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案惊奇的媒体官司，美国三权分立之外的第四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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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孔捷生

全文共 4173 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川普将主流媒体斥之为“假新闻”和“人民的敌人”。同样，拜登也不会喜欢FOX（比如塔克.卡尔森主持的节目），但他识相噤声。政府必须接受舆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监督，不管权力者有多憎恹新闻媒体，都只能与之共存，断无可能把对方“清零”。

《杨家将》野史传奇之佘太君有一根龙头杖，可“上打昏君，下打奸臣”。民间戏曲与话本小说寄托的是底层百姓粗浅简朴的愿望。事实上，历史上既没有龙头杖，也没有佘太君这个人。

将监督权力的龙头杖化为现实，正是第四权的意义。美国政治结构是三权分立，然而在三权之外，还有新闻自由与舆论监督的第四权，它完全独立于立法、司法、行政三根鼎足之外。“无冕之王”是对媒体工作者的雅称，但“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龙头杖不是凭空得来的。

前一阵国会司法委员会召开候任大法官公开听证会，有议员质询杰克逊：“美国宪法有没有关于堕胎权的条文？”熟悉美国政治的都能嗅出文化战争火药味。说来，新闻记者无冕之王的特权，在宪法里也找不到出处，却受到各州地方法律保护。加上美国和英国一样奉行判例制度，新闻媒体与记者受特别保护，是由多个最高法院、联邦法院判例所凝成的社会共识。

然而遇到重大案件，记者豁免特例有时难免受到质疑。美国堪载史册的大官司，当推1964年纽约时报诉苏利文案，和1971年纽约时报诉美国政府案，都与媒体记者的豁免权有关。这两个巨案我都撰文写过了，本篇要说说不同的案件。

1972年最高法院审理的《布兰斯伯诉海耶斯案Branzburg V Hayes》，很有代表性。布兰斯伯是肯塔基州新闻记者，他发表关于贩卖印度大麻麻醉剂和普通大麻的深度报道，主要信息源来自两位匿名毒贩人物。此文章引起治安当局高度重视，因为这两种毒品和毒贩都在严厉打击的范围。大陪审团票传布兰斯伯，命令他交出原始资料，被布兰斯伯拒绝。

与此同时有两个类似案件——《纽约时报》记者考德威尔(Earl Caldwell)，发表独家专访黑豹党领袖，文中涉及刑事犯罪嫌疑。大陪审团票传考德威尔，要求交出采访记录和有关材料作为起诉证据，被记者拒绝。另有马萨诸塞州电视台记者帕帕斯(Paul Pappas)在黑豹党总部拍摄独家专访后，亦被大陪审团票传，他同样拒绝交出采访原稿和有关资料。

Earl Caldwell，图源：NYTimes

这三宗新闻记者抗命案，被联邦法院裁决为藐视法庭。案件上诉至最高法院，被合并审理，也就是《布兰斯伯诉海耶斯案》。结果作出五比四的争议性判决，令这一法律地带至今未曾勘定碑界。裁决书指出此案关键是：“原告要求根据宪法第一修正案中出版与言论自由保障，而允许新闻记者免于出庭作证，本庭无法允许此类其他公民所没有的特权。”

尽管媒体记者豁免特例未写入联邦法律，但各州都有《媒体保护法》、《新闻记者保护法》。而且美国司法部指示所有检察机构，只要涉及记者、作家、出版的官司，检方必须慎之又慎，最好绕着走。

“无冕之王”有没有滥用公共话语权而输官司的例子？有。1999年华裔科学家李文和被联邦司法部控以59项罪名，其中“间谍”和“盗窃核机密”这两项重罪指控，致使李文和无法保释，长达278天预审期间一直被关押。然而检方始终没有找到关键证据，李文和最后只承认了一项在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非法下载机密数据的轻罪，其他58项罪名均撤销起诉。

主审联邦法官帕克(James Parker)当庭向李文和道歉：“我相信你是清白无辜的。我非常后悔在预审期间，毫无必要的把你关押在有辱人格的监狱里，长达278天。我是被司法部、联邦调查局和检察官误导了，我向你深深道歉。”

李文和

李文和困惑地低声问辩护律师霍尔舍(Mark Holscher)：“法官常向被告道歉吗？”霍尔舍回答：“非常罕见。”

李文和案并未落幕，只是剧情反转。李文和获释反诉美国司法部，同时被控诉还有《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美联社、ABC广播公司等多家主流媒体。起诉书焦点并非名誉诽谤，而是联邦司法部以及这些大媒体在预审期间公布了当事人身份，触犯《隐私保护法》。

美国媒体素来与另外三根分立的鼎足过不去，但此案给人的负面印象却是司法权与第四权联手构陷嫌疑人。被李文和反诉，司法部与这些媒体全部低头服软，共赔偿李文和160万美元达成庭外和解。

最高法院多个判例已确立原则，只要针对公众人物及政府官员的意见表达，即使与事实有误差的陈述，甚至刻意恶评和夸张嘲讽，都不得视为诽谤。但李文和不是公众人物，“无冕之王”所拥有话语权，如果不当地用在孤单个人身上，将有负新闻媒体所承担的道义与责任，也是法律所不允许的。

“无冕之王”特例还有另外的敏感边界，就是事涉国家安全。中央情报局官员史德凌(Jeffery Sterling)的案件，就是一个司法难题——

史德凌是非裔，负责追踪分析伊朗核武动态。因职位升迁生出摩擦，史德凌起诉中央情报局种族歧视。2002年败诉，中央情报局将他解雇。史德凌上诉至第四联邦巡回法院，却因事涉“国家机密特权(state secrets privilege)” 被拒绝受理。

史德凌怨愤交加，便奋笔写回忆录。依照当初入职敏感部门签署的保密协议，中情局严厉警告，制止史德凌泄露内部机密。史德凌控告中情局妨碍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又败诉。

史德凌搁笔后将自己在中情局的故事向《纽约时报》名记者里逊(James Risen)和盘托出。里逊根据这些保密资料出版了关于伊朗制造核武器一书。美国政府当即提起公诉。史德凌被控邮政诈欺、非法持有国家机密文件、妨碍司法公正、间谍等多项罪名。成为美国自1917年《间谍法案》执行以来的第五位被起诉者。

以判案严厉著称的联邦女法官本恩克玛(Leonie Brinkema)，判处史德凌入狱三年半。女法官在法庭明言：“我将你判刑入狱，是向政府公职人员释放一个强烈信号，泄露国家机密的后果是什么。”

然而，纽约时报记者里逊接法院传票，被要求交出该书资料来源及其有关档案，而且必须就此案出庭作证。里逊断然拒绝，他的律师以宪法第一条修正案以及记者特例辩护，赢得官司。美国政府上诉至第四联邦巡回法院，获到胜诉。里逊再上诉最高法院，被拒受理。里逊发表声明说：宁愿坐牢也不出庭作证，坚决维护新闻记者尊严与权利。

2014年10月，由奥巴马总统提名的首位非洲裔美国人司法部长贺德(Eric Holder)公开评论里逊事件说：“只要我是司法部长，就不会有任何新闻记者会坐牢。” 此案于是合上卷宗。

Eric Holder（左），图源：ABC

新闻记者特例并非百毒不侵的护身符，亦非所有记者都宁折不弯。2003年7月14日，《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诺瓦克(Robert Novak)文章披露，外交官威尔逊(Joseph Wilson)与妻子普拉美(Valerie Plame)是中央情报局官员。

法律规定，泄露情报局官员身份属于联邦重罪。经特别检察官彻查，副总统切尼幕僚长利比(Scooter Libby)是幕后爆料者。利比供出是副总统授权他利用《纽约时报》记者米勒(Judith Miller)与库珀(Mathew Cooper)爆料。是为轰动一时的《美国诉利比案》。

记者米勒与库珀被大陪审团传唤出庭作证，两人以新闻记者特权抗拒传票，被首都地区联邦法官宣判藐视法庭罪名成立，入狱八个月。两人上诉至首都联邦巡回法院，被裁定维持原判。再上诉至最高法院，被拒绝受理。米勒宁愿坐完剩余的四个月监禁，而库珀则选择了妥协，为免牢狱之灾而交出材料并出庭作证。

总体而言，在民主体制下，纵有个别牵涉特殊领域的案例，并不能撼动新闻记者无冕之王的原则。然而极权主义断无可能容忍新闻自由，希特勒崛起时就指独立媒体是“人民的敌人”，代之以戈培尔式纳粹宣传，实行全民洗脑。纳粹政权覆灭才四年，奥威尔小说《1984》即出版。“ 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的政治格言，在不同年代和不同地方的相同政体找到了宿主。

幸而民主国家之第四权尚在，却不能高枕无忧。当权力者宣谕：新闻媒体是“人民的敌人”，人们就要警惕了。川普任内曾威胁吊销自己不喜欢的记者报道白宫新闻的许可证；他曾发推特视频，内容有他以暴力痛击头顶CNN标志的摔跤手；他在集会中煽动攻击反对者，导致CNN首席白宫新闻记者吉姆 · 阿科斯塔（Jim Acosta）遭川粉群众围骂和以猥亵手势侮辱；川普任内说“要记住：你看到的和你读到的不是正在发生的事情。”这和普京异曲同工，俄罗斯全面入侵乌克兰，却禁止媒体用“战争”一词，至于“侵略”更想都不要想，它只是一场“特别军事行动”。

试问，当朱利安尼称：“真相不是真相”时，当川普的顾问康威 （Kellyanne Conway）用“另类事实” 来为川普圆谎时。这类奇特造句，是否让你想起《1984》里大洋国的“新话” （Newspeak）？

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克鲁格曼所言的“后真相时代”，正是当下充满岐见、纷争与撕裂的美国。根据2018年一份民调，43%的共和党人认为川普有权取缔有“坏行为”的新闻媒体；23%的共和党人认为川普应该关闭CNN、《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如今景迁而事未过，适逢后真相时代，对“英明领袖”怀着宗教式热忱的信众依然海量。

这倒令我警醒，看到不合脾胃的观点，是否应该更多一点容忍？比如FOX卡尔森的新节目“重振雄风”（The End of Men），重新包装男权与父权。他担忧美国男人“睾固酮分泌减少”，所以节目预告宣传片中白人赤膊猛男在做俯卧撑、摔角、劈柴、烤肉、喝生鸡蛋液，以及荷尔蒙爆棚的全裸男子向着太阳摆甫士Pose。

卡尔森，图源：Vox

在我看来这很滑稽和反智，而且充满文化战争暗示。被卡尔森屡屡称赞很Man的普京，他和泽连斯基相比，谁更有英雄气概？睾固酮旺盛的普京的确竭力让俄罗斯重新伟大，却去让大家害怕而不是尊敬这个国家。我只听说过俄罗斯特工下毒刺杀异见者和变节者，没见过普京创下什么名垂竹帛的功业，倒让“战斗民族”的造句变成恶搞笑料，他连《阿Q正传》里王胡的蛮勇都欠奉，只似阿Q欺负又瘦又孱的小D，在全村人围观下，还没赢下来。

然而，卡尔森的睾固酮崇拜也代表着自由媒体的一种声音。我会提醒自己，切莫蜷缩在同温层，仅听价值相同的那些人的意见。卡尔森讽喻美国阴阳混沌男女不分，或许在某些人群中会有共鸣，至少激励男性（其实女性和五性少数群体也一样）去锻炼体魄和学一点野外生存技能，只有好处而无甚坏处。五角大楼发布征兵短片，多展示一点肌肉，同性恋群体并不见得会觉得被冒犯。

要不然怎么办呢？每当听到文化战争的鼓噪，都要骂回去？谢天谢地，我们还有新闻自由，媒体并非人民的敌人。当然也包括卡尔森，他只不过是在陈述“另类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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