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结婚 不图钱 不妥协 为舞者的纯粹人生路径|图文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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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冠姓权离婚」能登上微博热搜的今天,女权话题出现的频率,几乎和话题本身被污名化的程度成正比。两性在满屏不堪的争吵声中,厘清「女权」和「仇男」都无比艰难,探讨什么是真正的平等、权利似乎还很遥远。
经历决定视野和格局。一件事物的崛起乃至成为被讨论的话题,往往有着复杂的多重背景,在现实成人社会很难用好坏对错来简单判断。传统道德社会中的婚姻往往与繁殖或者说「传承」绑定,具有强烈而天然的功利性、目的性,这是「冠姓权离婚」中的革命性。
但另一层面讲,脱离主流社会性别认知发展现状,以贬低一方的形式来拔高性别单方地位,隐含了割裂男女群体的倾向,又是「冠姓权离婚」中的局限性。
如果现实中女性都可以和男性一样,活跃在更多的社会化场景中,拥有更多社会化的身份——出自能力考量,而不是性别考虑——无需在社会公共领域获得生而为人的价值认同及通过所谓美满的爱情婚姻获得身为女人的价值认同之间做出选择,争论还会是现今舆论场上的模样么?
如果有一个女人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决定人生中的每一件事情,外形、生活、事业,做百分之百的自己——她可以选择不结婚、不喜欢小孩、不做工作以外的事情——这些都无关性别,只是作为一个人,天然享有的权利。
这种人生当然不是必然选项,甚至也许并非最优选项(人生哪有什么最优选可言)。但人格独立的人,才有人格独立的生活,而且过一次这样的人生,原来还挺简单、挺惬意的。
这就是舞蹈家侯莹的故事。
1973年,林怀民在台湾创办华人世界第一个现代舞团「云门舞集」。1992年,中国内地第一家现代舞团「广东实验现代舞团」在广州成立。此时距离现代舞在西方诞生已经过去了100多年。
1993年,身为武警文工团舞者的侯莹,在北京第一次观看了广东实验现代舞团的《神话中国》,当时沈伟、金星、桑吉加……几乎所有一流的现代舞者都聚集这里。次年,侯莹放弃了报考北京舞蹈学院的机会和12年的民族舞舞蹈经验,考入广东实验现代舞团。多年后接受媒体采访时,侯莹曾说:「那段时间我才知道,什么叫独立思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广东实验现代舞团
在艺评人、好友曹安娜看来:「那一代的舞蹈家中,候莹的天赋绝对是数一数二的。那些舞蹈家都是从全国拔尖的孩子中选出来的,苦练程度应该是现在的小孩很难做到的。」
但在当时,身为舞者的侯莹,更为出名的行径是给自己剃了个光头。1990年代中期的广州,几乎是内地最开放、最与世界接轨的潮头浪尖,但剃着光头穿了一件花裙子的侯莹,还是在广州街头造成了交通堵塞,「大家感觉像看动物一样」。从那时起,「光头」这个话题就一直围绕着她,成为所有媒体追问的焦点。
为侯莹和广州现代舞团打响知名度的,正是当时同样如日中天的「南方系」媒体。侯莹回忆:「和北京不同,当时广州的圈子小,大家都在一起玩。」
1998年,《周末画报》改版创刊,第一篇人物专访的主角就是侯莹。那年侯莹排了一部舞蹈作品叫《天堂鸟》,当时同样年轻的设计师马可为她定做了一套舞服。侯莹便顶着光头,穿着马可的衣服占据了《周末画报》创刊封面,采访她的记者上官子珀配上了「天堂鸟 脱颖像蝉」的文案————那是广州文化圈的「黄金年代」。25年后,这位前资深媒体人受侯莹邀请将昆曲俞家唱(引用《牡丹亭-寻梦》《惊梦》片段)与现代舞有机结合,合作了在2019年园博园演出的新作《古风戏舞》。
《古风戏舞》2019
很多年后,侯莹有了更多标签和作品傍身:2008年参与北京奥运会开幕八分钟「画卷」的编创,三次登上《纽约时报》,凭借《夜叉》(1996年)、《吻》(1998年)、《弥》(1999年)等屡获大奖,成为享誉国际的现代舞蹈家。
对于侯莹来说, 2008年回国定居后有一个非常开心的变化:「很少有人问我(光头)了,说明还是一个进步吧。」
但导演与侯莹的对话依然从「光头」话题开始。
生于1970年代的侯莹,从小到大身边一直有这样的声音:作为女孩、女人你应该这样这样,你怎么能那样那样……起初,侯莹并非刻意去摆脱「长发」这个标志性的女性符号,但当她决心从事现代舞后,意识到长期受到这种传统或者东方文化教育的女性,有一些东西不抛掉可能是做不了的。
「现代舞是一个革命,一定是从内心开始的,从精神上、从心灵上、从作为一个性别的一个人上,内心的东西肯定要有蜕变。」侯莹决心拿自己做一个实验,作为女生,她能想到最容易被割裂的就是头发,「我觉得是对内心的一个断裂,一种底线的打破。」
尝试过光头后,她意外发现:「我更加喜欢这个形象,它更加能够调和我的平衡、我的身份和我的性格。我觉得在舞台上这个是比较适合我的。」
虽然出门在外常常会收获异样的目光,但在当时的舞团里,几乎每个人都很有个性,同类相聚,艺术氛围浓厚。这种相对独立和自由的环境,给了侯莹屏蔽外界干扰的空间,去慢慢习惯并接受质疑:「他们讲特立独行也好,我行我素也好,当你能够接受这些眼光的时候,基本上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不受任何干扰地去做你的艺术了。」
与侯莹的这场对话,发生在2019年山一国际女性电影节期间。在闭幕式上,侯莹舞团表演了现代舞《女性力量》。性别话题因此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这场对话的中心之一。
舞蹈是一门让人们很容易与性别符号相联系的艺术,但侯莹偏偏以去性别化的形象为世人所熟知。由此很多访问者预设了她不满自己性别这个前提,这个问题也被追问了很多年。
但在侯莹眼中,艺术本身是没有性别的,所以她的作品中没有性别:「我从来没有以女性的角度、身份和思维,去思考过关于女性这个问题,我的艺术创作是来自于我内心真实的状态。我觉得女性不需要去承担所谓悲伤和虚弱这一面,所以我没有抱怨过自己女性的身份。」
但她承认能感受到来自客观环境和生理、心理上的性别差异,并且很早就意识到:「如果女性艺术家想要非常成功,或者一心投入在艺术上,她必须放弃所有的东西。放弃所谓女性应该获得的所有生活:婚姻、家庭、家人……不能说全部吧,但是要放弃很多很多的。」
在中国的传统语境中,没有结婚的女人,即使事业再成功人生也是不完整的。以成为妻子、母亲,当做女人的荣耀,所谓「最适合」女性的社会角色;以被男权社会容器化作为跻身其中的方式,用卑微一词都不足以形容。
侯莹却轻松而坦率地选择了不婚主义:「女性如果要从事艺术的话,婚姻是对艺术没有什么帮助的。」
侯莹的选择不可避免的遭到来自家人的反对,就像当年她剪了光头把妈妈气得差点心脏病发,但家人最终还是接受了她的选择:「如果为了让他们开心,让他们放心,我会选择一个另外一种生活,但那样最终也不会让他们开心的。几十年过来,父母完全是理解你的。不理解也得理解,别人不可能改变你的生活和命运,别人不可能替你来生活。」
《我们就是世界》的戏剧构作及舞蹈演员艾阔为演出曾写过这样一段话:「舞者无不精研自己的身体,为呈现自己的灵魂与信念,不断重塑自己。现代的中国舞者没一个不是苦行僧,最粗糙的研磨方式弄了一个遍,一个个逼到跟自己过不去的程度。对舞蹈没有钻牛角尖的劲头或入骨情感的人早已离开,剩下的是一群最可爱的伤者。」
作为现代舞者的先驱,侯莹经历了1990年代舞蹈艺术的短暂辉煌,但也面临着各种压力,尤其是来自文化层面的冷嘲热讽;现代舞被认为「崇洋媚外」。
生存的压力是另一方面。在当时,从事现代舞这样的冷门艺术项目,保持体面的生活并不容易。身边的朋友说侯莹「是个从不考虑填饱肚子的人」,为了跳舞不惜一切。更大的尴尬和困惑来自侯莹和她的舞伴们在国内鲜有机会登台,更多的是出国演出。
侯莹和好友曹安娜
2001年,为了继续深造现代舞,已经30岁的侯莹选择远赴美国。看似光鲜的艺术生涯其实远比在国内的日子艰辛。艺评人、好友曹安娜说:「她会拿着自己的钱,透支信用卡去那种大师级的舞台,跟那些老师去学习。她登过了全世界大的舞台,在美国、欧洲、俄罗斯……这个眼界是非常重要的。」
除了生活上的压力,侯莹受到了更大的思想冲击:「当时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其实基本上已经奠定了,到了西方会觉得格格不入。我们的教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家庭观念都是不同的。」
在美国,如果有异性对侯莹「有意思」,会非常直接问她是不是女同性恋。刚开始侯莹觉得又吃惊又好笑,于是恶作剧似的回答「喜欢女孩子」,结果对方马上很尊重地远远离开。
图|侯莹微博
「所以对西方人来说我们太过隐藏,我们以为西方人太多直白,这两个文化是冲突的。我们都是话里有话,话里有玄外音,根本听不明白真正的目的。对于西方人来说这简直就是根本就像天书一样。」
西方世界的理性、逻辑和职业精神,让侯莹获得了可以持续创作艺术的养分,但她逐渐意识到,身体里的东方血脉会将自己真正带入广阔无垠的艺术世界。
2008年,结束了将近十年的海外旅居生涯之后,侯莹回到北京。她对于现代舞已经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认识:「现代舞的东西不是表现美的,它是表达很真实的东西,那种真实的东西包括美,也包括丑;包括快乐,也包括痛苦;包括美好,也包括一种纠结。就很像我们的人生,它是非常复杂、丰富和真实的。任何关于人的东西,都可以在现代舞中进行表达和讨论。」
东方传统文化的基因在她身体里复苏,侯莹开始研究汉传佛教、道家、书法、绘画、戏曲、太极……从传统文化中获得的震撼和滋养,促使她将甲骨文、书法、画册、马王堆出土文物都编入自己的现代舞中。
《涂图》2014
但她拒绝将西方现代艺术和东方传统文化做表面上的、拼贴式的结合:「它必须是一个特别深入的融合过程,要花很多时间,要深入去了解,才能自然而然地把这种创作渗入到我的作品当中。」
侯莹说自己的作品是关注当代人和当代的社会:「我们内心的困扰,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在世界上感受了什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冲击。我们不能够老捧着过去的东西,给你灌输过去是什么。中国真正的文化是滋养人的。」
把自己的一生全部奉献给艺术,对于很多人来说需要极大的勇气。侯莹将之视为生命中最骄傲的成就:「我没有改变过自己,没有为任何事情做过妥协,没有让自己在艺术当中做过任何的委屈。我所做的事情每一个都是我自己想做的,能够成为一个100%的自己,每一件事情,生活、事业都是按照自己来选择的。所以再苦的事情,也要走下去。」
很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看懂一场现代舞,但是艺术的神秘力量就在于:当你有机会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的舞者用有限的身体语言,去探知和扩展认知宇宙的边界时,你就会明白「女人该不该花男人的钱」「不生小孩会不会有遗憾」「什么是真正的女权」之类的问题,在她们面前根本问不出口,而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并不重要了。
人无法创造永恒,但可以创造价值。在某种意义上,艺术的价值具有永恒的光芒,在这光芒之下,世俗的意义就被冲淡了。身为女性,并非每一个人都会献身于如侯莹者恒久的精神追求,但当你根深蒂固地相信「柴米油盐才是人生的真谛」时,不妨问问自己:是从哪一刻开始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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