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西方统治世界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
俯瞰伦敦,最好地方当然是亚历山大宫,格林威治公园则最为怡人。它原是皇室首座御苑猎场,林草茂美。周边又有全球最大的海事博物馆、河港及码头上的卡提沙克号商船等等可观,足以消磨时光。
但游人其实不是要看这些,主要是想看看“时间”。
这大概也是全世界唯一以时间为主题的旅游点。
英国人对此一定很自豪,否则不会在首都拿出七十四公顷这么大块绿地出来做为公园,让人体会英国的、也是世界的时间。
这一百多年来,大家都以经过这个天文台的经线为“本初子午线”,以此计算地球上的经度,并以这里为“世界时区”的起点,以它的计时仪来校准时间。
一、自然的时间
这即是现代人所依据,并用来过生活的时间。
当然,这也不是格林威治天文台自己忽然订出来的,而是一套传承自两希传统(希腊与希伯来),而在近代工业社会大获发展,并在格林威治明确下来,成为全球规范的时间观。
年,是现在这样,一条直线走下去的,2018、2019、2020、2021……,不是年“复”一年。也不分为二十四个节气, 周而复始。更不是六十年一甲子,循环一次。气运,阴阳之“消息”“一阳来复”等等,亦都不讲了。
不是只跟中国传统的循环往复式时间观不同而已,也与欧洲许多民族本来的时间观不同。
欧洲许多民族本来都从自身的劳作习惯中得出一天与四季的观念,甚至按照农活来划分时间。比如日耳曼部落的历法:休耕月是6月,收割月是7月,播种月是9月,酒月是10月,打谷月是1月,枝月是2月,牧月是4月。查理曼曾经想用这些名称来统一历法,但是没有成功,因为这些叫法在不同地区代表了不同的时间。而“年”这个词的本来也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概念,而有“收获”的含义,表现了一种时间的循环与周期性的人类活动,人与自然是结合的。
二、线性的时间
传承自两希传统(希腊与希伯来)的时间观却大异其趣。
希腊的时间观,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别人都就时间说时间,他不是,他说:“时间是关于前和后的运动的数”“时间不是运动,而是使运动成为可以计数的东西。”
你听得懂吗?
他是希腊人,所以很哲学地说:“时间”是一种对时间的测量,是一个物体运动的量度,比如我走到餐厅要十秒,这就是时间,是一种时钟式的时间。
后来西方人钟情于制造、设计、美术时钟等各种计时工具,成为一种文化、一种艺术品类,即起源于此。但它的本质是科学的,我们用它们来测量时间。
这种时间需是同质、均匀,才可测量。牛顿说:“绝对的、真实的和数学的时间,它自身以及它自己的本性与任何外在的东西无关,它均一地流动……”。这样一种物理学的“绝对时间”要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才受到怀疑和批判。
古代个民族巫师、史官、占梦诸法,都没有这样的线性时间观,只有现代科学的历史学才是它忠实的服膺者,而且现代史学就仅仅是(现在)人处理过去之事的一套工序。
然而,根据海德格尔描述:“这种当前时间(Gegenwartszeit)被解释为不断滚动着通过现在的流逝序列;这种前后相继的序列在方向上被说成是单向的和不可逆的。一切发生的事件都是从无尽的将来滚入不可回复的过去。”
可测量的线性时间有两个特点:一是均质性,二是不可逆性。它必须是均质的,每个点都一样,才可能是线性的和不可逆的。
均质,是把时间等同于空间,等同于纯粹的“在场”。不可逆性,是把时间看作一种“现在之流”,过去是已经消逝的现在,将来是尚未到来的现在,总之都是“现在”。
史学无疑就是(现在的)人处理过去之事而形成的一套知识。可是由于时间终究不可逆,所以其所谓历史,终究只是现在。号称可以重现过去、回到旧日现场,而其实只是科学的戏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体现着现在。
这样,就构成了自身的矛盾或诡论,最终归于虚无主义。
现代史学“重建客观历史真实”之宣传,乃因此只是自我欺骗,嘘云成象,最后把自己哄住了。
面向过去的追问,回答的,仅是现在的心事。时间终究不可逆,过去的历史,众声喧哗,却终究只是现在的声音。
三、线性的叙述
线性的时间,还表现在线性的叙述中。
叙述需要时间,不但先说与后说形成时间之链,还要把事情的先后安装到时间之流中。
可是,时间假如是线性的,叙述便也只能就一条线来说。政治史只讲兴亡,不太谈性、爱、婚、生殖、家庭、卖淫等事。若转过头来,专谈女性权利和肉体的政治学,那又不能谈政权的兴衰了。硬要谈,必将造成政权的尴尬,把政治变成了一场桃色纠纷。就像革命史,若以当时几个女人的身体、权力与爱情为线索,必然会讲成完全不同的故事。当然,政权是不会轻易让你讲的。
故“花发多头”只能“但表一枝”。集中的同时,乃是遗忘,挂一而漏万。
由史书体例看,过去我国写史,却都是复合式结构,等于混声大合唱。如《史记》,本纪,记历代帝王言行政绩;世家,讲世袭的王侯封国和特别重要的人;列传,说不同阶层人物,包含游侠、商人、占卜人,甚至国内外各民族之事;表,以表格形式排列世系、人物和史事,是对全书叙事的联络和补充;书,解释典章制度,如礼乐、经济、天文、历法等。彼此盘旋、环裹、互着、别裁,交光叠影。
现在学院史家推广的、或执行的,却只有一道直线的光,单一光源,独照一路。与焦点透视的西方绘画、单眼窥伺的摄影与暗房相似。又仅有一条歌喉,不能“一声两歌、一手双牍,注彼而写此,目送而手挥“(戚蓼生《石头记》序)。机械式的思维,理性的叙述,不哭、不笑、只是理解的考证,所以只能哼一种“记事本末体”式的腔调,令人昏昏欲睡。
而这样单调叙述的意义又在哪呢?
人在这种不断流失的线性时间中,终有一死。所以这只能形成了人自己的虚无主义。过去的人,生了又死:过去的事,有了又无,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差别?别人的兴衰悲喜,跟我又什么相干?至于你自己,则像尼采说的:生命如此短暂而悲苦,每个人都要死,而且生活中苦多乐少,那,为什么还不自杀?
人却又不可能摆脱线性时间的不断流逝。若要,就只能设想有一个无时间的、永恒的天国。天国、无产阶级天堂或上帝,都是没有时间性的概念,是历史终结之处。
不断流逝的线性时间,竟又如此创造出了它的对反面。当然,它的宗教意义也在于此。
就如圣奥古斯丁说的:“以卓然不移的永恒的光辉,和川流不息的时间作一比较,可知二者绝对不能比拟。时间不论如何悠久,也不过是流光的相续,不能同时伸展延留。永恒却没有过去,整个只有现在。而时间不能整个是现在, 他们可以看到一切过去都被将来所驱除,一切将来又随过去而过去,而一切过去和将来却出自永远的现在。”
犹太教基督教的时间观,都是从上帝创世时为起点,一直指向时间终极的末日审判。所以是方向明确的单行线。“神时间”如永恒之太阳,“人时间”如蜡烛,越烧越短。彼此的命运是注定的,因而它充满了魅异的命定论色彩,史学理论上称为历史决定论。
四、被决定的生活
历史决定论不但是一种宗教,且就是宗教之本质,因为宗教最主要的功能即是告诉我们将面临何种命运。
而描述这样的命运,便需要宗教之大叙事,从开天辟地到毁灭或重生。
可是宗教一旦诞生,也就预告了它的毁灭。故《圣经》所述十诫中的第三诫就是“不要妄谈神之名“。意思是告诫人不要利用神之名义做人自己想做的事。
然而,不这样,人还要神和宗教这面旗帜干什么?
历史上,宗教崩溃之例亦多矣,却又并不是宗教的故事本身有什么问题(因为圣母童贞怀孕,佛陀胁下出生、立刻能行七步,老子母亲怀孕八十年而生老子,孔子乃黑龙之精降生,湿婆割掉生殖器扔向人间,男人遂有了☐☐等故事,都是教徒深信不疑,而教外斥为呓语的。信者恒信,多荒诞都没有问题;若不荒诞,反而显不出该教之神奇)。而是讲述宗教故事的人背离了他所说的神,产生了膨胀、欲望,将自己的需求加在故事上。
但这样,却又保障了宗教。
因为错的总是人而不是神。信教的人虽不断犯着错,宗教这一套无所不包的故事可没有倒。纵使猴子进化为人的学说出现了,也不影响人继续上教堂去赞美主创造了自己。
每个人也都知道:宗教故事的产生,是为了人类的法律规范和价值观能够得到更好的认可。不管是好的出发点还是坏的出发点,宗教的存在,实际上是明确了一套高于人类的法则,并让一部分相信的人能够遵守最根本且善意的秩序。宗教徒虽然做尽坏事,如烧杀女巫、屠戮异教徒、烧书、禁止自由思想等,但你仍可发现有信仰人的人能够做出更多符合规则和善意之事,故不能否认这也是宗教的良性目标之一。
只不过,宗教的善意必须维持在自由思想的环境中。信者恒信,是因别人可以恒不信。多元的社会,才能展开体贴他人、宽谅他人的善意和品德,如若一元化了,就只有权威和霸道,社会只有一只麦克风。
五、被改造的时间
基督教得到了那只麦克风。
在罗马成为“麦霸”之后,它便开始改造民众的时间观。
本来12月25日是波斯太阳神密特拉(mithra)的诞辰,便被罗马教会改造为耶稣诞生纪念日。其实谁知道耶稣生日是哪天,连哪一年都不清楚呢!
目前的推理是这样的:《圣经》提到耶稣的表兄施洗者约翰在提比留·凯撒在位第15年开始传教。提比留于西元14年9月登基,因此他在位第15年应该是西元28年下半年至29年下半年。那时约翰开始向人传教;六个月后,也就是元29年秋季耶稣大概也去传教了。当时耶稣“约有三十岁”(路加福音3:23)。如果西元29年秋天耶稣刚满30岁,他就可能生于公元前2年了。如果已经超过30,则还要生得更早些。
就这样稀里糊涂到六世纪。东罗马为了修订历法,乃根据“耶稣被处决时约三十多岁”的记载,从那一年减去三十,作为新纪元的元年。所谓“西元”便又这么糊里糊涂诞生了。
可这还是只有年而无月日,故又再改造异教徒的太阳神生日为耶稣诞辰。
农事的时间也要改,须与教会仪式的时间挂钩,用基督生活中的节日与圣日来划分年日。例如收割节、酿酒节、播种节本来是向大自然祈福的仪式,被基督教改造成了对造物主的感恩“四季大斋节”,以天赐礼物为祭品的礼拜式。
然后再对自然时间进行纯理性的分割。
这种思想来自于希腊哲学的原子化思想。Honorius Augustodunensis(1080–1154)把时间分割成4个点,10个分钟,15个部分,40个片刻,15个“signs”和22560个原子。教皇Sabinianus(604-606在位)则训令修道院的时钟每24小时敲7次,作为规定的祈祷时间。
在公元1345年左右,人们开始接受将一小时划分为60分钟,一分钟为60秒的做法,这种对时间划分的抽象框架,逐渐成为人行动的参照点。
13世纪,机械钟的发明终于实现了时间的机械化,从此时间不再仅仅是自然界的标度,而是一个被人测量得出的,独立的、数学可度量的标度,是一条单向延伸的直线;从而人类真正形成了线性的时间观。
也正由于这种时间不可倒流的观念渐渐成为共识,标准化生产的廉价钟表带来的守时、有规律的作息,乃成了工业化生活的先声,“时间就是金钱”成了新兴资产阶级的道德。
本来这种圆形时钟,正好表示循环的时间,但后来大家看时钟的观念却仍是直线的。为什么?
因为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的可测量之时间,就是物理性的“时钟时间”。人终于发明了时钟,附会亚里士多德的基督教神学乃正好用它来测量时间。这种时间就是海德格尔所讲的“现在时间”(Jetztzeit)。
每个抬头看钟的人,心底那句话都是问:现在几点?⏤⏤它是同质的和均匀的,因此才是可测量的,这是科学的时间概念。
同时教会也大力借用并推广这种新科技。其建筑,最巍峨的就是钟楼,钟声也是天主教的象征。钟镶在楼上,钟声则敲进信徒的灵魂。
每天早上、中午、晚上各一次。每敲一次钟,便念一段《三钟经》经文的传统,现在仍被隐修院延续下来。一般钟声则是去教堂参加弥撒(missa)和时辰的祈祷,提醒大家到教堂与主相遇。大节日的开场,当然也是敲钟。本堂司铎去世,教会仍要敲钟,云彼已经安息主怀了。
1355年钟楼钟声的性质于焉变质,成了世俗冲突的号角。那年英国牛津大学学生去一家酒馆酗酒,骂酒的质量不行,爆发冲突,杯盘横飞。吃亏的老板敲响了镇上教堂的钟声,愤怒的民众随即涌去支援;吃了亏的学生也赶紧敲响了大学教堂的钟声,号召救兵。双方大战数日,市民攻破大学生防线,杀了63人。
后来判了城市每年要给被打死的大学生一个银币,500年付清。故牛津市长每年修饰节都会领着62名市民去大学道歉,并在圣玛丽大学教堂里举行弥撒时将罚款交给学校,直到1825。
钟楼钟声于是又成了和解的象征。
六、被统治的时间,与被时间统治的人生
到1648年,牛津汤姆大钟挂上时,学院有101名学生,因此晚上9:05分大钟敲101下,提醒学生就寝。钟声已与宗教无关了,只是生活作息之提示。这,延续到现在。
时钟生活便如此把人镶嵌到线性的、可测量的时间中。时间完全被数学化了,变成了与空间坐标X、Y、Z并列的坐标T,也变成了具体的1、2、3、4、5、6……点钟。
工业革命之后,西方全球殖民事业的推展,不只开拓了空间,更统一了时间,全球被纳入“一个”共同的时间中。
自1924年2月5日开始,伦敦格林威治天文台负责每隔一小时向全世界发放调时信息。
虽然因地球每天自转是有些不规则,且正在缓慢减速,故格林威治天文观测不可避免会有缺陷,而被原子钟报时的世界协调时间(UTC)所取代。但不影响这个世界时间被统一的状况。
各民族原有的时间及其观念、节日,如果他们还记得,也不妨保留,但都是附属的物事、模糊的月影,只在太阳照耀不及之处,予人以回忆、点缀和慰借(如我们的元宵、中秋、冬至等)。
所有正式的、工作的时间,都依格林威治和UTC;可以缓口气、唱首歌,欢乐庆祭或休养生息的时候,才利用得到传统时、令、节、日。
于是,你一早就会被闹钟吵起来,随着钟表的指针跑步,吃饭、喝水、吃药、早餐、赶车、抢路、打卡、开会、上课、下课、再上课再开会……。学校都有教堂般的钟声,课程都是计算课时的,时间都以教会的“礼拜”为段落……。政府、工厂和公司也一样,因为工资也是按这个时间算的。
于是我们在时间中凌迟着生命、在钟表中计算得失,争分夺秒,时间就是金钱。当然,我们也还没完全忘记循环的时间:加班出来,抬头又看到了昨天的月亮。
格林威治晚上却不开放公园,他们不让赏月。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