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问专访 · 于宏波|道德如何塑造情感与群体生活?
# 追问按
为便于阅读,我们对文字进行了精简,以下为具体内容。
Q
请简单介绍一下您目前正在从事的研究。
我现在在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的心理与脑科学系担任助理教授。我的团队主要有三个研究方向:第一个研究方向关注社会情感,如内疚、感激等。这里的核心问题是社会情感如何产生,这个“如何”包括社会因素和神经生理因素;第二个是道德心理,例如人们如何理解责备与表扬;第三个是我们团队比较新的一个方向,就是结合自然语言处理(natural language processing)和历史文本,研究道德和情感概念在历史长河中的演变。这个方法能帮助我们了解在同一个社会文化群体中,道德和情感如何受到重大历史事件和社会变革的影响;同时,我们也可以比较道德和情感在不同社会文化群体中的发展历程。
Q
您大学期间学的是物理学,研究生开始转向社会情感的研究,转变的初衷是什么?
Q
您现在的研究方向之一是关于内疚感的产生。当个人违背道德规范时,为什么会产生内疚感?这种情绪产生的机制是怎样的?
▷ 图注:Diego Frontanive/EOF Project 2019
Q
受害者的反应对这种内疚情感有怎样的影响?
Q
听起来内疚是一种动态变化的情感?
这里会引申出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就是当我们周遭的环境变了,比如到新的国家或者新的文化环境中生活,人与人之间的预期会不同于我固有的概念,那么这时候可能就会产生一些误会。我认为这在跨文化心理学的研究中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
Q
不同历史文化对道德的定义有所不同,由此产生的情绪有哪些差异?
心理学里也有不少研究考察社会文化对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情感有何影响。比如,斯坦福大学的Jeanne Tsai团队提出了一个很有影响力的概念,叫ideal affect。这个概念是说,各个社会文化中都有某一些情感被认为是好的、人们应该体验和表现出来的。与之相对的一个概念是actual affect,也就是人们实际体验的情感。Tsai的团队通过一系列跨文化研究,得出了一些有意思的结论。比如说,ideal affect和actual affect往往并不一致。人们有的时候能意识到社会和周围的人希望他们在特定情境中体验或表现出某种情感,但他们并不一定真正有这样的情感体验。另外,文化的差异通常更多表现在ideal affect层面。比如他们发现,相比于东亚文化,北美文化推崇积极、乐观的情感;但人们实际体验的情感又是另一回事了。
Q
您是说可能北美文化中的人倾向于将情感表达出来,而东亚文化下的人可能更温和一些?
▷ 图注:Talhelm et al./ Science 2014
为什么有些民族的文化不那么强调积极情绪?是不是因为他们经历过更多的苦难,或者说他们的生活环境更艰难呢?这些都是猜想,但是将来的研究有可能回答这些问题,特别是当我们能采用和分析更多的历史数据,比如说特定历史时期内,某个地区或国家所经历的自然灾害、战争和饥荒的频率及严重程度,或者某种宗教教派的流行程度。历史和社会学研究经常会用到这类的数据,而近年来心理学家也注意到了这些历史数据的重要性,因为这些社会因素可能塑造了一代或几代人的心理。在这方面,哈佛大学的Joseph Henrich和斯坦福的Michele Gelfand等人做了很多非常前沿的工作,值得关注。我上边提到的我们团队的第三个研究方向,也是希望在这方面做点工作。
再举一个例子。近几年,跨文化心理学领域有一系列很火的研究,大家通常称之为“大米理论”。这是芝加哥大学的Thomas Talhelm与中国国内的一些合作者在中国做的一系列跨文化研究,它背后的基本假设是,水稻和小麦这两种作物,对种植它们的人类社会结构的要求是不同的。水稻需要更密集的人类合作,而小麦在这方面的要求则不那么高。几十代人浸润在这样不同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中,导致我们今天可观察到的一些文化差异。这一系列的研究考察了人们社会生活不同的方面,包括道德情感等。我们有时候会拿地域差异开一些小玩笑,但这些差异背后可能有深层的社会原因和规律。这也是我觉得心理学有魅力的地方之一——嬉笑怒骂的背后,都有学问。
Q
道德是个体的行为和心理,外在的道德行为会随情境变化,比如近朱者赤近墨,内在的心理结构是否也会发生变化呢?
这个研究从属于社会心理学里一个很大的领域,叫社会从众(social conformity)。从众现象分两类,一类叫规范性从众(normative conformity),即出于社会压力,我选择了跟大众一致的选择,虽然我心里知道这是不对的,或者说大众的意见和选择并没有改变我的认知;还有一类是信息性从众(informational conformity),当我自己也不确定应该选什么的时候,大众的选择会给我一些信息,或者说我认为大众的选择很有可能是有道理、有价值的。我们在网购的时候,一般会选好评比较多的选项,这就是一种信息性从众心理。
我的研究考察的是道德层面的从众性。当我观察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我自己的行为会不会变得更道德?相反,如果我观察不道德的人,损人利己的行为看得多了,我之后的行为会不会也变得更损人利己?
在研究中,我们采用了一个道德决策任务,简单来说就是让受试者在自己的利益和他人的伤害之间做权衡。你想要获得更多的金钱收益,你就要给另外一个人更多的物理伤害,比如疼痛电击。受试者先做决策,作为他们本身道德倾向的一个测量(即前测)。之后,一部分人观察一个道德高尚的人,这个人很少去伤害别人,即使牺牲自己的金钱,他也不愿去伤害别人。但另一部分受试者观察损人利己的人,就是经常选择最大化自己的金钱收益,而不管其他人的疼痛。在观察一段时间之后,这些受试者再次做出道德决策,以考察他们的道德倾向是否以及如何改变(即后测)。
这里就有两种可能性,或者说假设。比如我观察道德的行为后,我可能更关注他人所受的伤害,也有可能更不关心自己的金钱收益了,这两个都有可能。同样地,观察不道德的行为后,我更能更急于最大化我的金钱,或者更不关心对别人的伤害,这两种假设都会导致我们刚才看到的现象。
我们采用计算模型的方式证实——观察道德行为的那组受试者,他们在后测中更关注对他人的伤害;相反,观察不道德行为的那一组人,他们在后测中更多地关注自己的金钱收益。所以说,不仅仅是外表的行为发生了变化,实际上在道德价值的计算过程中,这两个因素的权重发生了变化。
Q
除个体道德以外,在集体中也存在道德。在集体中,可能会牺牲少数人的利益来保全大部分人的利益,这种道德决策是如何在大脑中加工的?
▷ 图注:Trolley dilema/ WIRED 2008
对于决策者来说,牺牲少数人这个决策在理性算计和情感体验上是有冲突的。在这种情况下,决策者情感相关的大脑活动会阻止他们做出这样的行为。相反,在决策者做出这种利益最大化的选择时,负责理性算计和冲突控制的大脑区域有更强的活动,表明人们在这种情况下更多地采用利益权衡的心理过程做出决策。
这是以往大多数用道德两难情境去研究道德决策的研究范式。但您刚才提到集体的道德还不完全是这样的情境。这取决于由谁来做这个决定。如果说有一小群人决定牺牲自己保全大多数,那么这其实是另外一种非常不同的情境了。这种决定和我作为一个完全利益无关的第三方的决定,可能是非常不一样的,比如涉及自我牺牲这样的观念。而这方面的实证研究相对较少。之所以如此,可能源于大众和很多心理学家对功利主义的理解上的一个误区,认为它就是利益最大化。但是有一个大家没太考虑的问题就是:最大化谁的利益,谁来做这个决定。如果大家看功利主义在哲学上的表述,会发现它除了利益最大化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不偏私(impartiality)。
我之前在牛津大学时的几个同事,从哲学理论出发,开发了一套测量工具——Oxford Utilitarianism Scale(牛津功利主义量表)。这个量表包含两个维度:一个维度叫工具性伤害(instrumental harm),测量的是人们在多大程度上认同牺牲少数来最大化更多人的利益这样的价值;另外一个叫不偏私的善举(impartial beneficence),测量的是人们在多大程度上对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利益持一个一视同仁的态度。比方说,当你有两个健康的肾脏的时候,你在多大程度上愿意把其中一个肾脏捐献给一个素不相识、但急需肾脏移植的人。这背后的逻辑是,通常我们有一个功能正常的肾脏就可以健康地生活了,捐献出一个肾脏对我生活的负面影响远远小于这个肾脏能给一个急需肾脏移植的人带来的好处。但我们又有多少人能做出这样的举措呢?
Q
作为外行人看来,道德并不稳定,对这样一个不恒定的测量目标,神经科学如何来研究它?
但是我们能不能抽提出一个不变的规律?我们可以想象道德是一个机器,它有输入、有输出,不同历史时期或者不同文化的输入可能是不一样的,当然输出也不一样。但这个机器里的运作机制可能是一样的。
以语言为例,我们知道人类的语言非常多,但是人的学习能力尤其是新生儿学习语言的能力是非常强的。把他放到不同的文化或者不同的语言中,他都会很快习得语言。所以有语言学家把人类的语言习得比喻成这样一个机器,内部的逻辑和生物学基础是普世的,只不过输入不一样,输出自然也就不一样。
那么我们研究道德可不可以也做这样一个类比。比如我们刚才说的哈克贝利·费恩的例子,输入是在那个时期流行的道德观念,即奴隶是奴隶主的私人财产,这个机器的输出就是,如果我帮助别人的奴隶逃跑,我就破坏了这样一个道德准则,就会感到内疚。所以,可能一个普世的心理原则或机制是,当一个违背了自己认可的行为准则时,他/她就会产生内疚情感。当然,一个人认可什么道德原则,可能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因地而异,但违背了这个原则后产生的情感可能是一致的。
Q
这就是我们大脑内部处理这类道德冲突时的机制吗?
通过跨文化的研究,我们有可能部分地回答这个问题。当不同文化下的受试者经历不同的预期错位以后,他的大脑活动是不是类似的?产生的情感体验是不是类似的?这些是可以比较的。
Q
用神经科学来研究道德,现在是研究到了怎样的程度?
Q
其实现在大家不仅讨论人的道德,也在探讨人工智能的道德。在上一期的专访中胡杨老师就提到“人工智能体能否拥有道德?能否通过道德版的图灵测试?”对此您怎么看?
那么,我理解的道德版图灵测试,就类似于这样一个情境:有一个AI在房间里,外面的人跟它进行社会互动,根据对方的道德反馈去判断里面到底是一个机器还是一个人。如果外面的人无法根据里边的反馈来分辨里边是人还是AI,可能在这个意义上,这个AI就具有了跟人一样的道德。
不过,“拥有”这个词其实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至少有两个意义上的“拥有道德”,一个是表现出(to appear)道德,另一种是就是(to be)道德。一个AI可以表现出跟人类完全一样的输出,但它可能并不具有人的这种道德相关的心理体验。
这可能更像是一个哲学问题了,我们的内在道德体验到底有多重要?我觉得这是一个当前非常有意思的哲学问题。Nicolas Bommarito有一本书专门从哲学上讨论这个问题,叫Inner Virtue,我觉得很有意思,对道德心理学研究很有启发。我也希望将来能从实证的角度对内在道德体验相关问题做一些研究。
来自@于宏波的追问:
马克思有句名言,说“哲学家只是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作为研究者,我们应不应该把我们获得的关于道德的知识应用到社会当中?这种应用本身是“道德”的吗?边界在哪里?
针对于老师的问题,我们将邀请更多嘉宾探索答案,敬请关注。
嘉宾:于宏波
记者&编辑:lixia
审校:yunke
整理&排版:N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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