到广州;凌晨 4 点,广州有一班车到武汉,但要去另一个车站换乘。他下火车找酒店睡了 4 小时,再去另一个火车站;到了武汉再倒一趟车才到天津。从深圳到天津,徐焕历时 30 个小时还多一点。


当他提着箱子到家楼下,爸爸开了门,看着他抱着箱子上楼,两人相视一笑,「太惊险了。」

但年还是没过好,原因是徐焕的亲戚家被隔离了,不能团圆。事情被天津人讲起来总是很逗:


他老姨在社区工作,一次给密接名单上的人打电话的时候,纸上的第一个号码好像在哪里见过,老姨再一看,「这不是我老头吗?」—— 老姨夫为了买一绺价值两块钱的韭菜,和一个阳性患者间隔了 15 分钟到菜市场,成了「时空伴随」。老姨收拾东西回了家,一家子从腊月二十四隔离到大年初二。


这一年,新冠的重症率在降低,从「德尔塔」发展成了「奥密克戎」,新闻里,更多的是轻症和无症状感染者。天津的家人们对于新冠本身倒不是那么恐慌了。大家讨论的是,哪个小区又封了?谁又被拉走隔离了?谁又被要求居家静默了?


新冠阳性患者与防疫、封控离人们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近了。一个阳性病例和徐焕的奶奶家只隔了一扇楼门。2022 年 10 月,徐焕老姨一家人被拉走隔离,因为楼下拉面馆出现了一个阳性患者,虽然拉面馆的人压根也不会进楼道。


在徐焕出发去伦敦的前一天,自家小区解封了,徐焕得以回家拿行李。他走的那天,大姨家的楼门又被钉上了铁板—天津大筛,20 个人的采样被放进同一个管子里,他们来自不同小区的不同楼门。徐焕的大姨家出现混管阳性,意味着最多会有 20 个楼门上铁板,这叫作「临时管控」。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疫情开始的两个春节,总会提倡一个词—「就地过年」。它拥有自己的百度百科词条,诞生背景是 2021 年 1 月,「中国多地出现多点零星散发病例甚至局部聚集性疫情」,基本含义是「非必要不回乡、员工留在工作地过年」。


徐焕回家的这次也一样,与之对应的,这时还诞生了一个词—「恶意返乡」。一段新闻视频里,一位河南的县长曾在会议上发言:「你只要返回,先隔离再拘留!」这位县长后来澄清,视频是被剪辑了,剪掉了「恶意返乡」等内容。但县长就这么发明了这一年的第一个热词。

徐焕太痛恶这俩词了,这不是对中国传统情结的伤害吗?他说,只有自己才能决定,什么对于自己来说是必要的,什么是非必要的。过年回家,对他就是一件必要的事。


在天津街头,你能闻见各种味道,马路边上有摊儿,天天就卖糖葫芦,于是天天就是熬白糖的味道。然后就是炒果仁的味道,炒瓜子,都是零嘴儿,不是正餐。徐焕在深圳,闻不到这样甜的味道,路边卖的,都是为加班人预备的快餐食品:米粉、炒米饭、烤冷面。


一切是从 2020 年开始的。最初,消息从武汉传来。


2020 年 1 月 5 日,武汉卫健委通报,武汉出现了 59 例不明原因肺炎,但未发现明显的人传人证据。而往回追溯,这些不明原因肺炎的病例,最早是在 2019 年 12 月开始被发现的。


5 天之后,1 月 10 日,新华社采访了一位国家医疗专家组的专家,他说,武汉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可防可控。此后,它被命名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10 天之后,1 月 20 日,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给出了另一个说法,「目前资料显示,它肯定是有人传人的」。


再过一天,1 月 21 日,徐焕和女友梁轶鑫就要从深圳回家过年了。他们走了几条街,在一个药店门口买到了口罩,纱布的,粉嫩、时尚,上边印着熊猫。这是他们在一起的第 3 年,春节的打算是梁轶鑫先跟徐焕回天津吃一顿饭,大年初三,徐焕再去东北找梁轶鑫。但计划的后一半没能实施。

启程当天,从深圳到北京的飞机上、北京到天津的动车上,徐焕发现,几乎所有人都戴了口罩,没有口罩的人就用围巾捂着嘴。恐慌席卷了回乡过年的人。


更大的恐惧是之后才有的,新闻频繁宣传,不要串门、不要走亲戚、不要堂食。梁轶鑫在天津跟徐焕全家吃了饭,隔天就赶回了东北老家。


当时徐焕家里人都觉得,这就像「非典」,「你就戴口罩,严防死守就完了」。1 月 23 日凌晨,他回到天津第 3 天,武汉传出了新的消息,疫情防控指挥部发布了 1 号通告,早上 10 时起,武汉的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恢复时间另行通告。这天凌晨,大量的武汉市民连夜逃离家园。人们开始为医护的艰难和勇敢流眼泪,为人民的苦难和各方面逐渐显现的过错流眼泪。


那个春节,徐焕偶尔会和家里人晚上出门遛弯,路面上几乎没有人。海河边上,有其他人路过的时候,双方都会自觉地错开一段距离,相互绕着走。武汉传出了很多感染死亡的病例,人人闻新冠肺炎变色。


全国延后了一周春节假期。回深圳前一天,梁轶鑫来津与徐焕会合。徐焕发烧了。他非常害怕,不停地喝水吃药。隔天感觉好了一些,他把自己捂严,一路通过了天津火车站、北京火车站、北京机场快轨,北京首都机场的红外线体温测试仪。


当时,武汉前线的医护人员的防护服都是稀缺的。人们在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保证自己的安全。上了飞机,徐焕旁边的座位上,一个人穿着宇航员样式的玩具充气服。

徐焕的英国签证是他爸陪他去武汉办的。2022 年 10 月份,北京的疫情形势严峻,徐焕把面签选在了武汉,父子还打算顺便去恩施玩一圈。等真的要去了,局势变了:武汉禁止堂食,「静默」3 天,每天有几百个确诊病例。


在武汉 3 天,徐焕和他爸天天在街边的长椅上吃饭,只在远郊区—武汉唯一没有疫情的一个行政区活动,需要扫码的地方尽量不进,也没去任何景区,天天骑着自行车。


其实家里人对他出国不能算支持。


「最纯的天津人」,通常孩子生活、工作都在父母眼前,父母对孩子基本期望的共通之处里,也恨不得有一条:在家门口上学、工作,之后安稳地度过几十年。徐焕是个例外,杨嘉铭也是一个例外。两个例外都去了北京读大学,把杨嘉铭家安在北京,拍纪录片,大把时间都在四处漂泊;徐焕远赴深圳工作了 3 年。毕业 10 多年,两人还是至交好友。


杨嘉铭也幽默、松弛,目标明确,心里有很「硬」的东西—虽然在中国传媒大学读的是荷兰语专业,但关心社会,记录社会。徐焕跟他不一样,他是最老实的孩子,「没有性格」;徐焕出身工薪家庭,父母关系和睦,父母跟他的关系也和睦。「出国」之外,他的另一次叛逆还是高考报志愿的时候。


徐焕读的高中在天津不算顶尖,到他那届,几十年没人考上过北大了。那个暑假,徐焕还回到学校接受了媒体采访,后来他的照片在学校的大柱子上挂了好多年。


但他选择北大是想离开天津,去外面看看。他填完志愿,他妈在教室门口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流了眼泪—她不想让徐焕去北大,她觉得儿子该报一些经济实用的专业,但去了北大,徐焕的分数只能学冷门。徐焕站在一旁,一句话没说。志愿没改。
后来杨嘉铭从自己妈妈那儿听说了这件事,他想,徐焕她妈哭的是她挽回不了了,儿子已经做了决定。

毕业之后,徐焕还是没按家里的想法来,他对未来没有明确规划,对买房买车、职业晋升没有什么兴趣。他从小少哭闹,「什么都行,可以,随便,这东西不给我买那就不要了」。他妈说过,没有能降得住徐焕的主儿—不像小狗,拿一个零食,训它,它还会做些动作。
这次的事情更大。因为他要走得更远了。这次,徐焕回避和父母正面交流。他对我们说,感觉爸妈对这件事不是很情愿,但他决定了他们一定会支持。他做决定的过程里,没有人参与决策,徐焕只跟孙天谈过一次,不能算商量,但是那个电话挺重要。
孙天是徐焕大学在媒体实习时认识的朋友,也在至交好友的序列当中名列前茅。他和徐焕有相同的《我爱我家》爱好,也贫嘴。孙天评价徐焕,是「那么高,长得也不精致,满脸坑」;徐焕把孙天简单粗暴地描述为「 300 多斤,热爱曲艺」。实际上孙天是学国际政治的,做科普视频,有眼界有事业。他经常能为徐焕遇到的困惑提供建议,承担着「心理疏导」工作。
去年 7 月,准备签证材料的阶段,他们晚上通过一次电话,打到凌晨 4 点才挂断。徐焕提起自己对出国的顾虑,以及作为独生子女对父母的愧疚。
孙天说,徐焕看起来和蔼、可爱,其实主意很正—他决定了,即使爸妈有反对意见他也会走。
孙天说,未来怎样?是站稳脚跟把爸妈接过,还是一段时间之后跟女朋友回来?「他(徐焕)很多事情都走到哪儿算哪儿。包括这次出国拿签证,也是因为人家英国政府有这么一政策。感谢英国政府。」
孙天还说,我们羡慕那些生活非常丰富的人。因为我们都属于平淡的人,生活没有什么波澜,不像人家跌宕起伏。

眼下,平淡的人经历了不平淡的时代。


去年 2 月,徐焕在深圳的家楼下也有了一个巨大的蓝色棚子,后来成了「半永久建筑」。棚子下,可容纳近 20 支核酸队伍同时前进。这是为深圳的「硬核防疫」而生。市民凭 24 小时的核酸阴性证明进入商场,徐焕每天都在队伍里。


5 月,一盒猪肉出现在超市的货架上,包装盒上写着:充氮保鲜,保质期 5 天。徐焕拿上猪肉去结账,带着猪肉一起做核酸。一路上他都在想,人的保质期怎么只有 2 天,只有 48 小时,甚至是 24 小时?还有一次,徐焕在外面打电话,挂掉电话发现自己又在核酸队伍里了,他那天明明已经做过核酸了,「完全不自觉就排进去了。」几分钟里做了两次核酸。


9 月,还是在超市,他看到所有人购物车里塞满了方便面,一车一车地买。他买了一把挂面,买了一棵白菜,像个异类—当时深圳传出了 3 天「静默」(封城)的消息,但隔天就被辟谣了。另一次,他看到空荡荡的货架上只剩一盒 300 块钱的松茸,徐焕觉得自己还没有饿到这份儿上,他带了几头大蒜回家,打开手机,买菜软件都显示运力不足。

而这年 11 月,乌鲁木齐封城已经持续了 100 多天,24 日,天山区的一个高层住宅楼发生火灾,造成了 10 人死亡,引发了大众关于防疫措施封堵了消防通道的质疑,全国各地都有人自发悼念。
徐焕走之前的一晚,父母从短视频平台看到了这些事,他们认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风波,掀不起多大的水花,事情终究会回归平静。睡觉之前,在他们的小屋里,爸妈说,任何事情都不要掺和,无论你在什么地儿,「你如果参与到这件事情里的话,说明你没有为你家人考虑,不要太自私了。」
在前往上海的动车上,徐焕说自己在朋友圈看到了一句话,发文的人说非常痛恨自己,站出来的人非常勇敢,而自己为了各种原因要保全自我,懦弱极了。这也是徐焕的感受。

健康码弹窗、静默、封控、防疫 App …… 有人统计,疫情 3 年创造了 246 个新名词,形容患者的有 35 个,政策管理有 32 个。这些词,梁轶鑫都没怎么听过。


她到伦敦的时候,很快就万圣节了。街上没什么人戴口罩,梁轶鑫参加各种派对,徐焕还想,这安全吗?走之前,徐焕给她带了 200 多个口罩 —— 经过了 2020 年年初的短缺,国内大幅提高口罩产能,人们不需要再用柚子皮、女性胸罩来充当口罩了。徐焕怕这些口罩在海外被质疑倒卖,一个个拆开包装,铺在行李最下面的那一层。徐焕还给梁轶鑫买了一个实验室面罩和防风镜。这些口罩她至今还没用完。


两年多里,他们深入的聊天变得很少,因为时差和梁轶鑫的忙碌,一些东西被欧亚大陆隔绝。徐焕告诉她,自己正在接受一个采访。隔着时差与欧亚大陆,梁轶鑫说,你现在聊的东西都这么压抑吗?她发来的狂欢节照片里,徐焕看到了人们处在一种「毫不为疫情所困惑的状态里」,疫情在人的生活里失去了分量。梁轶鑫说:「居家个半月,我也不想经历,就连想象这个东西,我都觉得特别难。」


徐焕跟我们聊了什么?去年春天,他在朋友圈转发了一篇上海小提琴家坠楼逝世的文章:3 月 1 日开始,上海一些行政区开始了封闭式管理,人们就医困难。在胰腺炎带来了剧烈疼痛并被医院拒诊之后,小提琴家陈顺平留下两张遗书,选择坠楼,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转发朋友圈的那一刻,徐焕产生了一个大部分人的疑问:为什么中国最发达、最好的一个城市,会是这样的状态?那时他与一个在上海的同学聊天,「封闭式管理」近两个月了,同学说自己一直住在女友家里,因为去的时候被封住出不去了,一个多月没有回到自己的家。

徐焕问,你们现在是什么感觉?对方回答说,完全麻木了。「 1 个月以后你不会再有任何的情感,你不会再想我要是什么时候能够解封,我要去干什么,」对方告诉徐焕,「没有那种奢望了」。


秋天,徐焕还看到了一则新闻,贵阳市涉疫人员隔离的转运车辆,在贵州黔南州三(都)(波)高速三都县段 K31 处,发生侧翻事故。这些人要被转运到荔波。那是徐焕非常想去旅游的地方,那时他看到,27 人在去往荔波的高速上坠崖死亡。这些人并非是确诊患者,「在一个不由自主的转运过程中,就这样,丢掉生命了。」


然后是冬天。北京的社区正在与居委会进行斗争,争取不被违法地封控。杨嘉铭是第一批去咨询律师,试图争取自己合法权益的人。


他们有个微信 6 人群,叫「天津假肢二厂」。群里都是高中时候的好朋友,常聊高中趣事,要不就是徐焕淋着雨去散步、有人去钓鱼了。杨嘉铭发他关心的社会话题,别人经常沉默,徐焕偶尔附议,但他也不说太多。群里的人对于防疫有认知上的不同:有人在体制内工作,居家办公,钱正常拿。这些高中时候最要好的朋友,回避着严肃的话题和分歧。


天津人人情味儿足,爱惜具体的生活,但在另一些角度—用杨嘉铭的话说,「大多数人挺冷漠的」。大家都生活在自己的社会关系里,总是要考虑人情世故,他们很少在自己的朋友圈发表一些社会看法。还有,总是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自己 OK 就好了,他不会想这么多事,没这么关心。」
这个冬天,我们问,你可以走了是什么感觉?可以远离这一切?
徐焕说:「我觉得自己没办法远离。」

徐焕飞抵伦敦不久,2022 年 12 月 7 日之后,国内防疫结束了。这是没人想到的事儿 —— 国务院推出了「新十条」政策,之后迅速放开了疫情管控。


2022 年 12 月 13 日,我们和徐焕再一次在腾讯会议上相聚。最「该」感染新冠的徐焕一切如常,作者和编辑都感染了。徐焕听着此起彼伏的咳嗽,问,是你们谁在咳嗽?徐焕的家里人也「阳了」一半。他爸有了症状,他妈说,你也不用去买什么抗原,像正常感冒那样吃药就行了。


北京开始了大规模的感染,很快,全国都开始了。退烧药、感冒药、抗原、新冠特效药,变成了新的、短缺而必要的东西。非必要不做核酸了。没有隔离了。没有方舱了。没有封城了。一条新的政策是,2023 年 1 月 8 日之后,入境也不再需要核酸阴性证明与隔离。伴随了人们 3 年的「新冠肺炎」,降级成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


我们聊伦敦,他找房好难,下雪了,晚上的街道很美。我们也再次聊起那个长期持续的话题。


祖国对他来说是一个庞大以及缥缈的词,两个字,把一些人,把一些地理区域,把一些观念,把一些生活方式、情感文化,框在了一起。祖国在徐焕的心里远没有故乡来得有意义。「因为我真的会看得见,接触到这些东西,很具体。祖国不如我每天吃的东西具体,不如我每天看到的人具体。」

徐焕不喜欢一个叫「润」的网络用语来形容他的选择。他的决定里没有仇恨与巨大失望,他没有那么坚定地要逃离什么。


他在网上看到有人拿到签证转天就走了,他难以理解那样的决绝。在深圳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家门口的菜市场;在北京上学,冬天坐公交开车门时的凛冽空气,都会让他想起家乡,他总是被这些生活的细枝末节打动。


在菜市场里有人和小贩去商量价钱,去挑刺儿,大家在卖衣服的地方还价,他感到温馨。看到街上有领着孩子的大人们,在跟孩子说话,无论是在批评孩子,还是在夸奖孩子,这些小小的瞬间构成了他的情感。


他留恋这些,但是他也认为自己在逃避另一些东西,这 3 年来被积压的情绪。他自认是幸运的人,但他也看到了一些「被疫情所拖累,被一些政策所牵制,导致他们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的人。


最后一次采访,徐焕给我们发来一则天津的社区通知,「单管检测阳性或抗原阳性不再向社区报备,如无严重症状检测阳性可以自行采购药物并居家」。


通知里还说,3 年核酸时代结束了。人生还有好多个 3 年。这样的 3 年,终。


后一个从头到脚穿着防护服的卡通形象,拉着写有「全剧终」的行李箱,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背影,背上是一行日期:2019.12 — 20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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