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导言与概述母职和学术生活都是要求成员全心奉献与投入的贪婪机构(greedy institutions)(Grant et al. 2000; Ward and Wolf-Wendel2004, 2012),当两者合并在一起时更是艰巨的挑战。因此,许多研究关心身为母亲的大学女性教师处境,讨论她们如何维持工作和家庭的平衡(例如:Comer and Stites-Doe 2006; Gatta andRoos 2004; Ward and Wolf-Wendel 2006, 2012; Young and Wright2001),多数大学也透过制订家庭友善政策回应其困境。
然而,自 1980 年代以来,全球高等教育受到新自由主义和新公共管理的影响,越来越要求学术工作者的绩效表现和生产力。许多学者指出这波强调目标、表现和评量的大学重组,会强化阳刚的领导型态和组织文化,让学术界照顾天花板(care ceiling)现象更趋严重(Deem 2003; Grummell et al. 2009; Lafferty and Fleming2000; Lynch 2010),陈怡如(2009)访谈十二位女性助理教授也发现,台湾的高等教育改革的确让她们陷入很不利的处境,家庭友善政策无法提供太多帮助,多数已婚者都因家庭因素考虑调校或辞职。另一方面,当代台湾社会的母职实作受密集母职意识型态影响,强调特定育儿照顾实作与母亲的重要性(谢美娥2009),中产阶级女性因为拥有高文化、经济与社会资本这些践行密集母职所需的物质基础,更容易成为好妈妈论述的召唤对象。有鉴于此,本文采质性研究方法,探究在大学重组的背景下,学术妈妈们如何一边从事学术工作一边育儿,她们面临的困境与协商策略为何?过往关于职业妇女如何协商工作与家庭的研究,大部分采平衡两种生活的取径进行探究,预设工作和家庭分属两个不同、可切割的领域,讨论女性想达成两者平衡时所遇到的问题和挑战(Pillay 2009)。然而,有些女性主义学者批评平衡取径的理论架构存在许多限制,尤其运用在学术妈妈身上时,问题特别明显。例如 Pillay(2009)指出平衡取径将母职与智性工作区隔开来,无异于将母职、情感、爱、养育排除在思考与智性劳动之外,使后者成为一个阳刚专属领域。同时也将强化母职等同养育、爱、情感;学术属于理性、逻辑的连结,容易加深为人母者不适合学术界的刻板印象。Bailyn(2003)批评公私领域分离的预设,只追求机会的均等(equality)和公平(fairness),无法消弥学术界的性别不平等,唯有在公私领域整合(integration)的基础上,将私领域家庭生活的价值看得和公领域经济活动同等重要,才能达成真正的性别平等。
因此,呼吁研究者应该正视私领域的活动和价值,而非一开始就根据有薪工作将人们的生活区隔为两个部分。尤其学术智性工作比其他职业享有更高的自主性,工作者可以将心力投注在自己真正关心的议题,这代表学术人的专业工作与自我、生活更难以切割。学术妈妈既是学者也是母亲,在这种存有状态中,母职经验有可能影响和转化其学术智性发展(Pillay 2009),学术工作本身也可以成为资源,促发当事人协商出具培力精神的新母职(Huopalainen and Satama 2018),唯有采整合的认识论取径,才能看见两者间具生产性的互动关系。由此可见,整合取径不仅在伦理上较符合性别平等的意涵,在分析上,能避免以刻板化的视框理解专业工作和母职对当事人的意义,也较贴近当事人的现实经验。然而,整合取径常以理论或倡议性的论述方式呈现,少有经验研究(例外者如: Huopalainen and Satama 2018)告诉我们整合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发生?整合的实际样貌为何?即使有,也是聚焦在描述一至两位主体的工作/家庭、身/心状态叙说,不太讨论促成个人整合的条件或结构性因素。因此,本研究企图在整合取径的基础上,填补上述缺口。为了更贴近学术妈妈的真实处境,也为了复杂地理解学术工作和育儿工作对当事人的意义,本研究在认识论立场上采整合取径。在此,女性主义社会学者 Dorothy Smith(2005: 151-152)对工作采宽广的解释─任何花费人们时间和心力的事情都算工作,为本研究提供一个恰当的切入点。 Smith 对工作的宽广定义正是来自于对女性长期从事家庭照顾工作却不受重视的反思,她主张扩展工作概念方能将大部分女性所从事的无酬或家务劳动纳入分析视角。其追随者 Marjorie DeVault(2008: 5-6)也提醒研究者,如果不想赋予有薪工作优先地位,就需谨记无论从事任何工作都需要肉身化地存在(embodied existence) ─人们需要维持生存、相互关心、依赖、教养下一代。而对工作采取宽广的概念,意味着正视这类照顾劳动,如此一来才能具体地将个人的肉身化经验纳进来,而非抽象地谈被既有论述界定的工作。因此,本研究对工作的界定同时涵盖学术工作和育儿照顾所需的各式身心劳动,具体呈现这些置身于新大学情境中的学术妈妈们跨域(工作/家庭)、跨时(日/夜)的肉身化经验。本研究企图补充整合取径的经验性研究,描绘属于台湾在地的学术妈妈整合样貌,同时分析有利个人达成整合的物质条件与结构性因素。综上所述,本研究采质性研究方法,访谈十九位育有小孩的大学女性教师,呈现她们一边从事学术工作、一边育儿的日/夜、公/私领域肉身化经验。研究问题包括:l在现今大学重组的背景下,学术妈妈的建制困境为何?她们发展出哪些策略应对来自学术工作与母职的要求?l在协商过程,个人条件、社会、文化和机构情境如何交织运作影响能动性的发挥?研究发现首先描述新世代学术妈妈在专业工作与母职任务上的特殊性,接着刻画两者交织共构时产生的建制困境;其次,梳理学术妈妈的协商策略,包括(一)强化身心自我管理技术;(二)透过学术工作的声望和学术资本转化母职实作;(三)反刍育儿经验滋养学术工作。最后,在讨论代结语部分,笔者指出在十九位受访者中,约有二分之一人数同时采用第(二)和第(三)种协商策略,这意味着这些受访者的学术智性工作和母性经验会相互搓揉、渗透,重塑她们对学术工作与母职的定义和认同,笔者将这种学术智性工作与母职经验相互交融与滋养的样貌命名为“智性母职”,用以强调学术智性工作和母职间存在相互辨证、持续对话的关系,在协商过程中两者皆可能产生质变,促成更具转化性意涵的实践。本研究的独特贡献在于:采取少见的整合取径,提供台湾在地学术妈妈的经验性资料,并对促成学术妈妈整合的文化、物质与结构性条件提出解释,同时凸显本地有别于西方研究的特殊社会、文化脉络。透过本文,笔者期待可以让大学与学术社群正视学术妈妈的独特贡献和价值。 二 文献探讨:母职与学术工作的协商……平衡工作―家庭取径的研究细致地呈现了女性在职场上的经验、困境和影响因素,并且针对大学应提供何种家庭友善策略提出许多实际的建议。然而,采结构取径者,过度强调职场规则与母职的不兼容,容易强化“当妈妈的学者一定工作表现不佳”的刻板印象;采能动取径者,又过度美化家庭领域的滋润面,忽略家庭对女性来说,也是一个工作的场域。更关键的问题是,平衡模式背后预设家庭与工作为分离场域的二元论立场,招致不少女性主义学者的不满和批判。……整合取径珍视私领域和照顾工作的价值,较符合性别平等的意涵;同时,此分析视角指出家庭工作无法分割的本质,以及两者互动后可能产生的质变,也更能描述女性的真实状态。然而,一方面整合取径的经验性研究不多,需要更多累积才能让许多仍挣扎于两个世界间的学术妈妈看见其他可能性的存在;另一方面,现有研究很少探讨女性达成整合需要具备的条件和资源,似乎暗指学术妈妈只要有意愿就一定可以达成整合。因此,本研究在认识论立场上采整合取径,将私领域的多元劳动形式纳入分析范畴,关注工作与家庭间的互动关系,以免遗漏整合型协商策略的存在可能;同时,本研究还着重分析影响行动者发挥能动性的个人条件与结构性因素,对于促成不同协商策略背后所需的个人、职场、家庭条件差异提出解释。 三 研究方法略 四 研究发现(一)建制困境1. 学术工作:24/7 的去肉身化工作者副教授玫宜对此有很深刻的感受,她说:“第一个明显感觉到的是升等越来越严了”。玫宜回想刚进来大学任教时,完全没有升等的时间限制,到现在不仅有限期升等,连升等著作都必须登载在 I 级期刊上才能获得认可。学校都有六年限期升等条款,回首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莉玲语重心长地说:“我印象非常深刻,○校压力非常非常的大,就是说六年就要升等,那个压力真的蛮大的!”意文也说:“其实最在意的是 paper,最重要的是学校会不会要你回家吃自己!”
一开始生小孩的时候,因为我很多问题,我会上网去 google,而且我发现妳任何奇怪的问题,都可以 google 到好多答案,因为所有的妈妈都分享过了,就是会有一些专门妈妈交流的平台。……我觉得上那些妈妈网站,其实会突然让妳知道说,喔,原来有那么多东西要知道。由于相关的育儿信息有如汗牛充栋,光是搜寻、研读、筛选适合的信息就得花费大量的时间,因此,佳琪说:“其实我每天都花很多时间看育儿知识”,包括买小孩用的东西,她说:“我要先 google,先看那种讨论的网站”,先看一下其他妈妈的使用心得和评价再决定要买哪个品牌。筛选完合用的育儿信息后,母亲的工作尚未结束,还变得更为密集。当小孩进入小学后,占据大量时间、体力的劳力密集性质照顾工作明显获得舒缓,但情感性、教育性的亲职工作相对增加,而且当前台湾教育体制鼓励家长参与,把“密集亲职”和“儿童中心的家庭生活”视为理想的教养脚本(蓝佩嘉 2019),在这过程中母亲很容易成为被学校教育动员的目标(Griffith and Smith2005)。例如云英尽管工作忙碌,但因为本身的教育专业背景被孩子学校老师知悉,在不好意思拒绝的情况下,只好入校担任晨间说故事志工。正如欣宜所言:因为我从怀孕,尤其生了小孩,然后开始上网去找一些相关的信息,我就发现说整体社会其实对当妈妈的要求是越来越多,并没有比过去少,现在要注意的那种事情更多。3. 学术工作与育儿交织下的困境学术工作除了每周固定授课时间必须待在学校外,其他时候工作者可以自行决定工作的时间、地点和方式,相较于一般朝九晚五的职场,似乎是个相当大的优势。然而,成为人母之后,她们因为拥有弹性的工作时间/地点,反而容易在自我或他人期待下,不断调整自己的时间表以配合密集的照顾工作,因而比原先预期地花更多时间育儿;或是为了兼顾多重责任,想尽量提高工作效率,于是经常让自己处于无缝接轨地多工并进状态,导致身心极度地耗损和疲劳。以云英为例,她的第三个小孩出生后,就依照主流论述由母亲亲自哺乳。等她做完月子回去上课后,小孩已习惯被亲喂,只要云英不在就一直啼哭,因此她的时间安排原则必须配合喂奶间隔,每次出门不能超过五小时。该学期她有四门课,两门在白天,两门在晚上。家里和学校的单程通勤时间需一个多钟头,出门前她得预留时间先把小孩喂饱,然后请住在附近的云英妈妈过来家里照顾小孩,云英妈妈如果有事就得先把小孩抱到云英外婆家,交由云英外婆照顾。如果当天的课在早上,她得在八点半出门,一点半回来喂乳,如果课在晚上,就得五点半出门,九点回来。不过晚上的课时间较长,容易耽误到喂奶时间,这种日子她就会请任教于别所大学的老公开车带着小孩和云英妈妈在教室外面等,利用下课十分钟的时间,到教室外面的车上喂乳,然后再匆忙回去上课。为了兼顾定时亲喂和出门授课,云英的时间表变得非常破碎、紧凑,而且总是处在一心多用的状况中,有次因为赶着出门、心神忙乱到忘了关厨房炉火,还差点引发火灾。庭竹当时任教于通勤往返需要五小时左右的私立大学,每天经常清晨五点多出门,回到家已晚上七点多,准备晚餐给小孩吃后,又要马上看他的功课,根本没有时间吃晚餐,有段时间都是喝三合一的麦片粥随便果腹,加上长期睡眠不足,她经常感到疲惫。她感慨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