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工厂”输出程序：Ctrl+C、Ctrl+V
中国完整的产业供应链及其成熟的管理体系让一切产品的生产都变得快速高效。2020年年中，英国媒体《The Economist》发表时评称疫情下的中国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能凸显自己作为“世界工厂”的能力。但“世界工厂”这个称呼的得来似乎总带有一些复杂的情感色彩在其中：它究竟更偏向于是与中国庞大人口基数相伴而生的制造业优势，还是本土企业的自主创新能力不足加之市场不健康而出现的一个标签？
图源：2019 Getty Images
如果将所有关于“世界工厂”的负面报道整合，其无可避免地指向一个关键词——山寨。我们将从当下山寨之风愈演愈烈的家具行业出发，站在生产者、消费者、设计师等多个角度，尝试去梳理“山寨家具”一事的起末。
在当下新拥有了自己固定居所的人群中，如若有购置家具的需求，挑选时对于家具价值判定排序已然有了新的变化——材料的选择未必显得那么重要，尤其是对于实木的爱之深似乎已经有了某种程度的退潮之势。中古家具、设计师家具代理实体店铺的争相开业，生活类博主以及KOL的广泛讨论宣传……消费者开始将“设计”纳入考虑的范畴。
但现实问题无可避免地摆在眼前，对于预算不高的买方来说，纵然有爱美之心，面对这些价格不菲的家具也会难以下手。消费者所面临的这种困境让许多家具制造工厂开始思考山寨的可行性，这些公开的设计在没有进入生产流程前就已经得到了消费者的认可，这意味着产品投放入交易市场之后的曝光有了保证，推广也不必再费神耗力，甚至可以笃定市场的积极反馈，单从这个角度出发，山寨的回报率就已经很高了。
英国设计师Faye Toogood设计的象腿椅也是常被山寨的对象，山寨产品与正品之间价差悬殊。
ROLY-POLY CHAIR
来源：toogood官网
例如B&B的Camaleonda沙发，这款沙发自1970年呈现在公众面前之后，因其饱满的形态和模块化的结构，在公众和评论界获得了巨大成功。停产多年之后因为博主的购买分享又重新进入中国消费者的视线之中，高适配度让它能融合进各种风格的家中，一下就俘获了不少人的心。
山寨厂商利用博主视频或工厂实地拍摄图进行宣传
Camaleonda Sofa
来源：B&B Italia官网
而那时并没有在生产的Camaleonda沙发受制于本身体量的缘故，在家具二手市场流通量少、运输不便，许多消费者求购无门。品牌方B&B在去年开始再版生产这款沙发，然而已经有不少厂家看到了卖方市场的空缺，对Camaleonda沙发进行了非官方“复刻”。
盗版家具生产工厂中的Camaleonda沙发
B&B Italia 出品的正版 Sofa Camaleonda
Design by Mario Bellini
如果说对于Camaleonda沙发的山寨是出于停产的原因（但其实Camaleonda沙发的仿品生产并没有因为正品生产线的重开而停止），那么对于HAY Palissade户外系列家具的生产则完全没有了“正当”的借口。
某电商平台上搜索“户外桌椅”的结果页面
这系列产品自身具备突出的设计语言，可以说是把产品造型和产品结构结合的很巧妙的一个设计；同时它的场景适应性也很高，在外形大多比较单一的同类户外产品市场中，它明显更为抢眼。
HAY Palissade Collection
来源：HAY DK官网
而Palissade系列的山寨可以说到了“猖獗”的地步，你甚至可以在城市热门商业区行走时频频看到那些颜色形式各异的、“五花八门”的仿制品。
上海人民广场步行街
山寨家具详情介绍页面，实际HAY生产过的Palissade户外系列家具有且仅有四个颜色——哑光白、绿、黑，以及亮银色。
高回报自然对应着高风险——原版品牌及厂商的诘问，法律的追责，后续的赔付等等都是地雷一般的存在。欲行抄袭山寨之事，自然也需要考量这方面的问题。然而最终山寨产品泛滥的现状意味着厂商已经对于有了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
这让人不禁疑惑：面对这种显然有违正道的商业行为，法律的约束力在何处？实际上，国内法律对于“家具”的版权的保护确有明文规定。1886年的《伯尔尼保护文学和艺术作品公约》中规定了“实用艺术作品”的概念，并声明“其保护期限由本同盟各成员国的法律规定，不应少于自该作品完成之后算起的二十五年”。
Patek Philippe Twenty~4 系列 4910/1200A-001
1992年我国签署《伯尔尼公约》之后不久，国务院颁布了《实施国际著作权条约的规定》，其中第六条明确规定：“对外国实用艺术作品的保护期，为自该作品完成起二十五年。”
近年来，因为20世纪中期现代主义家具在全球范围内的热度持续上涨，大师经典之作的山寨品也开始在各国之间流通。部分欧美国家因此将实用艺术作品的版权保护期限延长至七十年，但目前国内的司法对此项法条的认定仍旧为二十五年，同时对于“实用艺术品”本身的判定带有一定主观因素，再加上案例举证、辩护所面临的困难，种种原因之下，很多家具品牌其实没有能力对山寨抄袭现象进行约束，厂商制造山寨产品时面对的压力更多来自于道德的约束，而这份压力的底线只会越来越低。
国内品牌出品的小推车
Tea Trolley 901 at Alvar Aalto's studio in Helsinki, Finland
Tea Trolley 是以英国茶文化为灵感的小推车，
由Alvar Aalto于1936年设计
来源：Artek官网
同样面对道德压力的应有买方市场，姑且将山寨家具购买者分为“不知者”和“知假买假”两个群体，前者可能更多受推荐算法影响下的被动选择，后者则是出于更复杂原因，例如喜欢博主的品味但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购买力等情况下的主动选择。无论选择的诱因是何，其最后的购买行为都成为了假货泛滥的助推力。
山寨家具的购买者并不在少数，甚至是整个家具市场的多数
简单将模仿购买行为全然定义为“跟风”有失偏颇，对于设计师家具的推崇，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作群体性审美能力进步的外在直观体现。一如上文中所提到的，近几年现代主义风格的家具在社交媒体的曝光率之高，让消费者对于“家具”的认知已经超过实用的范畴，这自然使得人们在挑选家具过程中对于设计感的考量愈发深入，更多人愿意为设计付费，以追求使用甚至拍照时的愉悦感。
意大利品牌Mandalaki的HALO灯具系列因其在场景中的出片效果好而被各路厂家竞相山寨，其原价超万元
Halo One
来源：Mandalaki官网
风潮确实来了，甚至可以说媒体在一定程度上为教育中的审美启蒙起到了补充作用。但最终这种审美的培育也停留在层次较浅的潜移默化之中，其并不具有系统性，也无法对设计故事达到深度的阐述。
回到普遍的基础教育体系中来看的话，艺术审美教育似乎总处在一个半透明的位置，课堂中鲜少涉及艺术史、设计史相关的内容，美育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被弱化。对于大部分的学子来说，这些于升学“无益”的内容，是课余时间才能阅读的“闲书”，只有力有余裕的人才能去涉猎。最近网上爆火的“既然说到privilege”一梗的原始出处，在某种程度上也验证了这个现象。
以昌迪加尔椅为例——如果在购物平台上搜索藤编椅，伴随着“日式”“北欧风”等关键词出现的这把由皮埃尔·让内雷特设计的藤编木椅往往可以占据搜索结果页的半壁江山。也许并没有人关心这把椅子的名字“昌迪加尔”究竟是何，毕竟如果点破它其实是一个印度的城市名，那不禁与“日式”“北欧风”这样的词汇并列实在有点矛盾。
山寨昌迪加尔设计的藤本木椅
原版“袋鼠椅”（Kangaroo Chair）
由Pierre Jeanneret于1955年左右设计
若是阅读这把椅子的生平，它关乎于一个城市，一群伟大的设计师，甚至一个时代。引用去年年底至今年年初在中国国际设计博物馆（中国美术学院象山校区内）的“诗意的现代主义：皮埃尔·让内雷特与昌迪加尔”一展所言：
皮埃尔·让内雷特为昌迪加尔项目设计的代表性家具作品。他的作品体现了『和谐形式源于自然』的设计理念，兼顾印度的地域传统性、经济实用性，且具有很高的视觉识别度，呈现出一种带有诗意的现代主义。
但最后，这个伟大设计被张贴的标签却依旧是那些在当下价值判断中能够吸引购买的词汇，诸如“网红”“ins风”“爆款”等等。中国人开始在乎美了，但对于它“为什么”而美的追问却依旧失声。短平快的信息流之中，这些值得探寻的背景被淹没而不可见，实在可惜。
事态的发展始终是一条迂回的曲线，而山寨动机的发展在每个可以停下的拐点都会被不同角色以某种主动或被动的方式助推一下，山寨产品的数量就此走向了失控的爆发。也许我们应该有一些等待家具设计重回20世纪中期大师频出、设计力量鼎盛的耐心，但培育设计生长的土壤始终是至关重要的基础。中国设计的主枝尚且还在萌芽发育阶段，若山寨的旁枝毫无顾忌地夺取了本应属于它的养分，最终的后果就是原创的枯萎，本土创新力自然而然流失消散了。在对于山寨的“修剪”之外，我们也应该鼓励对于美学理论的推崇以及审美教育的民主化。植物会选择温度湿度合宜的地区开枝散叶，原创设计师更会选择友好、正直的市场发展自己。
编辑：林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