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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毅×施展:从思想到运动,商业过程如何创造启蒙?

即便过去两个半世纪,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仍是谈论现代世界绕不开的话题。启蒙运动究竟启发了什么?大革命又留下了哪些遗产?


哈佛大学教授罗伯特·达恩顿试图从书籍史、阅读史的角度回应这些问题。《法国大革命前夕的图书世界》是他的最新力作,达恩顿借一位图书销售代表的眼睛,回到18世纪末期,从书与人的纠葛中,重建大众的生活细节和精神样貌。


4月10日,《法国大革命前夕的图书世界》译者、北京大学教授高毅,外交学院教授施展,和资深媒体人宋晨希做客单向空间,从达恩顿的新书展开,与读者一起回望现代世界的重大时刻。


活动现场


(以下内容整理自活动速记)

高  毅:罗伯特·达恩顿的作品比如《屠猫记》和《启蒙运动的生意》,都被视为新文化史的代表。但我觉得他的研究又不完全是新文化史。新文化史研究关注的是社会大众在历史变革中的作用。这其实是20世纪的潮流,反映了历史学的民主化。但新文化史有一个问题,就是常常把文化和社会割裂开来,为文化而文化,用文化来解释文化。这样的解释往往容易出问题,或者有些问题解释不清。上世纪90年代,新文化史开始重视社会的问题,结果就出现了社会文化史的潮流。这方面也有很多重要学者,像谭凯。我觉得罗伯特·达恩顿的研究比新文化史要进步一些,而且他做的是启蒙运动研究。

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本书想做两件事情。第一件,展示法国大革命前夕欧洲大大小小的书商们,他们为当时的图书制作和销售做的种种努力。很多学者研究启蒙运动主要研究的是大思想家,通过他们的著作来揭示启蒙思想的具体内涵,这方面的成果可以说汗牛充栋。达恩顿则另辟蹊径,研究启蒙运动边缘的情况,以及与启蒙运动相关的社会现象,以揭示启蒙运动的运作机制。


他关注的是那些与启蒙运动相关的社会现象,就是启蒙时代的图书出版和销售。这种研究走的就是社会文化史的路子。他注意到了那些大大小小的书商,研究这些人在当时怎么做书、卖书。这些书商做书、卖书并不是要传播什么启蒙思想,他们当时没有这个概念,也没有这么崇高的理想。但他们做的事客观上推动了启蒙思想的传播。

第二个目的,探查启蒙时代,或者说18世纪末大革命前夕,法国人究竟读的是什么书?什么书在当时最受大众欢迎?这项研究也只能通过出版史、图书史来做。通过档案资料保存最全面的瑞士纳沙泰尔出版社,达恩顿理出了一个当时法国的畅销书单。这是一项很重要的贡献。研究这种书目,其实就是要看看当时到底存不存在启蒙运动。

启蒙运动是否存在这个问题,很多学者都曾质疑过。罗杰·夏蒂埃的《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认为,根本没有什么启蒙,启蒙运动是法国大革命编出来的,目的是论证革命的合法性。达恩顿是否定这些说法的,他认为确实存在启蒙运动,看看那些畅销书就会发现,其实都是跟启蒙思想相关的。比如当时非常流行的诽谤性书籍,专门写凡尔赛宫宫廷密事,还有路易十五的私生活,这些书算是启蒙运动书籍吗?达恩顿认为,这些看起来低级趣味的书,实际上严重损害了法国王权的神圣性。这对当时社会大众的心态影响非常大,催生了一种否定旧制度的心态。其他各种类型的书也跟启蒙运动有关,比如也很畅销的儿童读物。18世纪的儿童读物,卢梭的味道特别重,很多都是仿照《爱弥儿》写的,实际上传播了卢梭的思想。所以达恩顿的研究肯定了启蒙的存在。启蒙改造了当时法国的社会思想氛围,使很多人慢慢地产生一种革命的愿望和倾向。

卢梭

宋晨希:通过达恩顿的研究可以发现,可能的启蒙运动并不是说当时人的觉悟多高,主动去读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去读《百科全书》,而是说启蒙思想已经通过各种加工浸入到了人们日常的阅读当中。这也是我读达恩顿这本书的感受,从大众的眼光去看历史。

施  展:刚才高毅老师介绍新文化史背后的方法、潮流等,其实特别有意思。后现代的思潮质疑是否有启蒙,实际上不是质疑是否有启蒙思想。承载启蒙思想的著作我们今天仍然能读到,所以启蒙运动的思想是存在的。他们质疑的是,这些思想是否能称为一场运动。思想家们肯定经常一块儿聊天,因为当时有各种各样的沙龙,但这些思想如果要成为一场运动,必须在社会上有足够的影响力;要想获得足够的社会影响力,必须有足够大的传播效应。没有传播,就不能称其为一场运动。

我们都知道有启蒙思想,但是思想正是通过具体的商业过程才能称之为运动。比如刚才高老师提到那些出版新月带的书商,包括《法国大革命前夕的图书世界》里主人公服务的纳沙泰尔出版社,以及我在读博的时候,高老师要求我们去看的达恩顿的《启蒙运动的生意》。那本书里提到了更多的书商,像庞库克等等。这些书商他们自己未必理念先进,但是他们有一个特点——敏感。在达恩顿的书里,我们可以读到很多具体案例,这些商人有各种各样的手段去及时捕捉市场信息。比如他们发现黄色书籍很好卖,购买黄色书籍的人同时会买什么书,那么我们应该如何配货,分销的过程中需要面对走私,当中什么环节怎么打通,得花多少钱,等等。通过一系列出版过程,我们能够非常具象地看到,启蒙思想如何通过一个商业过程成为启蒙运动。

印刷作坊

另外,达恩顿使用了大量纳沙泰尔出版社的档案,基于这些数据,可以看到什么类型书籍销量比较大,购买这些书的都是什么人。这个统计能大致看出,在大革命之前的社会结构中,什么样的人群被启蒙动员起来了,这些人对什么样的思想感兴趣。了解这些之后,再切入法国大革命的观察和思考,革命当中什么样的群体,什么样的人更容易被发动起来,都可以找到某些线索。法国大革命不仅仅是那一刻或者那几年的事,它实际上有更深远的社会基础,而这个社会基础包括人们对现实的不满,对未来的蓝图的构想。这个蓝图就是由启蒙思想家勾画,它引起了足够多人的共振,才能成为一个运动,从而塑造历史。

宋晨希:无论在中国,还是在法国、美国,法国大革命一直是一个长盛不衰的话题。这个话题有没有穷尽?或者说人们为什么要长久地关注这样一个事件?

高  毅:关于法国大革命的讨论之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这是一个可以常说常新的历史课题。法国大革命在历史上具有跨时代的意义,是整个现代社会的开创者,因为它开了现代社会政治民主化的先河。以前广大老百姓被排斥在政治之外,没有政治自由,没有发言权,只能乖乖地接受统治。法国大革命以后情况变了,人民大众做了国家政治的主人。

其实法国大革命在西方不是最早的革命,早100多年还有1640年到1688年的英国革命,之后还有1775到1787年的美国革命。英国革命、美国革命都被称为资产阶级革命,实际上也是要走向政治民主化的,但为什么不说它们开创了政治民主化的新纪元?为什么从来不说英国革命、美国革命是大革命?因为是法国大革命首先动员了人民大众,而英国革命和美国革命主要是精英的革命,没有发动人民群众。而且英国革命根本就不要民主,美国革命其实也是不要民主的,它只要共和国。

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

关于法国大革命的意义还有许多说法,像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法国大革命开启了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这种说法流行了很长时间。关于法国大革命也有很多否定的说法,尤其是上世纪70年代,大家认为革命很糟糕,偏离了理性。的确,有人民群众参与的革命会发生很多非理性的现象,会多流很多无辜的血,但对这种情况我们需要多一点“同情的理解”,因为法国的国情很特殊,主要的贵族反动派的势力太强,所以法国革命领袖需要发动群众,需要得到人民大众的支持,否则他们没法成功。

我最近关于法国大革命也有一点新的认识,可能还不太成熟。我觉得法国大革命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创造了一种新的民主模式,一种不同于英国革命和美国革命的民主模式。法国大革命是公认的最强调平等的革命,而这无非是因为革命前的法国社会太不平等了,特权贵族残酷地压迫着无特权的平民。革命时代的英国和美国就没有这种情况,它们的革命主要是追求自由。英国革命想推翻王朝专制,美国革命要推翻宗主国殖民统治。它们当时的社会不平等都不严重,原因是它们的历史都比较短。英国的历史比法国短了一千多年,它是在1066年才进入阶级社会的,以前是原始社会末期。美国则是欧洲移民建立的社会,而那些移民都是平民,大家没有贵贱之分,完全平等。而法国阶级社会的历史是从公元前50年左右恺撒征服开始的。所以法国的阶级分化、阶级阵线、阶级壁垒都比较清楚,阶级压迫严重得多。

人们都说,西方经过资产阶级革命建立的都是自由民主制度,不管英美还是欧洲大陆。这个说法问题很大。其实建立自由民主制度的充其量只是盎格鲁-萨克逊世界,主要是英、美、加、澳、新5个国家,而欧洲大陆建立的却是一种大异其趣的平等民主,那基本上就是法国大革命的产物,普遍带有某种“社会主义”的味道。

《独立宣言》

施  展:不止欧洲,整个西方世界都将法国大革命视作史诗般的革命,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它。一是因为它提出一种全新的制度逻辑。二是因为它对于当时整个欧洲秩序的冲击,也是前所未有的。这跟高老师谈到不同的革命诉求直接相关。一旦想要革命,一定意味着对现实不满,而所谓不满,一定得有一个标准。就整个欧洲的范围而言,在人们对于正义的标准有共识的情况下,发生的冲突都是有限冲突,目标是达成新的利益均衡,没有必要你死我活。但如果标准没有共识,冲突就变成了无限冲突。

英国革命的正义标准并没有与过去的传统断裂,1689年颁布的《权利法案》,某种意义上是对1215年《大宪章》的重申。革命目标跟传统之间是共振的。所以英国革命虽然会发生冲突,但都是有限冲突。但法国大革命把正义的标准彻底颠覆了。人们认为,那种传统等级塑造的自上而下的君权神授是坏的,所以革命要把这个传统彻底颠覆,他们追求的是自下而上的人民主权的逻辑。而当时欧洲其他国家认为传统是维护秩序的重要支持,应该尊重。这就意味着法国大革命提出了完全不同的正义标准。对正义的认知差异,会带来巨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就是引发刚才我们所说的无限冲突。

命丧断头台的法王路易十六

当年读书的时候,高老师也不断提醒我们要仔细思考,法国大革命提出全新的正当性的基础,那么人民主权当中的“人民”到底是谁?法国大革命把“人民”具化为nation,也就是所有认同这一社会契约的人构成一个nation。而这又构成了民族主义的起源。民族主义给战争动员和组织逻辑上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变化。在此之前,法国内部第一等级、第二等级、第三等级之间是没有认同关系的。第二等级的贵族,根本不认为他和第三等级是一个群体,相反他认同的是德国贵族。贵族之所以称其为贵族,是因为能打仗,战争就是他们的责任。但是法国大革命后民族主义兴起,贵族战争转化为全民战争,因为这是所有人认同的事业。新的战争组织逻辑、新的战争动力出现,迅速冲垮了整个欧洲的传统秩序。

一旦法国转成全民战争,而其他国家还按照传统的方式来参与,那么一个国家能动员起来的战争资源,几乎相当于其他国家战争资源的总和。而且法国军队能统一行动,其他国家还要相互协调。整个欧洲联合起来,打了六次都没有把法国打败,直到第七次,反法同盟终于把法国打败了。但是在与法国的一次次交锋中,其他欧洲国家的战争方式、战争逻辑也不得不发生变化,而这些一旦发生变化,就会对国家内部的政治秩序产生严重挑战。对国家内部的挑战者而言,理想的秩序是什么呢?他们自己可能没有蓝图,但是法国大革命给出了平等民主的蓝图。于是法国革命转化为全欧洲的革命。即便1815年反法同盟胜利,欧洲也已经不是原来的欧洲了。

就像霍布斯鲍姆“年代四部曲”之《革命的年代》里讲的,那个时候欧洲有双重革命,法国的政治革命和英国的工业革命,两者叠加转化为巨大的经济能力跟战争能力,导致欧洲对外扩张。法国大革命冲击整个欧洲,之后欧洲对外扩张又对整个世界进行了重塑。因此法国大革命也使得世界秩序有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反法同盟

读者提问:高老师、施老师好,我想问高老师,法国的平等民主和英美自由民主,在我看来,自由和平等即便不是反义词,也是有冲突的。所以我想问,自由和平等这两个词的真正内涵到底是什么?谢谢!

高  毅:关于自由和平等,两者的关系其实相当复杂。启蒙运动最核心的工作,就是树立了自由和平等这两个价值。自由和平等这两个东西,在某一层面上看,可以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可分。但在另一层面上,也可以说两者是尖锐对立的,自由多一点,就会多带来一些贫富分化、等级差异,也就是会让平等少一点。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

自由和平等彼此对立的关系,其实在启蒙时代,法国人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意识到,自由、平等这两个权利都是绝对正确的,但如果拼命维护自由,平等就不存在了,拼命维护平等,自由也不存在了。19世纪法国社会主义思想家皮埃尔·勒鲁写过一本《论平等》。在他看来,自由和平等就像两支压满子弹的手枪,准备互相对射。因此他觉得法国大革命的旗帜上写上“自由、平等、博爱”这个口号非常了不起:因为这似乎就是要通过强调博爱来缓和自由与平等之间的对立。

我觉得自法国大革命以来,人类一直在努力协调自由和平等之间的关系,这种努力现在还在持续。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资本主义、民族主义等等,都源自启蒙运动讲的“自由”,集体主义、平等主义、社会主义、国际主义等等,则源自启蒙运动讲的“平等”。两者都很重要,不可偏废。但两者之间的关系很难协调,需要审时度势、因地制宜。

图片来自网络

施  展:赫拉利的《人类简史》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读过。很多人觉得《人类简史》读来很震撼,其实里面表述的思想并不是赫拉利的原创,所有的核心理念、方法论都在涂尔干的《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里,赫拉利只是把它科普化地表达出来。很重要的部分是早期人类的几大革命,其中之一是认知革命。所谓认知革命,就是人类能够开始讲故事了。通过故事把一群人凝聚起来,我们拥有共享的故事,于是彼此之间就有了认同。世界并不是赤裸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的,世界是通过故事投射出来,我们也是基于故事来理解世界。

这位读者朋友问自由和平等的根本含义到底是什么。实际上,你会发现,在物理意义上的现实当中,从来都是不平等的,但我们仍然要作为一个共同体一起生活下去。在譬如金钱等的事实层面,人是不平等的,但我们在尊严、权利上应该是平等的。而这些从哪里来?实际上是从故事里来。故事会构造关于自由、平等的定义。换一个故事,叙事逻辑不一样,意涵也就不一样了。所以本质就在于,我们要理解人的秩序到底是怎么自我组织起来的。


法国大革命前夕的图书世界
[美]罗伯特·达恩顿 著高毅、高煜 译
新文化史领军者,50年研究结晶
启蒙运动、大众阅读、近代贸易交融重建18世纪图书贸易复原法国大革命前的微观历史呈现底层生活的人间喜剧
推文来自“文景”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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