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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互搏”素来是美国共和宪政的保障，就像周伯通在桃花岛独创的武功，左右使用不同招法互搏，斗而不破，强身固体，国家不走极端，不出独裁者。虽则不是没出过危机，南北战争就是巨大的历史血痂。从那以后，美国好了伤疤不忘痛，理念不同只在宪政轨道上左右互搏，直到南北内战260年后的今天，美国命运线画出触目惊心的大轮回，左右分歧已趋极化，这是国运的严峻时刻。据皮尤中心今夏最新调查，62%共和党人对民主党人反感，而1994年这个数据为21%；民主党人呢？有54%对共和党人反感，而1994年才17%。剽悍的共和党人也就罢了，宽容与包容素来是自由主义的标签，上述数据却自拆招牌。独立人士是否客观中庸一些？才不是！倾向于某方的中间派对倾向另一方所持的负面看法，比例几乎和上面数据一样。美国撕裂之深，可见一斑。图源：dictionary.com
所谓负面看法，仅理解为互不认同倒不出奇。实际却非如此，这种反感已近乎仇视，将价值观问题人格化，两党都有过半人认为对方顽固不化、不道德、不诚实。可以想象一下，你在生活中将某人定义为品格恶劣，是不会和他交友的，甚至处处防范和鄙视他。这便成了美国政治生活的血栓，危及国本。比如说，我自认独立人士，在社会议题上偏向某一方，其他方面不一定。在我看来，川普就是不道德不诚实的集大成者。MAGA粉丝却不这样想，这认知完全无法拉近。极右翼的旗手班农写道，川普任何事情都能撒谎。班农作为首席谋士对此不以为意，川普依然是建立理想国的天选之子，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为班农的理想国，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白人民族国家”。他必然要与川普的犹太裔女婿库什纳（Jared Corey Kushner）发生冲突。后者在新书《打破历史·白宫回忆录》（Breaking History: A White House Memoir）里指出，班农是“祸胎”，是“精通操控媒体的暗黑术高手”。库什纳说班农目露凶光对他咆哮：“你要是想反我，我就把你撕成两半！” 这幕宫斗剧以班农被炒鱿鱼告终。库什纳在书中写道，自己在白宫没有什么重大政绩，但“至少让班农解雇，让世界免受灾难。”图源：CNN
川普家族中不接受“弊选”说仅有两人，就是库什纳和伊万卡。现在这两人被怀疑是内鬼，向FBI报料海湖庄园藏有国家机密文件。川普支持者怒斥，史上从未有过搜查前总统（川普本人拒用“前”字）府邸之事，这是政治迫害！既然追溯历史，同样应当看到，史上从未有输了耍赖的总统。川粉马上搬出“另类事实”，言之凿凿称川普没输，却拿不出任何证据呈上法院，先前兴讼60场的结果太难看，都不好意思再提。只有阴谋论创作源泉永不枯竭，隔三岔五就花样翻新，鼓舞着他们的不肯冷却的希望。诚如共和党联邦参议员罗姆尼所言，否认选举结果，非但颠覆事实，“对美国人民也是一种侮辱。”回到常识，川普将国家机密文件带回私宅不归还，是否违法？这是简单的事实判断。但川粉却不作如是观，厘清事实的准则都被左右角力撕碎了。罗姆尼为《大西洋杂志》撰文，题为《美国自欺》，呼吁公众要从“否认、欺骗、不信任”的有毒氛围中觉醒。他批评两党对事实都有“越来越多的否认”。左派认为右派破坏国家体制、否认气候变化，认为只是“会逆转的循环”；右派认为左派否认非法移民危机和国债问题。他写道，这种“否认”歪风，最典型就是川普的“我赢了”。罗姆尼直指川普和拜登都不够格，“希望有一位总统能从喧嚣中挺身而出，靠真相团结我们。”我眼见的事实是，真相还未归位，阴谋论还在厮缠公众视听，各种各样的否认和自欺还在继续，无论左翼还是右翼。后者更甚。来自特定地域的华人移民对极右文化较为陌生，但对极左文化辨识力很高。极左曾是集体记忆的一页痛史，甚至是他们移民新大陆的原驱力。美国“取消文化”喧哗一时，恰和华人移民经历过的某个年代颇为相似。譬如纽约市政厅拆除开国先贤杰弗逊的塑像，理由是他蓄奴；纽约市拆除自然博物馆门前的西奥多·罗斯福的塑像，因为他骑马高高在上，一个黑人一个印第安人尊卑有别地站立身旁；旧金山学区改掉了以华盛顿和林肯两位总统命名的校名……即便都遵循议会、董事会、学区等合法程序，背后却是极端躁动的历史清算。更有一宗例子和华人有关。密西根大学音乐教授盛宗亮是知名作曲家，2021年九月在大学生作曲研讨课上分析歌剧《奥赛罗》，他放映1965年拍的同名电影，片中由英国名演员涂黑面孔扮演摩尔人奥赛罗，有一学生投诉“感觉受到侮辱”，盛宗亮很快公开道歉，称自己疏忽了种族主义过去和现在都是“美国文化的敏感部分”。校方停了盛教授的课，激进学生又升级行动，以联名信痛批盛检讨不深刻不诚恳。令人想起某种“触及灵魂”的深揭狠批，换个年代换个地方又魂兮归来了。引起争议的《奥赛罗》，图源：IMDb
这种取消文化又被形象地称为”指控文化“（Call-out culture），它咄咄逼人的进攻性必然招致反弹。于是另一群学生写联名信指责校方处理方式“助长恐惧和敌意”，学界700多名教授呼吁恢复盛宗亮的课程，并要求校方向盛道歉。自由主义在学界向来是主流，拥有最多话语权。取消文化却是极左毒藤结出基因变异的瓜果，完全看不到理性、宽容、平等、尊重的自由主义基本价值。我反对拆塑像，但主张向民众说清楚历史中模糊的部分。杰弗逊最闪光的名句就是《独立宣言》之“人人生而平等”，但你知道吗？这只限于白人。当时一个喷薄而出的崭新国家照亮全世界，这个白人之间最平等的制度，却屏蔽了最不平等的奴隶制。杰弗逊本人一生蓄奴和买卖奴隶有六百之多，他还和小三十岁的女奴生了几个私生子，这已由现代DNA鉴定所证实。然而我不欲将公共话题私德化。向子孙后代说清楚美国的历史污垢，难道不应该？极右翼认为万万不可，这会让孩子仇恨自己的国家。这种话语听来熟悉吧？右翼强调此一时彼一时，不能以今人标准裁定往昔。以“历史局限性”文过饰非，是违背常识的，1776年《独立宣言》和美利坚合众国诞生的年代，蓄奴已被欧洲主流社会所不容。美国立国之后，美国人带黑奴到英国，都被伦敦法官裁决：在大不列颠国土不容许奴役他人，所有奴隶进入英国就自动成为自由人，得到法律保护。这段历史背景可以进入美国学校教科书吗？保守派断断不能容忍！如果课堂上学不到，那就去看史蒂芬·斯皮尔伯格导演的《勇者无惧》（Amistad又译《断锁怒潮》），该片重现黑奴贩卖血泪史。这个真实事件，也导致英国皇家海军到非洲摧毁奴隶贩运的窝点。而彼时美国南方仍在蓄奴。极右翼的历史观是变形的，他们为传统价值而战的征袍下更不时露出“返祖”尾巴。2021年底全美保守主义会议喊出许多提神醒脑的主张，诸如宣布美国是基督教国家，由基督徒制定法律与社会规范；允许公校进行宗教教育；在不迫害少数群体前提下，由主流群体（白人基督徒）掌控公共舆论；写《乡下人的悲歌》的作家J.D万斯提出两级选举制，有子女的美国人比“无子女的左派”握有更多选票……这些听来如同时光穿越，回到殖民时期甚至中世纪，难怪传统保守主义的年轻信众日渐稀少。殊不知，遥远彼岸却有不少心意相通的信众。有几位远方朋友都向我说过既朴素又“普世”的真理——世界上本无绝对公平；社会本来就充满各种歧视。这是什么意思？后来读到某家心灵鸡汤，谓：内心和黑暗和解，就觉得不那么黑暗了，就像那个据称能治愈精神内耗的“二舅”故事。远方朋友是好意，希望美国少折腾，不忍一波波社会运动撕裂社会，昔日时光不就挺好？我想说，假若心灵鸡汤可以安抚美国人，这个国家只会停留《飘》那个时代，更莫说书中的田园牧歌还是文学笔触下的幻影。“让美国重新伟大”的前设是美国失落了昔日的伟大。美国援助中国抵抗日寇入侵，在欧亚两个战场投入反法西斯战争，那时候美国很伟大；美国不但接收犹太难民，拯救被铁蹄蹂躏的欧亚人民，还拯救大兵雷恩，那个美国很伟大。但她可以更伟大。在二战中与白人同袍浴血奋战的黑人士兵，退役后回到南方家乡，不配和白人战友共进一家餐馆把盏叙旧。1944年，现役军人杰克·罗伯逊（Jackie Robinson）在德州乘巴士，因拒绝让座给白人军官而被军事法庭审判。幸而战时军队比南方法庭更明事理，他被宣判无罪。杰克·罗伯逊其后成为全美棒球大联盟首位黑人球员。1947年他加入道奇队，令南方各球会大哗。到南方打比赛，三K党威胁杀掉他；对手上垒时故意踢踏他，投手故意掷向他的头部；他不能和白人队友住同一旅馆，不能进同一餐馆，白人队友唯有给他带食物回来。1955年，杰克·罗伯逊和道奇队赢得总决赛冠军。他后来荣登名人堂成为传奇，美国电影《42号传奇》拍的就是他的故事。60年代民权运动波涛触天，约翰逊总统签署《民权法案》，让美国变得更加伟大。但这还不够，那代人迈过历史性门槛，现代文明标尺的刻度被推向更高。美国一直在追求更伟大的路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跋涉，而不是回到过去某个年代重温旧梦。出席全美保守主义会议的重量级右翼理论家哈佐尼（Yoram Hazony以色列人）说，上世纪美国正确处理了种族隔离问题，但后来走得太远了，一味讲求公平正义，政府不得不一碗水端平地持文化中立，造成教会与国家日益分离。我真有点懵，原来不能太讲公平，走得太远的美国要往回缩，退到哪个年代？最高法院禁止公校宗教教育之后，光阴已横跨两代人，怎去召引他们回归教会？然而，这就是文化战争的激越号角。哈佐尼的右翼思想还真有不少知音。近两三年，华人移民都感觉到歧视亚裔陡然增高的压力。奇怪的是，在华人移民的故土，并不乐见美国少数族裔的不平之鸣。亦即我的远方朋友所说的“世上无绝对公平”，“歧视本来就无处不在”，这和哈佐尼的意思差不多。我曾经生活过的那个等级社会，确实充满各种歧视和不公，我也曾习惯了，而现在的我精神心理再也回不去了。美国确实没有绝对公平，所以各族裔一直在争取更公平一点的公平，听来很拗口？这正是美国前行的驱动力。废奴很好，但不够；禁止种族隔离很好，仍不够；《民权法案》很好，但每走过一道坎，前面总有新的不公平，不断地填平历史沟壑的奋进美国，才是伟大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