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写在佘湖山的追忆与思念

Original Seagull 溪流之海洋人生 2021-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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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年12月，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休了工作以来难得的一个宁静无扰的假期，借这个机会，到弟弟工作的城市邵阳短暂停留。这里有我童年、少年零散而快乐的记忆，这里是儿时最向往和最喜欢来的地方，这里是与父亲相处最亲密也是时间相对最长的地方。小学五年级时，曾因病在这个城市住院治疗，更是感受父爱最深的地方。在这里经历和感受到的一切都是新奇、新鲜和令人开心的，关于这里的记忆都是最美好的。每次来到邵阳必做的功课，当然是去建设南路的佘湖山——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工厂看看，看到曾经的厂房、车间、天桥、食堂、宿舍、操场，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回放起那些温馨的日子与时刻。

↑原工厂工作区即将为新的住宅楼所取代

这

一次，那些红砖青瓦的办公楼、车间、库房、宿舍以及周边杂乱的民房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耸的住宅和正在施工的大型建筑群的基础工地，除了原厂工会的那一栋细长而低矮的二层小楼外，这个曾经拥有五百多人的中型国企的痕迹几乎彻底消失，没有到过这里的人不可能想象到这里曾经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工厂，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所开创的那个时代就这样彻底结束了。倏忽间，父亲已离开我们十四年了，他是在十四年前的12月2日傍晚带着无限眷恋而去的。

↑原工厂生活区已成为棚户改造工地

听

父亲仍健在的同事讲，父亲是1958年通过招工考试由湖南双峰农村来到邵阳这个地级城市的工厂当学徒的，当时只有16岁，期间正处于“大跃进”的艰苦时期，当时的工资连生活都无法保障，在工厂当了几年学徒的父亲又回农村去了，1964年5月与母亲结婚后，一封“速回厂”的电报又把他召回了，从此一直工作到1989年10月，大弟接了他的班才退休。因厂里的计量工作离不了他，又返聘他继续工作了约三年。

在我的记忆中，他所在的工厂先后更名为邵阳市机电厂、邵阳市建筑电动工具厂和湖南省建筑装修机具总厂，生产的产品主要是建筑电动工具，同时也生产过上世纪八十年代热销的电风扇等家用电器，并为军队的坦克生产过配套部件。父亲最早当过钳工，后来专职从事计量工作，主要承担计量仪器仪表的检测与维修，同时他利用业余时间拜师学会了缝纫机、三线机、钟表等家用设备的维修。在我们的眼里，父亲是一个受人尊敬并不得闲的大师傅，钳工、电工，电动机、电风扇、精密仪表、钟表、缝纫机等设备维修，似乎没有他搞不定的事。印象中，无论是在邵阳，还是假期回到双峰老家，都有他伏案桌前戴着放大镜维修钟表以及维修电机、缝纫机和缝纫机改装三线机等设备的场景。

↑父亲的工作照

说

来惭愧，我对父亲清晰的记忆始于1976年的夏天，那时我七岁多了，到了必须上学读书的年龄。我不愿在湘东南的资兴上学，于是与同在爷爷奶奶那里生活的同年堂妹分开了，她留在资兴上学，我则结束了在资兴厚玉的寄养生活回双峰老家。我是搭父亲厂里到资兴运送货物的顺风车先回到邵阳的，我依然记得那是搭了雨布蓬子的解放牌大卡车，按照驾驶员师傅的要求，我老实安静地呆在几乎密闭的货车车厢里，经过10多个小时的长途颠簸抵达邵阳，这是我第一次有记忆的邵阳之行，也是我第一次对父亲工作的工厂有了印记。

上学以后，我们兄弟姊妹四个，通常会在假期轮流去父亲的工厂生活短暂的一段时间，见识、感受和体验城市生活，我印象中似乎没有兄姊同去的时候，现在想来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父亲住单身宿舍，他的客观条件也只允许他一次带一个孩子在身边生活。尽管如此，假期到厂里去是我们最乐意和最开心的事，我们惊奇于铸造车间火红铁水的一泻成形，惊叹于装配车间轨道式电动吊车的威力无比，好奇于加工车间机床的智能与精准。我们喜欢厂里大食堂的糖包，夏天天桥上免费的露天电影，车间里免费的冰棍与清凉的西瓜，澡堂里水流痛快的淋浴，邵水拦河坝暴雨后气势宏大的泄洪声还有父亲那需要脱鞋才能进去铺有木地板的整洁计量工作室。我最喜欢整理父亲抽屉里的塑料餐券和零钱，对我而言，不仅可以替父亲提前去食堂打饭，更可以用之实现自己的小小心愿。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父亲上班时专注工作的画面，休息时在宿舍单眼戴着专用放大镜帮人维修钟表的瞬间，还有他带着我上门为人维修家用设备，他用心工作而我则享受主人热情款待的场景。父亲最快乐的时光是下班后与工友打牌娱乐，周末偶尔会与要好的工友去邵水、资水钓鱼，会与他们联合做饭做菜，小酌一杯，改善生活。或许是因为平时不在他身边的缘故，在我的印象里，每次到厂里度假，无论是吃的、玩的还是别的，父亲总是尽量满足我的心愿，从来没有说过一句重话，更没有不高兴的批评与训斥。

↑父亲与他的同事合影（前排中）

父

亲与母亲属于典型的工农结合，父亲在离家80多公里的邵阳工作挣一份薪水，母亲在乡村务农、养育孩子，这样的工农组合家庭在农村称为“四属户”（指干部、职工、教师、军人这四种人员的家属，过去主要指干部、职工、教师、军人在农村生产队的农户），是那个时代有中国特色、有普遍代表性的一种家庭模式，听着光鲜，令人羡慕，但真实生活的艰辛与无奈只有身处其中的丈夫、妻子和孩子才能痛彻感悟和体会，这样的家庭因缺乏男主力，挣工分处于弱势地位，集体福利分享自然处于最低那一档，生活通常过得艰难。在我的记忆中，每到农忙，父亲都要向厂里请假回来帮忙，一个长期从事精密仪表检测与修理的技术人员，其实是无法承受农村、特别是伏天“双抢”那类超强度的重体力活的。

八十年代，父亲的身体稍胖，我依稀记得他赶牛耕田、踩打稻机、挑稻谷和插秧的情形，也能回想起他在田间直腰休息的样子，现在我完全可以想见他当年的那种硬撑，作为一个妻子依靠的男人，作为孩子们心中无所不能的英雄，无论多么苦累，他除了咬紧牙关，独自承担，别无他法，这是社会赋予一个已为人父的男人的角色定位，他必须竭力维护一个男人的尊严与荣誉。我所理解的父爱如山、深沉如海大抵是如此的内涵，特别是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以后，更能体会到一个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成年男人沉默无语时，其承担的责任压力与真实的内心世界。

在那个年代，我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如何依靠父亲每月那三四十元的薪水，让我们兄姊四人一个个完成高等教育学习的。仍然记得，八十年代“双抢”收早稻前一个多月，总有粮食不够的一段时间（那时计划生育已经抓得很严，小弟属于黑户，没有口粮），母亲除了要向亲邻借粮以外，还要想办法加搭红薯、南瓜等杂粮来解决吃饭问题，这段经历导致我现在对大家推崇的健康食品——红薯、南瓜没有任何的好感，小时候吃伤了。听母亲讲，那时她在我们放学回来前，要把饭菜一一分好，以防有人多吃而有人挨饿，据说她当时的这一方法曾被邻居借鉴推广。每到四个孩子的开学季，父母则要四处筹钱解决我们的学费，可以想见他们当时要跑多少夜路，费多少口舌，承受多少内心的煎熬。父亲每次休假回来，也是队上乃至邻近村庄最受欢迎的人，在完成繁重的家庭任务同时，他还要挤时间为乡亲们维修钟表、缝纫机、电风扇等家用设备以及安装电灯等，父亲长期有求必应的付出，也赢得了同事和乡亲们的尊重，大家给予了我们家很多的帮衬与照顾，这些温暖给予了母亲应对生活艰难的信心和力量。

父亲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与谁红过脸或与谁说过过头的话。他对母亲有着无限的宠爱与迁就，母亲是急性子，他从来不与母亲争执，对母亲火急火燎的催促，总是一句“你莫急咯”的轻声细语来回应。父亲兄弟姊妹四个，他是家中的老大，对待爷爷奶奶的晚年生活，他一直有负疚感，因为爷爷奶奶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资兴随小叔姑妈他们生活，九十年代，他退休后坚持让爷爷回老家来住，一方面以减轻小叔姑妈他们的压力，另一方面以尽到他当老大的责任。

↑父亲1978年春节在资兴与家人的合影（后排右二）

父

亲一辈子的心愿就是在老家盖个心仪的房子，他要在这里养老，与他的伙伴们在这里海阔天空，打牌娱乐。可是，老天不公的是，待他亲自设计、一砖一瓦选材的二层小楼落成后，却重病入院。忘不了我在长沙省人民医院陪伴他的日子，忘不了他对生命的眷恋和对亲人的牵挂。他最终只在他亲自监建的新房子里住了一个晚上，临别之际，他对我们兄姊四人有三个要求：一要好好爱我们的妈妈，二要照顾好奶奶，三要兄姊团结。纵观父亲的一生，他对我们最后的遗言，其实就是他为人自律的准则与写照，他孝顺双亲，他体谅关爱弟妹，他宠爱下一代，他团结同事，他友善乡邻。父亲与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他既有顶天立地的担当，也有他力不从心的无奈与孤独。

这次回到邵阳，重走建设南路佘湖山，穿越塔吊忙碌的基建工地，再过邵水拦河坝，以追寻建筑装修机具总厂曾经的日子，但时代的变迁已令原有的一切不复存在，有的只有蕴藏在心底的零散记忆了。这记忆中有父亲对事业的执着追求与默默奉献，有他在计量室专注工作时时钟的嘀嗒声，有他与工友娱乐时的音容笑貌，有他对妻子、儿女的无限宠爱与未来美好生活的期待。听弟弟讲，与父亲年龄相近的那批同事多数在六十多岁就因病而去，他们这一代人，经历、参与和见证了大跃进、文革和改革开放的各个历史阶段，对国家、对家庭更多的是艰辛的付出与担当，而当日子好过的时候，上天却不给他们享受生活的机会了，也不给他们儿女孝顺、回报的机会了。

在这个特殊的十二月，怀念父亲！怀念与他在邵阳曾经共同生活的那些日子！愿父亲在天堂安好！亦以此文怀念来自双峰的匡省吾厂长、胡企丰伯伯、李运溪伯伯以及曾为湖南省建筑装修机具总厂建设发展付出青春年华的人们。

【作者简介】Seagull，男，湖南双峰人，高级工程师，广东邦鑫勘测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总工程师，曾从事军事海洋测绘科研工作25年，现依然奋斗在海测追梦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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