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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懂才上了古尔德的当吗?

2017-01-04 陆倍文 生活在古典音乐中


据我了解,许许多多喜欢巴赫的朋友(无论专业还是业余)都是从古尔德入门的,并且一度对他几近痴迷,他们真的是因为不懂而“上了古尔德的当”了吗?当然不是。我认为古尔德演绎巴赫的独特处理方式,是时代的产物。




因为不懂才上了古尔德的当吗?


有爱乐者问我,你们专业的是不是都不喜欢古尔德?这个问题乍一看可能会让人形成如此的误解:不懂的人(或懂得还不够多的人)才会喜欢古尔德的音乐,而懂的人就不会喜欢了。  

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首先,用是否专业来区分懂不懂得欣赏美,本就是荒谬的事情,就比如我们是不是需要去学习如何甄别美女才能在大街上欣赏佳丽,我们是不是要去学过恋爱宝典才能坠入爱河一样,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其次,专业的人士真的不喜欢古尔德吗?或者这样问,专业的人真的对于古尔德不屑一顾吗?我看不一定。  

格伦·古尔德之所以被称为“怪杰”,是因为他的演奏中的各种“反常规”处理,人们对他争议永不停歇。有人说他是为了不同而不同。还有人传说古尔德做某一首曲子的录音之前,会听遍此曲的几乎所有其他录音版本,然后寻找一种与其他人都不同的演绎方法来弹。但我觉得也不尽然,古尔德有时候也会“常规”一把,常规得让人惊喜。可是,古尔德之所以是古尔德,是乐迷心中极其特殊的那一位“怪杰”,还是因为这类所谓的“反常规”的音乐诠释。


我遇见过一位资历很深的巴赫专家,他声称对古尔德深恶痛绝,他每每讲到一个地方总要拿古尔德来举反例,典型的句型是:这里应该这样弹(弹一遍),但是你们千万不要模仿古尔德,他居然是这样弹的(弹一遍古尔德版,模仿得惟妙惟肖),弹完大骂:这完全是胡来!但细想之下发现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每个地方,他都对于“古尔德是怎么弹的”了解得如此清楚呢?惟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把古尔德版巴赫烂熟于心了。  

后来与这位专家聊,原来他果然和我一样也是从听古尔德开始喜欢巴赫的。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听到古尔德的巴赫的那个夜晚:我当时听呆了,怎么会有这样的音乐?和之前听到的所有音乐都不一样,没有浪漫的旋律,也没有激情的炫技,音符的排列有序且奇特,就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让我感受到一种奇妙的秩序感。我很快就被这种音乐完全占据,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学习巴赫的赋格。据我了解,许许多多喜欢巴赫的朋友(无论专业还是业余)都是从古尔德入门的,并且一度对他几近痴迷,他们真的是因为不懂而“上了古尔德的当”了吗?当然不是。我认为古尔德演绎巴赫的独特处理方式,是时代的产物。  

巴赫的音乐中本来就强调一种秩序的美,用流动的建筑来形容巴赫的音乐最合适不过了。古尔德的演奏将这种秩序感极端化了。按照传统的钢琴演奏法,他的触键不连、不唱,音色干燥,听起来就像是MIDI,但是正是牺牲了单个音的个性(歌唱性、色彩性、方向性),音乐的结构感才得以强调。古尔德的这种弹法是独一无二的,其他钢琴家甚至连模仿都非常困难。因为没有计算机一般精确的大脑与手指,是勾勒不出摄人心魄的秩序美的。就如多米诺骨牌,其中若有一个骨牌出问题,所有的骨牌便就失去了意义。除了多米诺骨牌,用来形容这种音乐的另一个绝佳的例子是中山陵的阶梯。当然,古尔德弹的毕竟还是巴赫,其结构还不会如此简约明了,用欧洲的哥特式教堂来类比恐怕更加合适一些。  


但我忽然觉得,这种秩序的美尽管一方面是摄人心魄的,但同时也可能如机器一般地冰冷。这种美,时常可以震慑你,征服你,但却常常不能打动你。这其实正是现代社会的写照,排列得密密麻麻的鸽笼式的住宅楼,纵横交错的各种几何形态立交桥,穿着制服排列整齐步伐一致的人群等。当我们从领袖视角自高空俯视,它们的秩序美让人叹为观止,但是终日身处其中的人们,却只是作为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压抑、庸碌、无奈。作为一名现代人,对这种“现代性”肯定异常熟悉,古尔德的音乐正是这种“现代性”的体现:当人们听到古尔德演奏的巴赫《d小调键盘协奏曲》(BWV1052)第一乐章的时候,听到了黑云压城般的摩天大厦,匆匆来去的地铁与黑压压的人群;当人们听到古尔德1955年录制的哥德堡变奏曲时,听到了如同电脑一般的精确与干燥,当然还有高速运转。因此,现代人才很容易听进去,因为它就是时代的声音。  

因为如此,这种音乐才具有如此的魔力:无论你是为之着迷,还是恨之入骨,它都会在你的心中盘旋,挥之不去。相比之下,肖邦的音乐就完全不一样了。当我们还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特别是在中学,无论男女都穿同样的校服,写一样的三段体,唱一样校歌,青春萌动的我们渴望个性,渴望不同。于是,我们与肖邦相恋了,便是所谓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这种强说出来的“愁”虽然颇有个性,但当我们继续成长,走向社会之后,终于发现它其实并没有什么用,人不可能永远生活在梦中。  


当然,古尔德的声音并不是巴赫的声音,所以许多专业人士,尤其是“原教旨主义者”并不认同他的巴赫。如果说巴赫的音乐是一座哥特式教堂的话,古尔德的音乐便是金属与玻璃构成的现代建筑。怪不得当年设计师贝聿铭设计卢浮宫广场的金字塔的时候遭到了巴黎人民的一片嘘声,两个时代的建筑放在一起当然不协调,但是又有什么办法?最后不还是这么建了吗?还是时代的声音是最有说服力。 

我们无法拒绝时代的声音,因为它就是生活,就是我们每分每秒在经历的现实世界。因此,无论专业还是业余,喜欢还是厌恶古尔德,都无法逃避它的影响。你可以不爱古尔德,但是无法拒绝他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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