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在美国,我和孩子一起去上大学了
新冠疫情在美国肆虐已近一年,不少中国留学生被困美国,被迫成了“留守学生”。好多“留守学生”遭遇人生中第一次危机,其中一些人,遇到了隔离带来的孤独痛苦,甚至心理疾病。
在这个特别的一年里,Wei自发担起了照顾“留守学生”们的责任,不少学生干脆称呼她为“Wei妈妈”。
而美国华人杂谈采访“Wei妈妈”时,才知道她其实也是一位新移民,今年是她来到美国的第8年。2017年,“Wei妈妈”在47岁的时候,一边照顾孩子家庭,一边在美国攻读教育硕士。新冠之年,正是她毕业后的第一年,暂时还未找到工作的她,把所学用在了为疫情所困的“留守学生”们身上。
下面是她向我们讲述的故事。
在任何人身上,
任何时刻,成长都在发生
90年代,我在日本留学并与现在的丈夫相识,彼此事业变迁带着我们满世界辗转。岁月流转,随着老大“哥哥”和女儿“妹妹”相继于日本和美国出生,我家的“小联合国”成立了。2013年,为了“哥哥”和“妹妹”更好接受教育,我和丈夫在精心挑选思前想后,做出决定 -- “小联合国”决定深入美国最古老的区域,搬迁至新罕布什尔州(New Hampshire)。
新罕布什尔州是美国历史上新英格清教徒最早登录的地区之一,白人或欧洲人移民是当地主体,邻居、同学和老师,社会阶级高的私立学校同学中很少见到其他族裔。(新罕布什尔州超过93%的白人,今天也依然有超过30%的新教徒。)我四十多岁的人生,在第二个移民国家开始了新的篇章。
那年,“小联合国”初来乍到吃了一惊 -- 新罕布什尔州冬天的雪厚的夸张。每天清晨市政铲雪车清扫道路时,满满的雪被推在各家门口,于是我们的早晨从此由扫雪开启。有一次,我早上出门准备扫雪,居然发现家门口的雪都没了。仔细一看,原来我的白人邻居帮我把雪顺便扫了,天气虽冷,但我从心底感到温暖和感激。虽然我英语不好,但是靠着和邻居互相扫雪你来我往,迈出了融入美国的第一步。
冬天的大雪
后来,附近几家邻居主动请我们吃饭,友好热情的当地人帮我们加速适应美国新生活。虽然我和丈夫偶尔闹笑话,但是日子也在一天天变得更习惯。我们一家人中,“妹妹”年龄小适应最容易,“哥哥”年龄较大当时读九年级,挑战更多。虽然,哥哥之前在温哥华做过一年交换生,语言无障碍,但是他初来乍到依感到了强烈的同辈压力(peer pressure)。
我刚开始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哥哥开学的时候,看到他的同学我大概明白了,华裔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们都感受到了身材差异所带来的强烈冲击。尽管我家哥哥长得很高,但是与欧美孩子相比他并不强壮,那时候哥哥感觉自己的气势被人压了一头。他为了不输给本地孩子,没过多久就开始大量参与体育活动,每天跑健身房。
前前后后4年来,“哥哥”主动报名并坚持打长曲棍球(Lacrosse)和篮球(basketball)。校队里除了他再无华裔,但是哥哥加倍努力证明我们不比白人差。哥哥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他还通过体育认识了不同的朋友,真正融入了当地人。
后来,我们家因为离学校家近变成了孩子们的“根据地”,当时妹妹学校每年举办小型舞会和Party,一群孩子们都先跑到我们家拍照集合,然后再去学校礼堂跳舞,我特别羡慕孩子们的一大堆朋友。孩子们的一大帮朋友们也经常在我家过夜(sleep over),周末热闹非凡。
孩子们让我想起自己二十几岁在日本留学的日子,可是,我现在呢,好奇打拼的动力似乎是被“成年人的恐惧”绊住了,当时我还在中国有事业,一边远程兼顾事业一边照顾美国的孩子,我是新移民、是成年人,可是,我依然会害怕。
只不过作为成年人,孩子们在需要我的时候,我必须更勇敢,去成长。
和孩子呆久了
我也想去上学了
在美国经过照顾孩子几年后,我慢慢把生活重心放在了家庭上。我接触了大量私立和公立学校的老师和校长。说起来美国教育和其他地方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不论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学校往往期待家长频繁参与学校义工活动,和孩子一起成长,促进学生、校友和家长关系更紧密。
起初,华人家长一般都觉得“家长也得干活”很不解,我们语言能力有限,抱着谨慎态度做义工,不理解这样做的价值,不过慢慢的,家长们都都加入了进来。
美国私立学校
第二点不同是美国私立学校资金全部依靠私人捐助和学费,美国校方希望家长主动捐钱,这种文化冲击让很多中国家长产生了误解,当时我主动帮助华人家长沟通。那个时候我在迎着头皮沟通的时候,感觉自己英语还不够好,于是我去报了当地大学生级别英语ESL课程,和一些准大学生并肩学习了半年。家长和学校双方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慢慢的,学校认可到新移民对学校支持,就解开了误会。
我通过和学校沟通来来回回的经历,就逐渐喜欢上了这个体系,也对它产生更大好奇,我想去系统学习美国教育行业的整体状况;这样过了半年,在我看着“哥哥”步入大学的时候,我重返学校“心里痒痒”的感觉已经抑制不住了,自己开始着手于寻找相关的项目。
我不断咨询孩子们的老师并查阅资料,发现美国教育系统每一个项目专注领域较窄,美国中小学到成人教育的硕士项目,每一个都为专门训练不同教师所设计。我很快排除了小学和中学教学项目,最终锁定了当地教育移民家庭中学生英语的硕士项目 -- TEFL。
TEFL的教学对象是英语非母语群体的新移民、二代子女等,就业会相对自由,不算热门专业申请压力较小,我感觉自己应该可以试试。我申请的大学TEFL课程长达两年,内容包括专业课程、教学方式课程、教案编写、科研和至少一个月的实习。和每个留学生一样,我考过托福写好个人陈述提交了大学申请。在全家人的鼓励下,我一鼓作气考托福,申请了家附近私立大学的教育专业攻读硕士。
2017年的秋天,在妹妹步入高中时,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进入我的邮箱,怀着紧张和兴奋,我也进入绿草红砖的美国校园。
学校照片
“你不就读个书带个孩子,
有什么辛苦的”
2017年8月15日,开学第一天专业课76岁老教授走进教室,他的第一句话让我终身难忘:
“如果你们希望毕业后获得高收入,就赶紧换个项目吧。”
我的同学们都笑了,美国教育行业没有庞大“鸡娃”家长支持,也不崇拜“学而优则仕”;普通人民教师既没有高薪,更不存在“明星教师”光环,大家步入教育行业居然都是是出于自我实现,甚至本地人大多是半工半读。
比如,我的老教授世界游学,有丰富的语言教学和指导新移民就业的经验。课堂上,教学演讲录像,他都亲自蹲下来完成;同学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三人:年轻白人“学长”,他喜欢富有爱心的互动教学;“奶奶”年纪的女教师有自己的教育机构,她持有自闭症患者的特殊治疗资质,从事线上辅导;退休高管大叔,旅游之余返回大学和职场……
大学校园照片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充分了,几节课后老师讲的东西我都明白,还在沾沾自喜 -- 我这把年纪也不输给别人。但是,后面课堂开始讨论的时候,我的同学绝大多数是本地人,经验丰富,他们发言头头是道,我根本没办法同时思考和发言。
没过多久,作业和阅读如新罕布什尔州的雪花一样飘来,美国同学写论文速度我追不上,外加照顾高中读书的“妹妹”,忙的不可开交。我有段时间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感觉自己能力不足以应付读研。不过我一想,我两个孩子一样在美国拼尽全力,我怎么能退缩?
有一次晚上8点半,我做完家务我开始读资料,竟坐在沙发上直接睡着了。别人都说:“你不就是在美国带着孩子读个书吗?” 我无言以对,其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巨大的压力特别还让我出现了暴食,当时好像拼命用食物安慰自己,缓解焦虑,我的体重从106斤涨到130斤。我也一下明白戒烟的感觉,在这种痛苦中我咬牙坚持,我就逼着自己往前走!
美国同学看两三个小时书,我就看五六个小时;上课讨论要求举例,我就提前准备两倍例子,老师同学把我的努力看在眼里,也竭尽全力帮我。“妹妹”看我学习实在太累,都在提醒我:“妈妈你别这么辛苦,阅读资料看开头和结尾就行啦!” 我和她说我绝不偷懒。“妹妹”看我如此努力后来也就从“劝退”变成了鼓励,在下雪天我偷懒不想去图书馆的时候,她鼓励我:“妈妈!坚持住!”,
我当时的笔记
在这种困境里,有的人通过信仰站起来,我通过中国文化和诗歌熬过了最苦的留学生活。我在美国人到中年,用中华文人傲骨的故事在逆境中激励自己,“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没想到我和苏轼跨越中美和几百年,找到了共鸣。其实我很幸运,好在我当时上学逼着自己,不然只在家里,肯定会感到与社会脱节。
慢慢的,我在精神上和学业上都成长了起来,与年龄背景和经历完全不同的同学和教授们变得熟悉。项目后期,我们一起开始了实习和校园考察。
实习期间
我真心疼这些美国孩子
实习时期我开始接触各种机构的学生,深入当地非营利组织、公立小学、深入当地移民和难民社区。过去,在新罕布什尔州和这些年很少见到除了亚裔之外的有色人种,一些是旁听中见到的,一些是上课见到的。我遇到的学生包括非裔美国人、新移民和难民,还有沙特、肯尼亚和刚果的留学生。
有的学生学得很快,尤其是年纪小、拉丁语系母语基础和教育程度高的学生;但是,也有受教育程度低,母语冷门的学生,让我特别发难,感到备受挑战。比如,我曾遇到一个只会说斯瓦希里语的学生,我几乎无计可施,除非拿着斯瓦希里语翻译页面,不然就是鸡同鸭讲。
上学期间的同学和老师
还有一个考察地,许多移民孩子无法和当地孩子接轨上课,父母疏于管教堂,秩序无法维持,甚至有学生在课堂上睡觉,对于这种“问题学生”校方积极应对,开设特殊项目。随着社交媒体和手机的普及,“问题严重”的新移民英语课ESL(English as second language)中学生产生了电子产品成瘾,不同于中国全封闭的“戒除网瘾”机构,代课教师选择和学生妥协,允许他们15分钟看一次手机。
我之后在周围扩大走访,简直是刷新了三观,美国有太多问题孩子,问题家庭。我作为一个华裔家庭的妈妈过去根本无法想象,美国虽然是发达国家,我们州大部分地区也不算贫困,但是一些美国家庭孩子数量颇多,不少孩子放学根本不想回家面对家庭……有的孩子们上学都难……
实习课堂照片
我感慨又心疼这些孩子,教育这项事业,除了我们常理中理解的“专业知识”和“教学水平”是衡量教师的标准之外,作为社会工作者性质更加明显。
也许我们项目以实践方式结尾,又让我想起教授那句“如果想挣钱就不要来。” 美国老师这项工作最需要的不是能力,而是耐心和爱心,教师必须尽最大能力按照教学大纲完成任务,兼顾弱势学生,在缺乏资源使尽浑身解数,校方还要募志愿者协助特殊学生……
毕业典礼上的同学带着孩子
2019年,我毕业后当即决定自驾游散散心。那年我独自开车自驾横跨美国,从加州一路开到我们新罕布什尔州的家。
踏上旅途之前,“哥哥”一听担心了起来:“妈!万一有人拿枪抢劫你怎么办?”。我和哥哥说充分准备就是最强的保险:我给车换了机油、研究旅程并定好酒店,装好零食和水,设好GPS就出发了。
这一路上,我一个人旅游了9天,路过尼亚加拉瀑布的酒店,一路玩的特别自在……车开到中部时我发现美国真荒凉,一片片废弃的厂房和机器,我明白为什么中部美国人会支持川普了。
毕业的同学
教育背后,
一个华裔社区看不见的美国
走访了那么多学校,我想到了华人社区,华人家长无论收入多少,往往都会帮助孩子选择优秀的学区,投入大量教育支出,并创造稳定的家庭环境。长期持续工作才算得上“教育”,许多难民家庭孩子长期转学,孩子对老师缺乏安全感,半年一年我们做到的,几乎也随着更换学校或家庭变故而付之东流。
华人对难民时有误解,认为难民都是贫困、教育水平低的群体,实际上并不全面。我们实习时,学生们做演讲用照片讲述自己的故事,不少难民来到美国不少出于政治原因,孩子们的父母有些曾是收入很高,在当地是教师、律师、技术员或工程师。来到这里医生变成护士,一切重新开始。
还有我认识许多非裔孩子,他们没有‘家’的概念。孩子们做了极大的努力,投入新生活,但一个孩子曾和我说:“我的爸爸下班喝酒砸东西” ,“600人的小学,但是整个学校只有一辆校车” ,这些孩子都尽力了,我能做多少呢?
喜忧参半的美国,是我们共同面对的现实。美国的历史不只是美国独立战争,非裔美国人历史或者移民历史,似乎无人问津。
我想起我当时来美国的第一年,我想起自己当时我不记得咖啡的名字,于是就从短信上把英语拿给店员看,一个白人店员在我面前示威,把桌上杯子掀翻,我拿到咖啡的时候冲出门去,害怕的躲在车里一路流眼泪,我四十多岁的人,在买咖啡的时候,居然被被种族歧视了。
后来还是我的女儿放学后,得知我的遭遇,返回店里把经理叫出来给我道歉。
我的一位家长朋友是亚裔美国人,她住在白人较多的居民区,某日,她遇到急事敲白人邻居求助,白人邻居不但没有选择开门,而是首先选择报警,这样的事情让人气愤不已。种族主义和对新移民的歧视、排斥虽然是少数个别的,但并没有消失。
我有的时候聊起作为亚裔新移民遭受到不快乐“小插曲”,有人说:“我来美国二十年也没有碰到这样的事情,你是不是太敏感?” 这样的话让我感到不舒服。我喜欢美国,但是去否认种族主义和我们或多或少遇到的委屈,这让我无法接受。
毕业自驾游结束后我开始思考以后的职业方向,没过半年新冠席卷了全球,疫情打疫情期间,向我求助的家长和孩子却在变多,我反而做起了义务心理指导,无偿帮助“留守”的中国孩子。
疫情期间,
我变成了华裔孩子们的妈妈
今年新冠疫情发生后,我在微信群开始看到家长的求助,一些小留学生在密闭的环境下,心理健康遭遇挑战。这些华裔孩子出现心理状况后,都觉得丢人,不敢说出去。有一些年轻人通过努力,克服了抑郁症和新冠病毒期间社交缺乏,但是也有人并非如此幸运。
去年新冠隔离期间,“妹妹”的好朋友出现抑郁症,我和“妹妹”通过与她不断交流,帮助她走过了最苦难的时候。后来,在北美微信家长群里,一些家长对千里之外的孩子爱莫能助。他们向我诉说担忧,我于是去帮助两个出现心理问题的华裔本科女性。前前后后这样找我的家长越来越多,而我也确实帮到了一些孩子,这些孩子感激我,她们还给我取了个名字 -- mom wei (wei妈妈),并在微信问我:
“阿姨,我怎么回报你?”
我觉得现在的孩子们,不该承受如此大的和他们年龄不符的压力。也不需要感激我,我觉得能帮助年轻人让我也很开心。
专业的心理咨询机构找过我,虽然如此一来我能赚钱,但是美国心理咨询相当程序化,但本质上没有满足孩子真正的需求。家长、学校和机构都不愿意花特别多的时间去做心理辅导,这和我上学时学到的一样,很多帮助必须是长期持续的。
最后,我想说,不管是家长还是孩子,在2021年疫情尚未结束的时候,对于我们来说都不容易,要说出自己的感受、经历和压力!当地热心的华裔家长们都不怕麻烦,也愿意提供无偿帮助!
中国的传统文明中所强调的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作为行走在海外的华人,我们社区就依然保持闪耀着民族优秀秉性的光辉。上学对我来说是一次人生的新体验,对于咱们中国人来说,自强是根本,被关怀和帮助是恩赐。当自己能帮到别人时必须出手,这是一个良性社会的起点和循环。
我希望大家能放下成见,能更积极主动地了解更为宽泛的美国历史,主动去了解或者主动去认识不同社区的差距,我希望自己和下一代能做到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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