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诺斯托罗莫》的空间解读

邓颖玲 外国文学评论 2022-04-24


编者按


约瑟夫·康拉德的长篇社会小说《诺斯托罗莫》凭借其史诗般恢弘的场面、独特新颖的创作手法和丰富的思想内涵成为二十世纪英语文学的经典之作。本文运用约瑟夫·弗兰克的小说空间形式理论对这部小说进行空间性的解读,认为康拉德主要通过并置、时间的凝固和印象主义手法对故事情节进行了空间化处理,将自己的个人经验和审美观念融进小说的空间结构内。这种小说诗艺空间的建构不仅使作者可以多层次、多角度、更加客观真实地反映事件,再现历史,而且大大提高了作品内容的丰厚性、含蓄性和作品题旨的多义性。




作者简介


邓颖玲,发表本文时为湖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副教授。


 


康拉德像


《诺斯托罗莫》是英国著名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的一部长篇社会小说,它凭借史诗般恢弘的场面、独特新颖的创作手法和丰富的思想内涵成为二十世纪英语文学的经典之作。我国读者比较熟悉的是康拉德的名作《黑暗的心》和《吉姆爷》,对《诺斯托罗莫》则相对陌生,研究较少。其实,同《黑暗的心》和《吉姆爷》相比,《诺斯托罗莫》的叙事规模更加宏大,结构也更为复杂。很多评论家都认为,《诺斯托罗莫》是康拉德最杰出的作品。弗·雷·利维斯在《伟大的传统》中宣称,《诺斯托罗莫》是康拉德“最重要的作品”,“《诺斯托罗莫》里的康拉德是堂堂正正的职业艺术家”。[1] 阿尔伯特·J. 杰拉德认为《诺斯托罗莫》是康拉德“最大的成就”。贝恩斯甚至将《诺斯托罗莫》与《战争与和平》相提并论。[2] 康拉德在其另一部政治小说《特务》的补记中也说,《诺斯托罗莫》是他“最大的一张画布”。[3]


我国学者对《诺斯托罗莫》比较陌生,研究较少,原因主要在两个方面。首先,小说的语言将一大批读者拒之门外。整部小说语言驳杂,像是一个由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拉丁语组成的大拼盘,令人难以卒读。其次,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隐喻与象征,故事的场景、人物、时间和叙述角度不断切换,使读者无法直接对作品进行解读。常常有人抱怨康拉德的这部小说“缺头少尾”,“缺乏衔接与连贯性”,“结构颠三倒四,开始是中间,结尾是开始”。[4] 其实,这正是康拉德的创作意图和创作长处之所在。康拉德要献给读者的正是这样一幅色彩纷呈、结构繁杂、难以阐释的现代画卷。多萝西·梵·甘甚至认为,“这类小说具有无所不在的生命力,即使倒过来读也没有关系。”[5] 本文运用约瑟夫·弗兰克的小说空间形式理论来阐释这部小说,试图为读者接受和理解《诺斯托罗莫》提供一种新的途径。


1

《诺斯托罗莫》的空间形式


恩格斯认为:“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6] 早在十八世纪,莱辛在《拉奥孔》中就将艺术区分为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时间和空间也是构成一部小说的主要因素,无论是小说的外部形式还是内在体验,都离不开时间和空间。“从时间、空间的维度上来看,小说首先可以说是一种时间性的存在,表现为小说是用语言文字的媒介先后叙述出来的。小说存在于叙述时间的一个先后的时序过程之中。”[7] 从文学本体的内在意义来看,小说同样表现为一种时间性的存在。正如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所说:“旧时的小说家试图在生活神秘而混沌的结构中梳理出一条清晰而合理的线索;在他们看来,是某种可以合理理解的动机导致了一次行为,而这一行为又引发了另一个。一次冒险就是一条清晰的行为因果链。”[8] 在以情节为主的传统小说中,故事往往是沿着一条内在的时间链和因果链展开的。时间关系成为传统作家建构小说最基本的逻辑形式。同时,小说也可以看作是有空间性的,它既有时间维度,又有空间维度。墨西哥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克塔维奥·帕斯就有类似的观点。他认为,空间在文学中显然是一个不亚于时间的核心因素,“语言之流最终产生某种空间”。[9] 英国著名文艺评论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也说:“许多小说家都有地域感,却很少空间感。在托尔斯泰卓越的写作技巧中,空间感就占有极高的位置。可见,主宰《战争与和平》的是空间,而不是时间。”[10] 十八世纪时斯泰恩的《项狄传》和狄德罗的《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就尝试对故事时间作变形处理,把小说从时间的延续性和因果律的囚笼中解放出来。这一努力后来被现代主义作家们继续下去。如果把十九世纪以来以巴尔扎克、狄更斯、左拉等人作品为代表的现实主义小说视为时间形式小说的话,那么,由普鲁斯特、伍尔夫和乔伊斯等作家的作品为代表的现代文学则可以说是正在向空间形式的方向发展。


《诺斯托罗莫》首版封面


何谓小说的空间形式?它在小说中是怎样展现的?1945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约瑟夫·弗兰克在《西旺尼评论》上发表了《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一文,首次提出了空间形式理论。弗兰克认为,空间形式是“与造型艺术里所出现的发展相对应的……文学补充物。……二者都试图克服包含在其中的时间因素”。[11] 从弗兰克对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分析中可以得知,小说的空间形式指的是作家在文学创作中改变传统直线型静态叙述模式,采用“扭曲时间”的原则来改变情节发展的自然时间流程的一种叙述方式。作家或以频繁穿插,或以重复叠加等手段来有意打破、淡化和消融时间的顺序,突出和强调原本叙述中承前启后的时间性所难以达到的共时性空间效果,这是时间连续性被中断后呈现的意识的空间图景。[12]


空间形式理论的提出引发了持久的讨论。有学者认为,小说中的叙述行为和连续性过程与作为结构性因素的空间形式是互相矛盾的。小说毕竟存在于时间之中,存在于叙事者历时性的叙述之中,它不可能完全抹去时间的痕迹。那么,现代作家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克服时间的愿望,将小说引向空间化呢?这其中既有人们对世界、对自身、对文学本质的认识加深的原因,也有小说自身发展的要求。柏格森的“延展性”和“真正的时间”以及爱因斯坦的时间相对论等观念改变了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启发人们从瞬间中把握永恒,从当下中去体会时间的深层意义。此外,如福柯所说,“眼前的时代似乎首先是一个空间的时代”[13] ,现代世界正日益向空间化方向发展。美国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杰姆逊也认为,“后现代人的头脑中只有纯粹的、孤立的现在,过去和未来的时间观念已消散殆尽,只剩下永久的现在。”[14] 这种“永久的现在”体现的就是一种空间性。杰姆逊甚至认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日常生活、精神体验、理论范畴和文化语言也倾向于变成空间性而非时间性的了。[15] 这种空间化的趋势使得人类对空间的感知越来越强烈,对空间的想像也越来越丰富。对于这样一个空间化的时代,传统小说中的时间主导地位受到冲击,其体制已经无法适应新的历史语境,无法描绘生活本身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从创作主体来看,现代作家表现出了对时间和顺序的摒弃以及对空间和结构的偏爱。他们不断将过去与现在并置起来,令二者融合在同一视野内。各种事件在不同的层次相互混合,使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变得模糊不清。他们关注小说内容与创作形式的糅合,强调对创作意图、作品主题进行空间审美的块面处理,把注意力引向小说结构本身的自主性。因此,作家的创作过程不仅成为了故事中意义逻辑的一部分,更加成为了故事本身;作品的形式不仅成为驾驭内容的实际手段,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形式本身就是内容。然而,小说毕竟是以字词为材料的语言艺术,时间上的先后承续是其一贯的特征。即使在空间形式的小说中也不可能完全取消故事时间,更不可能改变通过语言的线性组合而形成的叙事时间。“纯粹的空间性是一种为文学所渴望的、但永远实现不了的状态。”[16] 因此,小说的空间化只不过是对绝对的叙事时间加以变形,把通常按自然时间流程叙述的事件作穿插处理,也就是说,“空间化的时间是一种拆解时间理性秩序的时间”,是一种德里达所说的“时序倒错”。[17] 这种扭曲了的叙事时间可以导致阅读停顿,迫使读者把注意力转向小说的结构,把在不同时间和空间内所发生的许多事件连接起来,最后通过共时性的重新组织而制造一种空间感。


2

《诺斯托罗莫》的空间结构


《诺斯托罗莫》讲述的是发生在虚构的柯斯塔瓜纳共和国西部沿海的萨拉科省的故事。主人公诺斯托罗莫原是意大利水手,集英俊、忠诚、旺盛的精力于一身,后来在柯斯塔瓜纳成为萨拉科赫赫有名的码头工长。他为人正直,因此被称为“诺斯托罗莫”,意思是“我们的人”。当柯斯塔瓜纳发生叛乱、政权岌岌可危之际,诺斯托罗莫受银矿主高尔德委托,和记者德考得一起将一船银锭偷运出港,以免其落入敌军之手。途中遇突发事件,诺斯托罗莫被迫把银锭藏在一个小岛上。然而他回城后却说德考得因忍受不了寂寞而自杀,银锭已沉入海底。由于他一直受人尊重,没有人怀疑他说谎。此后,诺斯托罗莫便开始偷偷地享用被他据为己有的银锭。这个被大家公认的“我们的人”从此成为“物质利益”的奴隶。《诺斯托罗莫》具有史诗般社会长篇小说的全部特征——贪婪的权力之争、恢弘的战争场面、无处不在的贪欲和众多复杂的人物。但是,它又不同于一般的社会小说,无论从形式还是从内容上,它都与传统小说相去甚远。作者并未按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叙述故事,把诺斯托罗莫冒险护银和将银子占为私有的过程一一道来,而是采用多种多样的手段将故事“肢解”,把不同材料构筑成一个总体的造型空间,使在时间和空间上相距甚远的事件、场景、意象并置排列。它们彼此之间的联系不再是时间意义上的因果逻辑,而是空间上的相关性。这种颇具匠心的“肢解”和“重组”使小说显示出一种很强的空间性。


小说主人公诺斯托罗莫


(一)并置结构

“并置”是小说空间形式理论中最重要的概念。《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译序中说,“‘并置’指在文本中并列地置放那些游离于叙述过程之外的各种意象和暗示、象征和联系,使它们在文本中取得连续的参照与前后参照,从而结成一个整体。”[18]  换言之,“并置”就是在空间上事件与事件、场景与场景、意象与意象、过去与现在的并列,彼此之间的联系不再是时间意义上的因果逻辑,而是空间距离中的相关性。并置的依据是:事物的中心不复存在,事物没有什么必然性,一切皆为偶然,一切皆有可能。[19]  它使读者明白,自己身处的世界没有什么历史理性和必然性的法则,有的只是可能性。小说家所要叙述的事情“不是先于他而存在的、业已完成的、固定不变的客观真实,而是现时发生的、未完成的、充满了偶然性和不确定的事物,因此叙述没有明确的发展方向,而是存在多种的可能性。”[20] 


现实生活中经常在同一时间内发生许多不同的事件。小说要描绘并展示同时发生的画面,就必须采取并置手法。几个画面或者放在一起穿插描述,或者放在不同章节分别描述,但作者有意把它们安置在同一时间刻度上,这样既有效地拓展了小说的空间范围,加大了作品的艺术容量,又能蕴含更为深刻的思想意义。


通观《诺斯托罗莫》的整个构架可以发现,小说中有许多零散的画面,却似乎没有贯穿始终的中心。整部小说由三部分组成,共29章。第一部分叙述的是高尔德开发桑·托梅银矿,其中穿插了许多没有时间关联的片段:里比厄拉政府溃败、国家中央铁路的破土典礼、蒙特罗兄弟叛乱等。第二部分讲述的是诺斯托罗莫和德考得驾船将银子埋藏到大伊莎贝尔群岛的经历。其间,作者以空间剪辑的方式将古斯曼·本托的暴政、里比厄拉政府的建立和土匪赫尔南迪兹的故事并置其中。第三部分围绕萨拉科的分治以及诺斯托罗莫的沉沦而展开。整个叙述的顺序并非事件发生的顺序。以第一、第二部分为例:


            事件发生的顺序

1.高尔德开发桑·托梅银矿

2.里比厄拉政权的建立

3.国家中央铁路的破土典礼

4.萨拉科的军事叛乱

5.巴里奥斯将军统率部队制乱

6.诺斯托罗莫和德考得冒险护银


            小说的叙述顺序

1.萨拉科的军事叛乱

2.国家中央铁路的破土典礼

3.高尔德开发桑·托梅银矿

4.里比厄拉政权的建立

5.巴里奥斯将军统率部队制乱

6.诺斯托罗莫和德考得冒险护银

在这两部分中,作者有意打破小说情节发展的自然时间流程,在小说的章与章之间,甚至在同一章之间大幅度来回跳跃,进行时间错位。小说从故事的中间部分开始叙述,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大半内容在时间上都是倒置的,直到德考得在暴乱当天写信记叙正在发生的枪战之时,主要事件才开始。如果以传统小说平铺直叙的方式来读这部作品,读者可以从小说第二部分的后半部读起,至诺斯托罗莫和德考得驾船到大伊莎贝尔岛为止,然后再回到小说的开始部分,这样,时间顺序才显得比较清楚。但是,这种阅读背离了作者的创作意图,也破坏了整部小说形式与内容的和谐统一,读者更不可能把握作品中错综复杂的思想内涵。故事在开始部分向读者展示里比厄拉政府溃败的场面,再从中间返回到事件开始时的权力之争,然后才描绘建立里比厄拉政权所付出的努力以及人们对它的期待。整个叙事结构呈一种螺旋式的循环状态。这种结构可以避免读者线性地看待历史的发展。它要求读者关注事件本身,在一系列流动变幻的事件中去发现、体验和感悟小说中所揭示的超越时空的历史观。“叙述上的跳跃和断裂同时也迫使读者与小说中的人物共同感受历史的突兀与残破。”[21] 而且,这种螺旋式的结构又是与作品的思想主题对应合拍的。作者创作的目的是“通过重建历史,建立对人类社会的再认识”[22],对世界和个人命运的再认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永不停止,其中充斥着血雨腥风的社会事件和为理想、道德和物质利益而奔波的人们。作者以这种结构告诉大家,在萨拉科所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历史时间链上的一个环节,他采撷的只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间。小说的结尾也暗示读者,尽管秩序和理想在萨拉科获胜,萨拉科的公民生活在安宁繁荣之中,但这种宁静只是暂时的,全能至上的银矿已成为工人和被压迫者们仇恨的焦点,一场新的动荡即将到来。历史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将一波一波地螺旋似向前发展。


《诺斯托罗莫》插图


通过并置,《诺斯托罗莫》中的主要事件被放置于一张巨大的网络之中,各种事件相互关联,互为映衬。并置是一个个静态化空间镜头的剪辑和叠加,它降低了时间的关联性,营造了一种回环的空间效果。


(二)时间的凝固

我们探讨《诺斯托罗莫》的空间艺术,并不是说这部小说没有线性的时间线索,只是它的时间框架被作者有意打破,使读者在对并置事件的关注和对美妙意象的体验中失去了与时间的联系,陷入到空间的意境之中。那么,作者是怎样抹去时间痕迹的呢?除并置手段外,作者还采取了凝固时间的做法。正如有学者所说,文学世界不必象现实世界那样,必须存在于时间发展中,它可以凝固时间或改变时间发展的速度。[23]


诺斯托罗莫和德考得驾驳船离开港湾的那个夜晚被英国批评家利维斯誉为“文学里最为生动而具美感的描写之一”。[24] 事实上,正是这个夜晚悄然改变了拥有“不可腐蚀者”美誉的诺斯托罗莫。寂静的黑夜把死一般的海洋融化在其中。诺斯托罗莫仿佛置身于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漫无边际的寂寥,既无声又无光,犹如一副强力麻醉剂侵袭了他的感官。他甚至有时都弄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宛若坠入梦乡的人,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就连把手举到面前,也不见五指……若不是他仍然保留着思绪,简直与死亡无异。”[25] 在这样一个时间仿佛停止的空间内,诺斯托罗莫一会儿想起临终的特利萨,一会儿又谈起艾斯马拉达的驻军司令官索第罗。作者花大量的笔墨将记忆、意象、人物、甚至细节一一呈现。这些细部呈现使小说情节进展得非常缓慢,时间仿佛凝固起来。“凝固了的时间”是时间的定格,就像一幅照片凝固的是一个瞬间一样,一种空间感被表现了出来。有论者认为,这种“凝固了的时间”其实“根本就不是时间——它是瞬间的感觉,也就是说它是空间”。[26] 在这种空间化的叙述中,作者着力表现的是静态的空间内容。驳船不再是一个纯粹的空间背景,而成为诺斯托罗莫和马丁·德考得的炼狱;海湾之行不再是为萨拉科的财富寻找一个安全的隐藏之地,而是诺斯托罗莫和德考得深入自我、征服自我的精神航行。在这里,人性的外壳被绝对平等的黑暗一层一层地剥落下来。面对黑暗中的大海,世界的一切标准对他们都失去了意义。连诺斯托罗莫自己也说:“我目光敏锐、行事果敢;没有人能说他曾见我疲乏或犹豫过;但上帝,唐·马丁,我被派到这黑魆魆一潭死水般的水面上来干这差事,既用不上眼睛,也用不上果敢,就连判断力也派不上用场……”[27] 在这个漆黑的空间内,他们的感觉、经验、理智都毫无用处,一切都被非理性所操纵。梦境和现实、理想和绝望互相交织,构筑起一处超越自然和时间的特殊空间。诺斯托罗莫在这个绝地熔炉里得以重生,他终于认识到名声在身不由己的命运面前是何等微不足道,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又是多么渺小!


《诺斯托罗莫》封面


在《诺斯托罗莫》中,康拉德通过精细的渲染和描述,成功地达到了凝固故事时间、拓展审美空间的艺术效果。读者在对细节的关注和对美妙意象世界的体验中失去了与时间的联系,陷入到空间的绚美之中。


(三)印象主义手法

康拉德最大的贡献莫过于他对小说所做的一系列革新,而他革新的基础就在于他对小说艺术的独特思考和见解。他认为,小说应该有一种非凡的魔力,使人联想起音乐和造型艺术,小说“应该是一个通过感观的印象”[28]。他曾说:“艺术家应该像思想家和科学家一样,探求真理并发出呼吁……我所努力完成的任务是通过文字的力量使你听到,使你感觉到,更重要的是使你看到。”[29] 他主张作者在进行小说创作时捕捉各种事件在一瞬间给人留下的最强烈的印象,并从这一印象出发,通过时间、立场、视角的转换去展示人物和情节,让读者在一系列流动的“印象”中捕获小说的隐含意义。在表现人物时,作者不应该按时间顺序从生到死平铺直叙,而应该从这个人物给人留下强烈印象的某一时刻开始,然后在忽前忽后、交汇穿插的描述中使人物形象渐趋完整。他认为,“对印象的生动表现要比对平凡事物的客观再现更富于动力感,它的效果更像是未加工过的感觉,像是原始状态的心理体验材料”[30] 这种印象主义的表现方法才是“更高程度的现实主义”,因为它反映了人们认识环境、了解事件、获取实际知识与体验的真实而自然的过程,形象逼真地传达了人物直接接触事物时的感觉。这种创作手法使康拉德的许多作品都充满了空间艺术感。


在《诺斯托罗莫》中,为了描绘事物造成的感觉印象,摆脱主题和情节线索,作者精心设计小说的结构,来回切换主要事件的时间链,大部分的情节和片段主要通过米歇尔船长的回忆和德考得的笔记记录下来。它们大多属于个人不完整的记忆、半知半解的认识以及由个人情感所左右的表白。对诺斯托罗莫的刻画也采用了印象主义手法。在小说的前半部,诺斯托罗莫仅是个背景中的人物。他时隐时现,只出现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之中。读者首先从米歇尔船长的吹嘘中认识了他:“这个诺斯托罗莫……他的名字让城里所有歹徒闻风丧胆。……这些嗜血成性的暴徒中有百分之五十是从草原上来的职业草寇,先生,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不曾听说过诺斯托罗莫。至于城里的那帮乞丐,先生,只要见到他的黑唇髭和白牙齿就足够了,立刻瘫倒在他面前,先生。这就是人格的威力。”[31] 乔治的妻子特利萨又给我们展示了诺斯托罗莫的另外一面。临终前,特利萨向诺斯托罗莫抱怨道:“对你来说,一个临死女人的平静比不上那些人的赞扬,他们只给了你一个滑稽的名字——别的一无所有——却换取了你的灵魂和肉体。”[32] 萨拉科的暴乱让我们看到了诺斯托罗莫骁勇威武的身影,但是在谣传已沉入海底的一船银锭面前,昔日的民族英雄却倒在物质利益的门槛上。表面看来,诺斯托罗莫的形象是在一些互不关联或看似缺乏严密逻辑关系的事件拼凑下形成的,但事实上,象征着物质利益的银子将众多代表各种虚幻的理想主义或赤裸裸的权欲与实利主义的人物聚集在一起,每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与银子产生纠葛,都在银子面前经受考验和磨难。在这些细节中隐伏着生活的内在联系,读者从中欣赏到了高尔德的实业救国论、阿维拉诺斯的自由主义政治主张、诺斯托罗莫的“民族英雄”的虚荣和霍尔罗伊德的帝国主义权力论,诺斯托罗莫这一形象的完整意义也从这些汇集的印象中浮现出来。


《诺斯托罗莫》封面


3

《诺斯托罗莫》空间形式的美学意义


当我们从不同角度剖析了《诺斯托罗莫》的空间艺术之后,便不难发现这部小说结构形态的开放性倾向。结构的开放性倾向是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的必然反映,是小说超越文体局限、求得自身发展的必然要求。


首先,空间形式增加了作品容量的丰厚性。类似《诺斯托罗莫》这样的作品,如果不采用多层次的空间结构,就有可能写成“编年史”式的鸿篇大作,且容量并不见得因篇幅加长而获得相应增大。《诺斯托罗莫》涉及的时间将近一百年(1800—1900),从查尔斯·高尔德开发银矿开始,到萨拉科独立成为分治的共和国为止。由于巧妙的空间结构的引入,小说实际描写的时间跨度被压缩在24小时内。故事虽然发生在不长的时间里,但作者将过去的沉重铺垫与未来的许多暗示都融进了小说的空间结构中,把主人公几代人漫长的生活道路概括为一个言简意深的艺术统一体,极大地增强了作品的历史感和思想性,使故事的肌质变得更为丰厚。


空间形式的引入增强了作品内容的含蓄性和多义性,导致了故事的结构层次叠合化,使得整部小说读起来像一个具有多重复合旋律的大的象征体系。它使小说的叙事从情节层面升华到对主题意义的凸现上来。《诺斯托罗莫》的整个故事建立在“银子”这个象征之上,小说的结构也以“银子”为主线展开。象征本来就是一种含蓄的文学手段,具有言此而意彼的审美效果,而叠合所造成的客观对照又使作品呈现出多层次、多色块的生活感受,其含蓄效果是不言而喻的。此外,空间形式使《诺斯托罗莫》中过去、现在、未来的理性秩序不复存在。时间有时完全静止,有时又飞快流动,完全脱离了自然秩序。人物的行动也失去了自然的坐标,处于不确定的漂浮状态。当时间的方向不再由过去走向现在,继而指向未来时,不确定性以及无因果关系的并列和破碎就迫使读者把注意力转向小说的结构,这种结构使小说的主观性大大增强,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多侧面、多层次、多角度、多走向的广阔的想像空间,丰富了小说自身的表现力。


“将生活中的某一瞬间固置(或者说“暂时定格”),以便在时间的凝固中,着力表现静态的空间内容,或让空间在零碎中……组合,以扩大或延长空间的广度与长度”[33],这可以说是对康拉德小说中时空表现形式的精辟概括。在《诺斯托罗莫》中,康拉德凭借超人的想像对小说空间进行预设和改造,并以此对人生、人类这些宏大的主题进行描绘和认识。他通过对故事情节的空间化处理,将自己大部分的个人经验和审美观念融进小说的空间内,引导读者对这部小说作全方位、深层次的立体解读。康拉德对小说空间的理解、想像和应用启示我们,以空间形式来构造小说,不仅可以塑造众多的人物形象,表现复杂的主题,而且有利于贴近生活原貌,揭示人生的真谛,增强小说的艺术表现力。空间形式带来的开放性结构是文学自身发展的必然规律,它不仅提高了作品自身的表现力,增加了作品容量的丰厚性及其美学价值,而且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内容与形式的高度统一。


坐在船上的康拉德



[1] [24] F. R. Levis, The Great Tradition, London: Chatto and Windus, 1948, p. 219, p. 221.

[2] [4] Norman Page, A Conrad Companion, London: The MacMillan Press Ltd., 1986, p. 96, p. 95.

[3] Joseph Conrad, The Secret Agent,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94, p. 8.

[5] [25] [30] [31] [32] 约瑟夫·康拉德《诺斯托罗莫》,刘珠还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5,200-201,211,10,196页。

[6]《反杜林论》,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三卷,第91页。

[7] [26] 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174,182页。

[8] 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唐小渡译,作家出版社,1993年,第59页。

[9] 帕斯《批评的激情》,赵振江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52页。

[10] 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花城出版社,1987年,第32页。

[11] [18] 约瑟夫·弗兰克《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秦林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93,111页。

[12] Joseph Frank,“Spatial Form in Modem Literature,”in Essentials of the Theory of Fiction, eds. Michael J. Hoffman& Patrick D. Murphy,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1988, pp. 87-88.

[13] [15] Fredric Jameson, 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1991, p.16, p.16.

[14] [19] 陈世丹《美国后现代主义小说艺术论》,辽宁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7,174页。

[16] JeromeKlinkowitz,“The Novel as Artifact: Spatial Form in Contemporary Fiction,” in Spatial Form in Narrative, eds.Jerrey R.Smitten &Ann Daghistany,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1, p. 38.

[17] 史成芳《诗学中的时间概念》,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96页。

[20] [27] 赖干坚《西方现代派小说概论》,厦门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52,31页。

[21] [22] 虞建华《解读<诺斯托罗莫>:表现手法、人物与主题(代序)》,见约瑟夫·康拉德《诺斯托罗莫》,刘珠还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4,2页。

[23] 龚见明《文学本体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杜,1998年,第108-109页。

[28] 张中载《二十世纪英国文学[小说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67页。

[29] John G. Peters, Conrad and Impressionis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 35.

[33] 转引自周新兰《论张爱玲小说的时空表现形式》,载《语文学刊》2003年,第2期,第30页。


全文完



原载于《外国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


本公号发表的文章,版权归《外国文学评论》杂志所有,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内外一体

文史一家



扫码关注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