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片里消失的女草根，我很怀念她
对不起，最近广告有点多。说好的妓女系列因此搁置了很久。
这两周，快跟杜十娘她们差不多了，为了糊口，一言难尽。
具体过程不说了，用子华哥的表情包来表达一下心情：
没有人可以这样毁我的稿子，除了给我钱的那个人。
我总爱写江湖女侠至情至性，渲染那种“利字放两旁，情义摆中间”的气派，是因为我做不到。
我可能只是个卖字不卖身版的阿金。
阿金是《金鸡》的女主，一个在小风小浪里撑独木舟的小人物。
阿金干了快三十年妓女。一个又一个时代在她脸上匆匆掠过。
阿金的卖身史，背后是一座城市的30年变迁史。
开启妓女连载，不是想搞颜色。
我真正想写的是：时代的一根线头，插进每个人生活里都是一杆金箍棒。
第一根出场的线头，不是，第一个出场的嫖客是陈奕迅。
电影倒叙开场，此时已经是90年代末。
嫖客新丁遇老妓，不被坑掉两层皮不叫完。
喊honey要加20，喊老公加30，亲嘴还要再加100，总之每个步骤都要单独加钱。
这是经历过97金融危机后的行情了。阿金年轻时，哪看得上这点小钱。
虽然比不上美貌同事，没有金主包养，没客人争抢哄抬身价，但只在色佬跟前扮扮小丑，也能月入四万+。
看厕所的大婶，一个月都能进账五位数。阿金进去小个便，随手就能撂下一沓大票当小费。
阿金陪酒有个绝活，就是模仿成龙打醉拳。如果客人被逗笑，会直接把钱塞进她领口。
成龙那会儿也才二十来岁，靠《醉拳》正式升格成大咖，那是1978年。
一个经济腾飞，人人都揣着“我的未来不是梦”的时代，才是出产巨星的时代。
满城唱着《狮子山下》：“我哋大家，用艰辛努力写下那不朽香江名句”。
山上住的是贵族上流，打工人住在山下。
真正的香江传奇，从来不是豪门风云或者名利场恩怨。而是每个跟着城市往前飞奔的小人物，和他们的悲欢离合。
到了1979年，香港每天有至少6百万人乘坐公共交通，奔波搵食。
慢吞吞的有轨电车，已经跟不上这座城市的节奏，亦舒写过：
「电车当当响……迟早要淘汰的，都挤到地底下去，用更快更先进的车子。
这城里容不得一点点的浪漫悠闲，几百万市民同心合力，众志成城地铲除闲情逸致，且成功了。」
港铁在那年通车，中环站开通那天，阿金就坐着第一列班车，上门服务。
后来四十多岁的阿金，坐在自动提款机前面，回忆那段流金岁月，用了四个大字：钱真好赚。
那辆车上可能还有学生，秘书，房产中介，股票交易员……
电影里没演，反正会乘地铁出行的，都是普通人。
列车时速60-80km，时刻表分秒不差，准时出发，准时到达。
好像不是带阿金她们去上课或者开工，而是奔向属于自己的无限可能。
有点像去年毕业季，我写过的《美丽新世界》里的氛围。
那是90年代末的上海，那时的年轻人脸上写着欲望。
房地产、股市、外资、互联网，在他们初出社会的时候，都是新概念。
因为够新，所以下场的人少，竞争也小。看上去机会遍地都是，用女主的话说，南京路上有一堆金子没人捡。
那是属于年轻人的时代。
不是为了让年轻人掏钱，掏注意力，讨好利用的那种“属于”。而是年轻人真的有机会就靠自己一双手改变命运。
哪怕其实并没有改变，成功在任何时候都是小概率事件，也不要紧。
要紧的是每个人都有股“我相信我可以”的劲头。
内卷不是，内卷不信。
那篇文章发在去年高考结束后第一天，炎夏刚刚开始。
等到夏天过去，全网已经言必996，出口成内卷。
转眼又一个夏天，又一个毕业季，“内卷”这个词已经过时了。
取而代之的情绪是：卷不动了，让我平平地躺下去。
联动起来看，《美丽新世界》开始的时候，刚好是阿金要躺平的时候。
不是躺下去岔开腿挣钱的那种躺。
而是一边嚷嚷着不拼了，拼也没用；一边拿咖啡续命，起来接着996的那种“躺”。
惨到什么程度呢，卡里只剩98块，有人要抢劫，还得先给她充2块，才能把那98块提出来的程度。
劫匪也是赶鸭子上架，不是真坏蛋。他跟阿金一样，都是失业大军里的一员。
我们一遍遍复习活在时光滤镜里的港风美人，她们和豪门的爱恨情仇背后，还有个巨大的切面。
就是那些每天搭地铁，在城市里穿梭的普通人。
《金鸡》拍在楼市泡沫戳破后。阿金回顾“万丈高楼平地起”的港式神话，还有给港人打气的意义。
半吊子劫匪鼓励阿金：“钱真好赚”的时代永远过去了，要脚踏实地做事情，总有办法捱过去。
阿金也怕这半吊子想不开：你也要振作起来啊，好好找份工，挣到钱来光顾我的生意啊！
这就是小人物叙事的力量，笑泪交织。
好像就是你家小区发生的故事，但又拉你一把，告诉你：别丧，还有希望。
国产剧曾经也有过，现在没了。
港片巅峰期最值得怀念的，不是美女走马观花。不是枪战、武侠、爱情、无厘头，各个类型遍地开花。
甚至都不是出产了多少经典巨星。
而是一种“金鸡”精神。其实就是已经在国产剧里消失的“草根精神”。
以前的港剧连拍地产大亨，都要站在普通市民的角度，解读和批判那个阶层。
《创世纪》里有句经典台词，大概可以从另一个视角来阐述阿金她们失败的必然：
大佬站在中环某间大厦的顶层，俯视众生：
「看看这些人，天天早上9点钟坐车上班，每个月只赚个一万几千块。
省吃俭用玩股票，妄想一朝发财，他们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大赢家是谁。
再有一个小时就开市了，看看又有多少人给我送钱来了。」
还有这句：
「你随便问一个人，问他的理想是什么，他会告诉你，只想要一间很普通很普通的房子。
但是为什么他们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供一间房子呢？因为那些有钱人在耍他们。」
《金鸡》里用港片最擅长的悲喜剧方式，拍到了耍人和被耍的人的互动。
耍人的一方，用的是2001年李泽楷的一次新闻发布会的真实视频资料。
李泽楷借壳上市的公司，账面出现负资产，股价受创。
一个散户大婶，质问他：你们赚了那么多亿，亏的全是我们小股东，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李泽楷磕磕巴巴回答不出。
画面插入阿金，她站在场外，远远指着李泽楷的鼻子骂：你把坑我们的钱还给我们。
虚实结合的拍法，让阿金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香港人有句口头语：揾食啫。大概相当于北方话里的“混口饭吃”。
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只要对别人，特别是对自己说句“揾食啫”，都能豁然开朗。
比如上个礼拜，熬了两天两夜写出一篇好文章。结果被删改成一篇不及格的小学三年级作文。
一边气到头痛胃痛脚趾痛，一边劝自己：“揾食啫”。还发了个毒誓：再揾这种食，就让我立瘦十斤。
也许我真的从此都是站着挣钱，也许捱不过半年，膝盖又变软。
不知道，揾食啫。
“揾食啫”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精神，却是支撑我们这些小人物的骨架。
不管古装现代，严肃恶搞，充满市井气的港片，永远在讲“揾食啫”这个话题。
年纪大了，做不成舞女，阿金就跑去按摩院搵食。
后来按摩院也倒了，只剩下一间老房子，干脆就在家里挂牌营业。
在楼市、股市赔光了钱，大屋被搬空抵债，经济神话和她的青春一起流走。
会哭会骂，然后站起来，咬着牙继续过下去。
金鸡精神、草根精神，说到底都是这种搵食精神。
为了口安乐茶饭打拼卖命的人，并不比站在顶层俯瞰他们，盘算着怎么掏空他们口袋的人，更低级。
正是一个又一个“揾食啫”的故事，才构成了大时代的筋骨血脉。
这也是我所有文章的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