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zhihu.com/question/263953798/answer/761784534?hb_wx_block=1 转自咩咩文摘
01
农村丧失劳动能力又没有生活保障的老年人。
前几天我们接诊了一个农村老太太,子女送到门诊时说是老太太的脚破了点皮,让我们给看看。
当我们的医生毫无防备地打开她原来裹缠着脚的纱布后,都被映入眼前的画面惊呆了,这是怎样一只脚啊。
深可见骨的溃烂坏死,几个脚趾全都烂成了黑色,烂肉里蠕动着十几条蛆虫,还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恶臭,更可怕的是这么严重的坏疽从子女口中说出来就是破了点皮。为防引起不适,图片已经打码
即使戴了两层口罩,鼻孔里塞满卫生棉球,在给这个老太太一条一条地捏下那些蛆虫的过程中,我们还是忍不住吐了,因为这个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
真的难以想象患者本人还有家属,是怎样在酷暑天忍受住这种味道的。
这种程度的坏疽稍微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是要截肢了,在跟老太太的子女说明这些情况后,她的子女纷纷面露难色,没有问他们的母亲不治疗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也不关心截肢愈后好不好,而是不停地问“要花多少钱?”
在听到一个大概的数字之后一致表示不治了要回家,而老太太本人全程一言不发,换药的时候不喊一声痛,整个人麻木又空洞,似乎早已习惯也早已认命,任凭她的几个子女草草地决定她的生死。
在这个老太太被她的子女带走后,我们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叹息,这么严重的坏疽如果不及时治疗肯定会慢慢地上行溃烂,最终的结果太残忍我们都不忍心往下想。
但是如果要治的话对农村家庭负担又太大,而且这种糖尿病坏疽复发率极高,所以我们为老人的命运感到愤怒,却又不知道该怪谁。
02
在医院工作久了,类似于这种的老年人我还见过很多。
他们有的人大小便失禁在裤子里,干了湿、湿了干叠了好几层,最后都结成粪板了都没有人给换;有的人白内障严重到失明依然要每天摸摸索索地下地干活,生火做饭;有的人年轻时候劳累过度,老了弯腰驼背,身上痛到他们完全无法躺平;有的人查出癌症后直接放弃治疗回家喝农药自杀;有的人子女都不在身边,自己生活无法自理在家死亡好多天后才被人发现。他们的经历或许各有不同,但是那种麻木又认命的态度却如出一辙。
因为在农村,丧失了劳动能力和自理能力的老年人,又没有退休金没有社保没有医保,如果再疾病缠身,那么他们老年的经济来源就只能是依靠子女,生活水平的高低直接取决于子女的数量、子女的经济水平,以及子女是否孝顺。
这些老年人在年轻的时候累死累活在土里刨口吃的,把一个个孩子抚养成人之后还要给孩子盖房子、娶媳妇、看孙子,一旦完成这些人生任务之后,他们好像就变得毫无用处,然后只剩下了等死。
更别说没有自理能力需要人照顾、或者生病的那些老人,那更是变成了子女的累赘,不仅子女看来即使他们自己都觉得余生已经没有多少生存价值。
农村人老了之后,无论是物质上还是感情上,他们能得到的反馈都少得可怜。
在我国,大多数农民都有着世代相传的最朴素愿望:年轻时辛勤劳动,养儿育女,老了再依靠子女反哺养老,所求不过是子孙满堂,有个善终,则算一生圆满。
农村老年人的养老问题,是这个时代的痛点,更是我们应该关注的问题。
有一些人在谈到老年人养老问题时都会去怪老年人跟不上时代,怪他们不够勤劳不够聪明不去接触新鲜事物。
还有些高高在上的人分析农民穷困的原因,认为他们只是身体勤快,但脑子很懒惰。在他们眼中,似乎每一个农民都可以通过改变认知,来过上更好的生活。
可是,生活哪有那么容易。
03
我出身于农村,我的爷爷是一位非常朴实的农民,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那几亩农田里,他总是在酷暑天扛着锄头去花生、玉米地里除草,闲暇时还要摆弄菜园子去集市上卖菜来维持一家的生计。
在寒冬腊月不用种地的时候,我爷爷就会用夏天储藏好的树枝和蒲条编篓子筐子帘子用来换取一家人的过年钱。
毫不夸张地说我爷爷是我所知道的最勤劳最能干最聪明最善良最心灵手巧的人,可即使是这样,爷爷一家人的生活还是很穷。
根本原因就在于爷爷所降生的时代和家庭决定了他一辈子只能当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就算他有再大的力气再好的脑子也只能用在刨地上。
《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句话:每当你觉得你想要批评什么人的时候,你要记住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拥有的那些条件。
我想如果我的爷爷能有幸出生在和平稳定的年代里,出生大城市,哪怕只是一个普通家庭,以他的聪明和勤劳也必定会与农村饥寒交迫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
现在的这些农村老年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并不是他们不够勤劳不够勇敢不够聪明,他们只是命不好生而为农民成了时代发展的牺牲品。
他们为了改变祖祖辈辈的贫穷落后的命运而加倍地努力生活,但仍然反抗不抗时代和命运罢了,我们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脸面去苛责他们呢?
我爷爷最终死于肺癌,断断续续咳嗽了很多年,最后一咳一口血的程度才去医院检查治疗,检查出来即癌症晚期,那个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又赶上给我小叔叔盖新房子,爷爷为了给家里省钱,为了不拖累子女,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治疗,回家等死。
爷爷觉得既然病是治不好的,又何必拖累自己的儿女,何必浪费家里的钱?
这也是大多数普通农村老年人的普遍想法:当一个老年人患上重病,既没有治好病的希望,也没有治病的钱,他们更不愿意拖累子女,那就要么等死要么自杀。
爷爷受了一辈子苦,挨了一辈子穷,一生都在为家庭操劳忙碌,从没过上什么好日子,还要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这是我们一家人一生的憾事,也是我的父亲每次提起就会流泪的痛处。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那会儿的我并不理解生命,也不能知道生活到底有多残酷。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们的国家在这十几年经历了飞速的变革和发展,但是农村老年人的生存却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善。
04
在我从医这几年来,遇到了很多身患重疾又无力医治的农村老年人,就只能回家等死或者干脆自杀。
说到这里有人肯定会跟我反驳新农合,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当前的新农合制度主要针对的是较为严重的疾病或大病等的住院治疗, 对于农村里78.76%患有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颈腰椎病等慢性疾病的老人来说,能享受到新农合也就意味着他们离鬼门已经不远了。
对于大多数农村老人来说,他们更需要的是像城市老年人一样的一般的疾病以及慢性病方面就可以报销的医保制度。如果不能都报销的话,很多病他们都是看不起的。
因此,在农村的更多老人选择的是有病不去治疗,从而慢慢将小病拖成大病,将慢性病拖成急性发作,乃至拖到来不及进医院享受新农合就选择了自杀摆脱这一困境。
还有人会说到农村人的社保问题,每个月几十块钱的社保,在当今的物价水平,大概只够买几瓶降压药,更别说老年人老了种不了地,吃穿用度全都要靠钱买。
去年冬天在急诊遇到一个喝农药自杀的老太太,在抢救过程中她的几个子女在抢救室哭的肝肠寸断,让所有路人都十分动容。
可是就在几天之前,老太太查出了肝癌晚期,也是这几个子女十分平静又坦然地告诉我们,他们选择放弃治疗。而老太太可能觉得癌症毫无治愈希望,活着受罪还拖累子女,干脆在自己还能动弹的时候自己了结。
因为错过抢救时机,这个老太太最终没有救回来,走的决绝,一句话没留,一个字没写。
而她的几个子女们,听到他们的母亲的死讯时更是哭到声嘶力竭,只是不知道这些哭声是出自真心后悔还是出自道德的不安。
而与老太太的自杀子女的哭声相比,周围人对自杀态度才是让人胆寒,有长辈自杀,子女的内心中想必有巨大的不安。
但是周围的人们却根本不责怪他们,反而过来安慰,甚至对于老太太的自杀流露出一股赞赏的态度:走了也好,不用遭罪了,也不拖累儿女,这种对生命的漠视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作为一个医生,我当然知道癌症晚期对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也理解大部分家庭承担不了这种经济压力。
但是即使这样,癌症患者也应该有个体面的最后一程,而不是悲壮又绝望地自我了断。
05
我小时候生长在农村,听到谁家老人因为瘫痪或者重病自杀了,村里人都是一副赞赏的姿态,因为自杀能为孩子省下看病的钱,也不需要消耗子女的精力去照顾他们。
假如一个老人瘫痪了,农村人是请不起保姆的,更没有合适的养老院,只能几个子女轮番照顾,那就意味着一旦一个老人瘫痪,就会拖累着几个子女都必须留守在家照顾,没法外出打工赚钱,这对于农村家庭是个巨大的消耗。
于是,老人在丧失自理能力或者身患重病时选择自我了断,周围人都会纷纷赞赏他识大体,子女也会跟着松一口气。
在农村,老年人只要丧失了劳动能力,即使没有重病缠身也过得艰难无比。
首先是他们没有稳定可靠的收入来源,除了国家每个季度发放的那百八十的养老金,他们就只能依靠子女。
如果子女不在身边照料,中国农村养老机构的现状可以说是惨不忍睹(根据全国老龄办的数据显示,目前3.3万个农村养老服务机构的261万张床位数面对的是2600多万失能老人。
也就是说,全国农村养老机构在最大程度上仅能解决大约 5.2%的老人的养老问题,每千名老人只有2.1张床位。很多公办养老机构现在只收五保户和关系户),单靠老人自己即使有钱他们都花不出去。
生活在农村里的老人,取个钱要走好几里路去镇上的银行,农村没有出租车,公交车也只在镇上跑,老年人更不会骑自行车也不会电动车。每次取钱要么自己走一步喘一步地走几公里去镇上,要么就低声下气地拜托街坊邻居。
然后即使有了钱也没有地方消费,农村里没有大商场只有小卖部,采购生活用品要隔几天去一次镇上的集市,让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年人步行几公里去集市,买完再提着东西走几公里回来,这根本就不现实。
如果这些留守老年人生了病,那只能去村里的卫生室,头痛感冒卫生室还可以治疗到,稍微大一点的病就完全没有像样的医疗条件。
去医院的话又面临着自己去不了,没有人照料陪床的困境,所以这些老人的余生就只剩下吃饭、呼吸和等死。
人至暮年,如此悲苦,很多老年人在这种孤独又绝望的困境里选择自我了断。
可是人生这一遭对于这些老年人来说而言意味着什么呢?难道生命到了最后就只能自我了断才是最终归宿吗?
他们很多人一生从来都没有走出过农村,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就是每年的年夜饭和农村人的红白酒席,所享受过的娱乐活动也只不过是不用忙农活的季节里在村头晒晒太阳,家里的那台电视机或许就是他们与外面的世界唯一的连接。
他们生活的如此卑微又顽强,可他们的生命又太过脆弱,太过不重要,而他们以及身边所有人好像又极为自然又或者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点。
我曾经问过一个有轻生念头的老年人,为什么会想死呢?老话不是说宁在世上挨,不在土里埋吗?
他告诉我说,他不是想死,只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所以只能死。
我听后长久沉默,想劝他不要这么想,生活会一定好起来的,但是根本说不出口,因为生活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他们的苦就在他们生而为人、并以人的生命形态活着的每一天中。
他们生在现代社会却被排斥在现代文明之外,极度的贫苦使他们只能紧贴着地面卑微地生活,操劳一生临老本该享享清福颐养天年却连体面地活着都难。
这就是中国农村让我感到最恐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