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室如意|繁花书房与金宇澄的五年
2013年,《繁花》单行本出版,金宇澄感慨“上帝送来了这本书。”十一年后,他又生出了同样感受,“繁花书房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上帝对我特别好,能够让我完成。”他今年72岁,双眼仍富有神采,话里常有孩子似的鲜活与好奇,讲起故人旧事、命运流转都语气如常,不带一丝叹息。
金宇澄在改造完成的“繁花书房”中
黎里自南宋成市,近千年历史里,是名闻远近的江南大镇,有“水乡明珠”美誉。水源来自浙江天目山与太湖,由西向东,流经全镇各条水道。水道两岸,大小院落错落,弄堂纵横。资料显示,黎里至今完好保存的弄堂有85条,多数超过60米,明弄,暗弄,双弄,弄中弄等结构多样,其中一半以上以姓氏命名。金宇澄祖辈们生活过的房子位于古镇中部,门牌的“中金家弄”由此而来。如今门口仍挂着不同年代的三种“建新街38号”门牌,这座清代建制的五进老宅最终以“繁花书房”的新貌示人。
“水乡明珠”黎里镇
金宇澄手刻的“繁花书房”门牌
建新街38号约600平米,部分为两层砖木结构,与黎里动辄三开间、六七进的望族宅邸相比,经过70年演变,“知晓的长辈都已过世,室内原貌也基本无资料可寻,2019年的现场是几进破落杂院,留有前住户层层叠叠的搭建,不属于保护建筑,允许改造,我当时画了效果图表达了设计述求,我的愿望是整体明快明亮,新颖。”金宇澄说,他感慨自己在整个改建中,才真正了解这里。“我以前只记着前辈老人碎片式描述,甚至传奇,比如我祖母说,在我太祖母时代,金家被抢劫一空,值得安慰是院里还埋有银子,等挖开了才发现,地下并没有银元宝,地下是一缸蛇,太祖母当时就哭了,知道金家要败了。讲这故事的祖母,是在我12岁时去世的,等我52岁再提这个故事,我父亲说,娘娘(祖母)真这样讲过吗?我说是的。我父亲说,从没听说有这样的事,很是茫然。”
金宇澄绘制的建筑效果图
金宇澄承认是“相当有自己想法”的人,他的改建初衷,是尽可能扩展狭窄的空间,第一进院子改为玻璃顶,压缩底层的夹弄,同样位置的二楼,则架设通道,使空间上下通透,整体分六部分,以后这项目经监管方改为“展陈式装修”,引起更复杂的变化。
第四进的玻璃顶改动了两次
“年轻人不喜欢修旧如旧的民宿,怎样让他们喜欢,是拆了再在原地重建”——几年前一民宿大佬的话,金宇澄有同感,“深色系老房子,确实有沉重的历史阴影。”他提起朋友入住某地的民宿,一座江南旧屋,幽暗静寂,针落下来的都听得见,朋友把行李拖入房间,见床上有一条深色大蛇,惊呼中,忽然不见踪影。
金宇澄喜欢做旧的白漆传统家具,也是他主张的明快和明亮的概念,他希望把这方式应用到整个建筑元素中,即使施工技术不一定可行。有关老屋的暗色调,金宇澄打趣地提到父亲的话,“即使蟑螂爬在阴木老家具上,也是看不见的。”避免深色系的想法,最终是在第四进的书房完全漆成了温润的米白色调。
书房内被漆成米白色
旧屋改建要赋予旧屋的新概念视觉呈现,工程的复杂度让金宇澄沉醉其中。他感慨整个状态与熟悉的图书设计过程类似,“如果书的作者没任何想法,尽可以让设计师牵着鼻子走,可以心甘情愿,我是有相当想法的人,摆在我面前的,也不是一个普通商业咖啡馆,我要体现个人特点,否则不用挂这牌子的。”
个人特点是什么?金宇澄反问,我即使到现在也很难表达,一个小说作者,或是一个美术作者的空间?等于你装修自己家,特点是什么,只有你知道,设计者难以得知。会很自然地发生各类纠结,今天决定,明天要改,你并不想那么做,争论和焦虑对于家装,实在是太正常的事。
老宅扫去了历史的灰尘
整体空间与家具形成色调问题,是“展陈式装修”收口晚期呈现的,地面的色系应尽量保持一致,整体内墙是否延用第四进书房一式的米白色是最后决定的,三进院东墙和玻璃房东、西两墙,一直都要求保持老墙原状。但有一天,施工方误把玻璃房两面老墙刷了米白,在大惊失色中,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忽然整个室内的视觉,变得安稳和柔和了”,金宇澄说道,“因为我一直画画,我被这颜色的协调提醒,吓了一跳,也是在这一天,色调与家具的配合,才真正引起我注意。”
白墙,黑瓦,青灰色屋脊,高高耸起的马头墙,祖屋的原貌不动声色地被保留下来
如今放眼望去,祖屋还是祖屋,白墙,黑瓦,青灰色屋脊,高高耸起的马头墙,这些日常所见的古镇材料组合,建新街38号不动声色地融入这片临水老宅。
站在朴素的白色门头前,玻璃门自动开启,进入建筑内部,满目都是生气,那些流动的米白,整洁而疏朗的黑白色调的陈设和沙发,历史沉淀的尘灰一扫而空,处处透着明快的现代意趣。
历史建筑外观与明快的室内布局
阳光房左边展柜,陈列着过去十年间,金宇澄与王家卫导演和《繁花》剧组往来的照片、画稿与器物,一部微型幕后纪录片。但电视剧引发的现象级热潮有目共睹。“这是一个面向公众的空间,如果大家对这部分感兴趣,而我又恰好有资料,就要满足各位。”
上图:阳光房左边展柜,陈列着过去十年间,金宇澄与王家卫导演和《繁花》剧组往来的照片、画稿与器物;
下图:金宇澄与王家卫导演和《繁花》剧组往来的照片、画稿与器物
右侧是一面图片墙,紧挨着他绘制的书房效果图。它们共同记录了祖屋从断壁残垣直到如今的始末:工人们如何施工,设计师如何作业,院里的柿子树如何种下,如何长成与屋檐齐高的模样。
展陈没有花哨设计,只是平实记录,但照片与照片的空白处,上一个镜头与下一个镜头的缝隙里,祖屋的故事枝枝蔓蔓展开:清朝晚期,金宇澄太祖母买下这栋老屋,生下金宇澄祖父、叔祖父兄弟二人,他父亲也在这栋房子里出生。1950年代,民宅变更为公私合营,变为房管所大杂院。2019年,金宇澄来到这里时,祖屋已空置多年,门户大开,荒草丛生。房子一旦空了,就有趁虚而入者,比如带金属探测器掘地的寻宝人。金宇澄听父亲说,厅堂那些方砖起码有两百年历史,图片显示了它们都被翻的凌乱不堪的状况。
拾级步入二楼,大小数十幅展览海报挂满楼梯东墙,记录了金宇澄文学、美术之旅。数十种不同版本的《繁花》、小说与散文原始手稿、插图与封面设计图以及年轻时发表在《收获》等杂志的手稿,校样与刊物,依着秩序与美感,高低错落呈现于的五张展柜里。文学生涯收获的各式奖杯、奖牌则收录在最角落一个50公分宽的三层展柜,这符合他一贯的低调个性。
2011年,金宇澄在弄堂网潜水开帖,《繁花》故事由此生发。2019年,他以“书房”命名这个公共空间,“美术馆、纪念馆是大词,人是很渺小的。”金宇澄说。他因此手刻了门口“繁花书房”木牌,画册般大小,靛蓝底色,熟悉的手写体,“繁花”与“书房”各占一角,空白处缀以花蕊,贴在临街的白墙上,不显山不露水,十分雅致。
楼梯墙上金宇澄的文学美术之旅
回到底楼,承载父母故事的第三进空间,金宇澄称之为“回望”。1950年,金宇澄父母在上海结婚。一年后,祖母从黎里迁往上海,带上了她能从祖屋带走的一切——瓷盘、碗盏、铜罐、一件传了三代的做虾圆的石臼,以及父亲于1948年在苏州买的圆桌。2011年至2015年,金宇澄在这张圆桌上完成了35万字的《繁花》与14.4万字的《回望》。73年后的今天,这张圆桌与部分家具、瓷器又重回黎里老宅,这一切都与书籍封面上的“回望”二字形成呼应。
金宇澄日常写作的圆桌
墙上记录着祖屋的故事
金宇澄父母的老照片
对于这些跨越了时与空的老物件,金宇澄保持了一贯的谦卑,“都是普通人家的器物”。他说,人到一定岁数积累的旧东西,只不过落实到个人身上,落实到几辈人的历史里,才显出了沉重模样。称得上“珍贵”二字的是一套民国版《鲁迅全集》。上世纪60年代后期,家里的文学著作就只剩下它了。学校也不上课,金宇澄经常读它,“我的文学道路是从这套书开始的。”如今红布封套典籍的老书柜上方,挂一幅他的画,一只大鸟背着一本《鲁迅全集》,“后面跟着一只小鸟,小鸟上坐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金宇澄说。
如今红布封套典籍的老书柜上方,挂一幅金宇澄的画,一只大鸟背着一本《鲁迅全集》
作为小说家的金宇澄,近年钟情绘画,二楼挂有他的丙烯、版画和数量不少的画稿,风格、大小、新旧不一的,件件耐人寻味,部分陈旧的画框引人注目,每一件都像电影主角一样,被耐心且精心呈现。这是一条迥异于文学的“美术路线”展陈,它们像暗纹,也像谜语,线索与答案只在每一位观者的眼睛里。
上图:房屋中随处可寻得画作;
下图:书房陈列
房子的最后两进空间是金宇澄的画室与卧室。
原本规划里,他自留的空间更多,随着房子一天天建成,金宇澄改变了主意,扩展更多的公共空间。原先三到四进书房的门被拆除,取而代之一道玻璃走廊。视线聚焦,老宅房梁高耸,西式古董吊灯低垂,父亲的书,母亲的书,都摆放在老书柜里,他的藏书则摆满书房的两面山墙的——整洁、丰裕,一如这米白空间给人的感觉。“我一点一点压缩自己的空间。”这天上午,他还念叨着,要把楼上几个拆了门的门框再一并拆掉,过道打通,空中走廊要做得更平整,方便出入。“这也是在装修到最后想明白的事情,”金宇澄说,“还是要共享,那是更好的事情,现在的年轻人比过去对空间更感兴趣,希望能打动他们。”
记录老宅旧貌的照片墙
2019年4月,黎里镇的领导找到金宇澄,希望他能回祖屋常住。朋友尔冬强说,“一万个人里也没一个能找到祖屋。”这话让金宇澄动容,他也确实是被无形的手推向这个空间,无法拒绝。金宇澄说,这是没办法的,落下来这么一件事,我没法不掉在这坑里。“
2024年4月,这里运来数百箱书籍,家具,沙发,椅子,4月22日,这里运了来大量的画框和相框,几大箱文献资料也被打开,涌入更多的专业设计人,在两天的时间里,所有展陈要一一入柜上墙,金宇澄说,等待心里的石头咚一声落地,是魔法师挥杖的一刻,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把握,我朝三暮四,我准备时刻推倒重来,”但在24日傍晚,他环伺四周,“我的判断没有错。”
金宇澄站在资料展柜墙前
第一次到黎里镇,金宇澄20岁,他在东北农场务农三年,眼见同龄人陆续调回离上海更近的地方,他去黎里成了折衷之法。姑妈说,如果他同意,可以找个镇外的的女子订婚,也许能从邻近苏联边境的苦寒之地,落到这个祖辈们生活的江南古镇。
金宇澄没有同意。父亲火急火燎地发来一张电报:即使天仙美女也不许答应!回忆起此事,金宇澄仍对当时的情形印象深刻。而后在镇上住了半个多月,他被故乡的感染力打动,父亲在这里出生,祖父在这里去世,祖母无数遍讲起这里的风景,到处桑田鱼虾,这里即使是乞丐,也是穿丝绵棉袄,盖丝绵被子,不吃死鱼死虾的。
2019年到2024年,“建新街38号”终于完成了迟缓而快速的蜕变,金宇澄最后感慨说,“这里发生了种种的喜悦与焦虑、种种的争执,种种的建立和停摆,掩盖、拆改、跌跌撞撞、修修补补,几度重启,人来人往,也门可罗雀,只有我不能撂挑子,得让它最终呈现。不断摸索、收集,萝卜擦一段吃一段的状态,是依靠了各方的人马,拜赐更多朋友的热情相助,才改换了它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属于我的内容,在最后4月24日体现了,这五年是漫长和瞬间的。刚才周荣说,只有我才是这里的策展人。”
站在改造后的平台上,远眺鳞次栉比的老宅屋顶
2013年,《繁花》单行本出版,金宇澄感慨,“上帝送来了这本书。”十一年后,他又生出了同样感受,“繁花书房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上帝对我特别好,他能够让我完成,而不是死在半路上。”他双眼富有神采,话里常有孩子似的鲜活与好奇。
摄影:朱迪
撰文:覃明
编辑:Mal
编排:宋佳薇
视频制作:Blaze Studio
部分展品图片由金宇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