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插花的女人们
古籍上书,信仰,是泉州的文脉。而当我们走近泉州湾才发现,献给这座城与这片海的史诗,是由一代又一代,戴花的女人写就的。一种不可复制的坚固柔情,成就了只奉献于这片生命栖息地上,永恒生效的“时尚”。《卷宗Wallpaper*》三月刊来到福建泉州湾,从两片海域的日常风景中,提炼出流动在当代的着装诗意。
蟳埔渔村里的窄巷,像龙眼树根一样盘根错节地缠绕着。要想不迷路,便要嗅着海洋作物散发的特有腥味一直往前走——那是海的方向。劳作的一天临近结束,蟳埔女们拎着盛满牡蛎壳沉甸甸的编筐,三两成群地坐了下来。她们一边敲拣着牡蛎壳,一边用闽南方言聊着这一天的家常。背后的妈祖庙里匾额瑰丽,香火正旺。
在泉州湾晋江下游边坐落的小小蟳埔村,这是一幅被续写了上千年的民风画像。
虽然地处中国大陆的沿海南部,一月底的泉州依然是不折不扣的冬季。眼前的蟳埔女,展现的却是与这季节体感完全不同的穿着打扮:她们身穿着颜色艳丽的印花单衣,宽大的裤脚因担心海水的浸湿而短短挽起,虽麻利地忙着手里的活计,而头上亮丽、完整、繁复的盘发好像移动的花园,“开”满了各色的花朵,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如果你也恰好是一个从内陆而来的游客,晃神在小渔村游荡之时,看到发髻上插满花朵的蟳埔女踩着摩托车潇洒地一骑绝尘,想必也会为这般冲突但趣味横生的景象而睁大双眼,默默惊叹着仿佛穿越而来的戏剧感。
这是一个拥有太多层次与张力的城市。烈火烹油,百花齐放。行走在泉州,时常会惊喜地与不同面貌的宗教信仰和生活方式撞个满怀。2021年7月25日,“泉州: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顺利通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审议,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市井十洲人”,从古代唐朝开始,泉州就是中国南方四大对外通商口岸之一。宋元时期,泉州港跃居为四大港之首,以“刺桐港”之名享誉世界,成为与埃及亚历山大港媲美的“东方第一大港”。
蟳埔女的诞生,也与泉州深远流传的港口文化有关。蟳埔女与惠安女、湄州女齐名,被称为福建三大渔女。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川流不息的商船与外国使节在此汇集登陆(也有历史文献称蟳埔村人为阿拉伯人的后裔)。带走了泉州港丰饶的海产,同时也带来了外埠文化的新鲜物什:金银矿物、鲨鱼刺、象牙、鲜花……临海之地盐碱度极高而难以养育鲜花植物,渔村的女人们便将鲜花编成串,随发髻的轮廓装点发饰,再用象牙与鲨鱼刺打磨成簪,她们将从未见过的宝物戴在头上,以展示这种日常生活中从未涉及的美的可能。
让人初到村落里便细细端详的,是蟳埔女特有的标志——簪花围。打理一个漂亮完整的簪花围,是需要从小就开始“蓄力”的装扮。蟳埔女的清晨,必是从打理这几分钟便能完成的“工事”开始的。
先在茶树油壶里挖出润泽光莹的一块发油,涂抹在头顶,碎发服帖地在头上被顺滑聚拢。她们的手法极为利落简便,仿佛观看一场需定睛凝神才能捕捉玄机的戏法儿。手腕来回一挽,女人散落如瀑的长发倏忽间变成聚拢的长绳,继而盘在脑后,固定成一个圆髻。少则一二环,多则六七环,一环比一环大。髻心位置插一支大鲨鱼刺或筷子(古时用象牙),这是蟳埔女们为日复一日的海边生活升起的永生太阳。
然后是整个过程的高光环节。簪花围,是“无花不成”的装扮。每逢农历节庆日子,鲜花最受欢迎。康乃馨、白茉莉这样细小软糯的鲜花,最易串成结实的一串儿,放在手里掂,像浸满了水的果实一样饱满馨香。有闽地的学者考证说,康乃馨与白茉莉均为阿拉伯西域花卉品种,这样的习俗恰好证明了蟳埔女是阿拉伯人的后代。此说法至今仍有争议。虽然由花样品种来作证略显单薄,但无形中也为蟳埔女的传说附加了神秘的色彩。如今,绢花因好制作、易打理,常年保持鲜亮如初等特质,普及面更广。环戴两三层鲜花或绢花簇成的发圈,再对称地插上大红、明黄、桃红色艳丽的簪花。对镜贴花黄的蟳埔女,无不带着天真烂漫的骄傲神气。
中国古代女性的簪发历史古已有之。从最早新石器时代的考古文献,到殷商时期,已出现“骨针安发”的例证。秦汉时期之后,出土发簪多以金玉制作。然而,出现在蟳埔女头饰上的象牙、鲨鱼刺簪,是流传至今,独有的一脉。
“福建人信奉妈祖。蟳埔女们把这些象征美好的物件都戴在头上,也是为了向妈祖给她们出海的丈夫们祈求平安,风调雨顺。花朵代表生命力,福气与喜气,其实寄托的是一种希望。”
讲解来自于蟳埔村的文化传播使者黄丽泳,是土生土长的泉州蟳埔村人。她热情、爽朗,是蟳埔文化对外的宣传使者,熟练地为各地的来客们介绍、盘发、装扮造型,并去到当地学校为年轻人们讲解民俗知识。通过这样的方式,把蟳埔女的文化之根紧紧地扎在这片土地上,并蓬勃、有机地向外攀缘着。她热心地为我挑选着拍照的短衫——那是她通过观察我身上已有的色彩搭配得出的结论:“穿这个,里面(内搭)不用换。这件配起来肯定好看。”
正如蟳埔女黄丽泳所介绍的,除了簪花围,蟳埔女的服饰也是这块琥珀中被凝留的珍稀之物。2005年,蟳埔女服饰成功申报首批福建省重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上衣俗称“大裾衫”,形制为半高领、斜襟、掩胸、前片由不同色花布和面料拼接,早期流行用时令植物如荔枝树皮薰汁染成紫红色,或用薯莨汁液染成⻩红色。右衽有的为连身袖,有的是拼接袖。斜襟上仍然保留着竹节形状的盘口样式,这是汉民族文化与外埠文化碰撞融合的例证。大裾衫的下摆呈圆弧形,有不同长度的开衩。据当地人称,蟳埔女以结婚时穿着的大裾衫最为精美。下装则是类似于我们日常装束中的阔腿裤,而蟳埔女们称它为“宽筒裤”。裤腰多用白、蓝色布条拼接,宽度通常比腰围大一尺,穿着时要在腰间拉拢并折叠再固定。如此穿着目的,正是为了最大程度地方便日复一日海边的劳作。
服饰与装扮,是一种“聚”的信号。闽地学者吴新文为蟳埔女写的赞颂之歌被渔女们谱成了歌谣,伴着海浪,世代传唱。它为一个族群中人提供了强烈的身份标识和向心凝聚力。渔女的故事通常与坚韧顽强的生活毅力相联系。每年的农历正月二十九,是妈祖天香日。蟳埔女会穿上最漂亮的大裾衫,戴上满头鲜花,加入祈福巡香的队伍中。除了每尊神像外,打头的方阵总是以各个年龄段头戴簪花围的蟳埔女最吸引人眼球,她们心胸开阔,头饰精致,笑容爽朗。
生长于斯的蟳埔女,怀抱着忠贞热忱的生活信仰和身体力行的日常劳作,踏过了汹涌的海浪,越过了长久的时间。而回归时,家乡山海依旧。
海洋的豪迈未知被交给了男人们去开拓探索,而她温厚长久的柔情哺育,则交由海边的女人们妥善保管。
因为大海的包容与庇护,自古以来,泉州不像中原一带烽火频燃、战乱不断。但中原移民与古越族人冲突、倭寇袭扰,以及地震、台风等自然灾害等仍然是不可避免。人们向往和平安宁生活的美好愿望尤为强烈,闽南人偏向于把“安”、“和”、“宁”等表示安定的字眼,用来命名繁衍生息的土地。惠安,亦如是。
从泉州市区驱车出发,沿着泉州湾一路向北。途中的石材厂里屹立着各种通天般高大的佛像,彰显着这片土地名誉天下的丰富石材盛景,魔幻而不切实际,细雨迷蒙中让人恍惚不知通往何处。倒是街道两旁不时出现的戴着黄色斗笠的渔女,提醒着我们此刻已经进入了惠安县的地界。在惠东半岛海边,世代靠海劳作,傍海而居的惠安女就生活在此。
阴云之下,这里的海被巨石环绕,仿佛是一个不由分说的指令,框住了时间的流动。大海是惠安女的家,她们的生活家园如蟳埔女一样,被一望无际的海域圈成一个圆。在家中壮丁出海打渔的漫长渔期里,惠安女以织渔网、捡海蛤、扛石材、修水利等建设性工程撑起家中的半边天。肩挑长扁担的惠安女用这样传统、坚韧的方式,走着说笑着,成为海的女儿的化身。
东亚国家的海女文化,像古老神秘的传说一样,围绕着一衣带水的中、日、韩三国近海地区,书写至今。日本三重县志摩地区,韩国济州岛地区,加之中国闽南沿海地区,是海女(中文称渔女)的工作生活密度最高的聚集地。日本摄影师岩濑祯之在御宿附近港口,拍摄了大量从战前时代到上世纪六十年代活跃劳作的海女纪实照片,被视为现存最翔实的日本海女历史的图像记录。黑白照片中的御宿海女穿着简单,通常是格子、条纹等布样围成的缠腰布和头巾。韩国摄影师金炯璇(Hyung-sun Kim)在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拍摄的济州岛海女纪录时观察说:“水滴从她们的潜水衣上滴落,那潜水衣滑腻如海生动物的皮肤一般”,从而成为韩国济州岛海女们的工作制服画像。
与为了潜水捕鱼、打捞工作而实用的潜水衣相比,惠安女的装束并不为了潜水捕捞。渔家女的工作,是在海洋馈赠的基础上挖掘其第二重实用价值的可能性。她们的装扮,亦像是凶猛海浪和坚硬巨石之间的中和物。爱美的本性,像路边钻出石缝儿盛放的三角梅一样恣情恣意。仔细观看会发现,惠安女的上衣短得出奇,在动作间甚至能露出肚脐,又窄又紧 ,袖管紧绑着手臂;而裤子通常很宽 ,每只裤管的宽度都达到 40厘米以上。像这样的冬日雨天里,她们会将裤管塞进雨靴,形制古典,而穿着方式被再造得十分现代。
身为福建三大渔女的群体之一,惠安女的打扮同样首先考虑到的是方便在海水里的劳动。她们一般俯身在水面上捡海蛤,或是在石头上三两成群织渔网,长袖或上衣如果过松,都会妨碍到劳动。宽裤管不怕海水浸湿 ,也不怕汗水浸渍,即使湿透,也只要在风中来回走几趟便被快速风干。一套简洁的装扮中,惠安女会在腰间加点装饰的亮点。她们中有人会在腰间箍上闪亮的银腰带,或简单系上五颜六色的塑料腰带。通常来说,已婚者会加上银制裤链,编织的股数越多越美。与方形银片参差排布,在阳光的照耀下,是一种含蓄又可爱的招摇。
无论是在海边礁石上,还是城里的小小妈祖庙,惠安女们时刻戴着那顶黄色斗笠。斗笠的黄色,取自阳光与沙滩的金黄,不会过分刺目,也不会消融于大地的朴素,它是海边渔女劳作时隔绝海风与紫外线的遮蔽物,也暗合着渔家女内敛含羞的性格。斗笠上对称别着大朵盛开状的绢花,斗笠下压着一块花色各异的花头巾,遮住双颊与一半的下颚,一直垂着铺在肩头,显得人娇俏明艳。虽有斗笠的遮挡,但惠安女的发型装饰依然从盛装造型中的“大头髻”、“双髻头”、“目镜头”、“螺棕头”,到平日里轻便发型的“贝只髻”、平装头等等,花样繁多达十几种。装饰物也从绒花、细链、金银到牛骨,轻重兼备,一应俱全。
在海天一色的阴雨天气里,惠安女因为安全的考虑不会选择下水。她们头戴斗笠,在礁石上站成一排,手里传递着、缝补着一张张巨大的渔网。这是一条因为怀抱着赤诚与坚韧才能永动的流水线。她们动作匀速、优雅。对于外来的游客,这是一场限时观看的行为艺术表演,而对于她们自己来说,这个动作已经默默重复了一代又一代。
极尽繁复鲜艳的装饰,是日复一日辛苦劳作的反面。在机器与信息不断覆盖抢夺生活空间的当代,无论是惠安女还是蟳埔女,依然用最原始、最朴素的人类行为,抗衡着生活的重担与自然的敌意。经由一次次潮涨潮落,一次次日升月移,快乐被天性收藏,苦难被乐观吞咽。花的明丽,其实衬托的是人的不屈。正如舒婷那首《惠安女子》中写道:
天生不爱倾诉苦难
并非苦难已经永远绝迹
当洞箫和琵琶在晚照中
唤醒普遍的忧伤
你把头巾一角轻轻咬在嘴里
香火与神话传说不断的地方,好像对每个人都怀抱着巨大的善意。任人许愿,任人走近。我在惠安县旁辋川镇成群的古建中游荡着,抬头偶然见一副刻在青石砖门楹上的对联:“入梦游鳞垂角趾,来轩走马在郊都”。我被这座城市与这片海孕育的浪漫情态再次打动了。细雨霏霏中,不知是我们走入了惠安女的梦,还是带走了这个梦,让它飘到意想不到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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