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别乡愁,我放下了那个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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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节要到了。这是我来美后第34个感恩节。而我在故国曾有过36次春节记忆,换言之,用不了多久,我居美时日将长于埋藏故土的光阴。
犹记历史一个急转身,巨大离心力把我抛离轨道,成了一粒陨石,命运坠落点与其说是陌生土壤,不如说是陌生星球。回想起来,恍如昨日之事。
那时尚不晓得一叶扁舟将漂向何方。或是偶然,或有命定的缘分。如非我有过那一代人的共同经历并将之付诸文字,写过一些文学作品,就不会遇到对我产生最大影响的人——余英时。
当年命运之舟桨声初歇,系缆于普林斯顿。余英时教授就进入了我的人生。
恩师的言传身教
余英时先生堪称我人生航道拐弯时的压舱物和引航员,他对我早期流亡生活和其后的蜕变转型,都有着重要意义。
我到美之初,总以为是漂萍过客,历史那一页很快就翻过去,自己将回到故里,不曾想过会落地生根。
其后漫长的滞留,我还以为是客途蹉跎。故此整个90年代我的写作总沉浸在往事之中,几乎没有美国生活痕迹。
余英时先生读了我几篇文字,察出总有乡愁萦绕笔端,便告诉我,文化之根生长于每个人心中,所以“人之所至,根必随之”。他用当年从德国流亡到普林斯顿的作家托马斯·曼“我到哪里,哪里就是德国”这句话勉励我。
余英时。来源:THE TANG PRIZE FOUNDATION
余英时先生提点,终须要解开乡愁这根缆绳,又勉励我不要放下文学创作,“人只要做自己有兴趣的事,就一定做的好。”余先生和我谈人生都云淡风轻,却句句金玉良言。
当我迁离普林斯顿,从大学访问学者转换角色成为朝九晚五上班族,异乡人的身份开始褪色。我接触到形形色色的美国人,如同一块块拼图,填补了我文化认知的空白。渐渐的,再用“异邦”“他乡”这种带着淡淡哀愁的词汇,自己都觉得太矫情。
回望走过的里程,原来留下了那么多碑界,都记录着思想蜕变。一个人原来可以从小到老都在学习成长,只要直面真实世界,就永远会有感悟和心得。
如果一个人止步于某个碑界,不断回望前尘,沉溺于昨天。他的生命就停滞了,只活在顾影自怜之中。
于是我的写作也开始转型,其间重要的推力也来自余英时先生。他问我何不写点身边的生活?乍听还真有点不解,我也有写到美国啊!其后才悟出,那些文字都是从旁观者视角去看取美国,就像火柴必须在红磷上擦燃,所有叙事脉络亦与故国有关联才得以展开。
此时我幡然顿悟龙应台曾经写的一篇文章,她写到一种现象,来自远方的知识分子对自己国家的专注可以狂热到故土等于世界、世界就是故土、除了故土之外什么都不存在的地步。“说得刻薄一点,这是一种对自己肚脐眼的狂热和专心。”
我就曾是这样的人,环顾周围,不少去国者还把那个瓶子揣在怀里。即使到了美国几十年,依然敝帚自珍。甚至认为美国应该围绕那个瓶子而打造政策。
殊不知,美国并非作为某种异形的镇邪法器而存在,她有自己的文明架构和价值取向。流亡作家索尔仁尼琴的悲剧,在于固执地死守故国的蚀骨记忆,对异邦无甚求知欲,甚至对美国抱着扭曲的想象。
我于是力图挣脱异乡人心态,挥去故土的记忆阴影。身为注定在美国过下半辈子的人,应该怎样去辨识这个国家?
我把阅读和日常经验当作一把尺子,去量度居美三十余年走过的路,就发现美国是一棵不断生长的常青树。这个国家走到今日,其间几许盘折坎坷,奴隶制、南北内战、两次世界大战、罗斯福新政、种族隔离、民权运动、反越战……直到今日有待弭平的社会撕裂。
我刚迁到大华府,在黄金地段阿灵顿国家公墓附近租公寓住过一年。阅读中才得知,原来阿灵顿六十年代还是美国纳粹党活跃的中心。我迁入时是九十年代末,哪还有半点纳粹党的影子?
美国砥砺前行的坚定步履显而易见。我初到贵境时身历种种故事,很多已被进步浪潮覆过。三十多年美国的蜕变,就像时代页面跳转和刷新。
美国历史年轮的纹路
诚然,国家前行的步履并非直线式,会有徘徊、跌宕、倒退,有时会逆流滔滔,怒浪与礁石对撞,湍流与漩涡共生,让河道弯曲。
我住在阿灵顿的时候,以为美国纳粹党的历史污痕已被抹去。殊想不到,2017年夏洛茨维尔市“团结右翼”集会如同招魂一般,把五花八门的三K党、新纳粹、反犹主义者、基督教国家主义、白人民族主义召唤出来,纷纷从蛰伏的黑暗墓穴现形,如同雨后拱出腐草的毒菌。
这是一群历史遗孑,执意向后看。他们如同时光穿越,挥舞的旗帜,举着的火把,都是往昔耻辱的象征。他们为“传统价值”而战的征袍下露出的是返祖尾巴。
我在阅读中学习,亦在生活中学习。不知不觉,故土记忆渐渐疏淡,脚下的土地已是我的精神家园。龙应台所说那个瓶子,其实盛满的都是从故土带出来的观念、逻辑、感情和一堆大词。舍弃了这些旧物,我如释重负,甚至是一种灵魂涅槃。
于是,我重建价值,有了另一种国家认同与社会责任。我是很有执念的人,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的朋友圈也少不了歧见和争执,近些年美国惊涛骇浪迭起,在复杂的现代社会,每个人都处于光谱不同波段。但无论谁有何种倾向,都须严守宪政与法治,这才是民主国家公民的金科玉律。
面对政治乱象如何判断是非,我的度量标准也深受余英时先生影响。前辈极少和我谈美国现实政治,如他所言:“我对政治只有遥远的兴趣”。但余先生论史论事,判别清浊的圭臬是人本思想和人道主义。简单一句话就是——普世价值。
美国国会图书馆的目录显示,余英时出版了102本中英文书籍,包括在中国大陆、台湾和香港的版本。
不少向往自由的人士来到美国,他们也阔谈普世价值。但并不曾意识到,普世价值不是高大上的空谈,不是只针对异己者的照妖镜,而首先是来自生活中的自我修炼与提升。
我深知只要经历了太多劫厄,相比活在另一种形态下的人,对生命就会比较冷漠。只要遭受过太多的欺凌与挫折,对不公不义就会比较麻木。
比如,如何对待弱势的少数群体是衡量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准,这在理论上大家都懂。但在实践中,很多从特定地域移居美国的人很难做到,他们天然觉得,任何事情都有主次之分,为大多数人着想,远比小猫三几只重要。
是余英时先生言传身教,使我辨识何为普世价值。人是没有主次之分的,人人生而平等,不只是白人之间的平等,也不只是基督徒之间的平等,更非乔治·奥威尔的名著《动物庄园》所写“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
余英时先生不曾和我提过川普,并不代表他没有看法。这使我去认真思考,为何世界上所有文明国家的大多数人都不接受川普,而他在另类国度却备受追捧?在华人当中为何大学者余英时、许倬云都不认同川普,而特定地域的知名知识人却大都粉川?
我得出的结论,那正是以普世价值为尺度所作出的判断。还要补充一句,余英时、许倬云是思想史及中国史学的学究天人,但他们在看待事物时,恰恰是放下了那个盛满某种情结的瓶子。而特定地域的知识人很难做到。
“让美国重新伟大”的前设是美国失落了昔日的伟大,而我对美国的期许是使她更加伟大。
一辈又一辈美国人迈过了无数道历史门槛,文明标尺的刻度被持续推高。美国不会回到过去某个年代重温旧梦。
只不过,近年国脉的惊悚律动警醒人们,文明社会创造的价值其实很脆弱,如同华美的彗星尾巴刷屏太空,倏而被黑洞吞噬。世间多少丑恶事物,原以为被永久唾弃,却会在始料不及的缝隙复活,如同被剪除的毒藤再度疯长。
这更使我明白民主宪政并非天赐,更不是凭某个天选之子降世来“拯救”。它既要努力争取,更须悉心呵护和保卫。
回望三十多年亲历的社会变迁,我终于学会不以去国者的心态去观察和思考人生,我挥别了乡愁,挥别了屈原怀沙苏武牧羊的情结,我没有兴趣回到过去寻寻觅觅。
我相信,只要放下了那个瓶子,就必然产生脱胎换骨的蜕变。这就是我的感恩节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