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第一天,我被讨薪民工拉上25层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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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宋婷婷
上班第一天,我接待的第一组访客,就是讨债的民工。他们要不到钱,把我带到25层天台。他们站在边缘,大喊道:“不还钱,俺们现在就跳下去。”
01
今年5月,我先前就职的广告公司倒闭了,大家都没能如愿要到赔偿,我重新编辑了简历开始投递。
几经波折后,朋友介绍我到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据说在业内排名前三十,但是由于编制受限,我被签到了外包公司名下,说是待遇相同。
岗位是行政专员,还包括了前台的职能,那就是负责接待陌生来访的客人。工位在公司一楼大厅的正中央,大理石桌子台子后面。原本以为工作清闲点,但直到第一组访客到来,我才意识到这份工作并不轻松。
第一组访客是债主。
三个中年人,两男一女,领头的穿蓝色上衣,另一个男人穿的黑色,女人穿灰色上衣。他们的上衣早已被汗渍浸透,裤子上净是灰,鞋底沾满泥巴,像是刚出工地的工人,一嘴淮北地区方言,张口就是:“俺是来要钱的,把欠俺们的钱都还了。”
我打电话给部门主管陈经理,叫他过来处理。随即指了指沙发,叫大哥大姐坐到那里等待:“领导马上过来,请坐在那里稍候。”
不知是不是担忧弄脏沙发,他们并不落座。我给他们倒了三杯茶水。
大姐接过茶水,说:“小姑娘,你不要在这干了,这公司连几十万都付不出来,肯定要倒闭了。”
我不好反驳,便微笑着说:“大姐,我领导马上来了。”
陈经理到了门口,看到这三个人,神色也紧张了些,拉他们进了临近的小会议室。谈了些什么,我不知道。
不久之后,陈经理送走他们,出来跟我说:“下次他们再来,你就说明天公司财务会给他们付钱。”
我心想,这陈经理人品还挺好,一个行政部主管能帮农民工要到欠薪。
不料一转头,陈经理又交代我:“看住他们,别叫他们往里去就行。不是咱们公司欠钱,是中间的转包人欠了钱,找我们要钱是没道理的。我找人催他们给钱了……唉,现在这房地产行业,真不好干啊。”
到底还是踢皮球,料想咱们国家男子足球队有这脚下功夫,也不至于进不了世界杯。
午后,那三位大哥大姐又找了过来,他们比上午更加愤懑,为首的蓝衣大哥吼着问我:“说好的中午打钱,为什么没打?叫你领导出来。”
“领导说明天一定打钱,你们放心,先回去吧。”我心里有点同情他们。
“明天要是不打呢?”大姐问我,“俺们都快活不下去了。”
“领导说了明天打钱。”我重复说,“你们就放心吧。”
他们怒火更盛,声音声调比先前更大,试图闯入里面的办公区,我急忙叫来保安,拦住他们。同时又找陈经理出面。可他不愿意再露面,叫我继续拦住他们即可。
“可他们要是一直在这儿闹呢?”
“你就说明天给他们打钱,不信就让他们闹,累了就都走了。”听陈经理的口气,像是给我传授哄骗孩子的办法。
孩子会撒泼打滚,他们也会。
在我车轱辘话一遍遍敷衍之后,三个大哥大姐已无耐心,给我撂了狠话:“等着,今天要不到钱,俺们就死在这里。”
我一哆嗦,身子退了退,生怕他们抽出什么刀棍,与我同归于尽。
他们却没理会我,转身径直走进安全通道,去了天台。
02
这栋写字楼有二十五层,一百多米高,天台风很大。
天台因为暴晒而滚滚发烫,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我万不可能上到这里。三人站在天台边缘,我和保安在不远处站着。
我给陈经理打了电话,他这下也急了:“你和保安先安抚住他们,我报警了,警察马上来。”
“你们领导咋说的?”
挂了电话,我向他们喊道:“我领导马上来,他肯定有解决方案,你们先过来,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我急得像热锅蚂蚁,心脏突突乱跳,双腿不停颤抖。
说话间,领头的蓝衣大哥,往边缘持续靠近,一两步就能跳下楼去。
“你们别走了,”我急得快哭出来,“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想想你们家里人啊。”
“才多少钱啊就闹自杀,不值当啊。”保安也在旁边喊道。
“多少钱?几十万啊,干几年也干不出这么多钱,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就知道说风凉话。”蓝衣大哥说。
保安只好闭嘴。
“叫你们领导还钱,不然俺们现在就跳下去。”蓝衣大哥继续威胁,又挪了挪脚步。
等了也挺久,陈经理也没出面,兴许是在催转包人付款。我等不及了,再次拨通陈经理的电话,按下免提键说:“陈经理,大哥大姐马上就要跳楼了,你跟他们说两句吧。”
“再不还钱,俺们就跳了。”灰衣服的女人喊道。
陈经理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逼他,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们先下来,我们今天一定把这事儿解决了。”
“你别说空话,你能做主就给俺们打钱,你不能做主就换人。过十分钟还没个准话,俺们就跳下去,我活不下去了,你们也别想好好活。”蓝衣大哥喊道。
陈经理又沉默了。
我忽然心生一计,我说:“要不这样,今天先给他们打一半儿吧?先给他们点儿盼头。”
蓝衣大哥想了想,说:“就是就是,至少给俺们一点盼头。”
等了一会儿,陈经理开口说:“行吧,今天打一半儿,你叫他们先下来。”
“俺们不下去,收到钱俺们再下去。”蓝衣大哥说。
我们继续僵持了一个多小时,蓝衣大哥打电话找人确认,他打开免提,喊道:“说是钱打过去了,收到了吗?收到了吗?啊?”
“收到了,但是不对啊。”电话那头说。
“哪里不对?”蓝衣大哥问。
“怎么只有一半?”电话那头问。
蓝衣大哥眉头松了:“一半就不错了,今天先付一半,明天给剩下的,这可是俺们用命要到的。”
一行人下了天台,遇到陈经理,蓝衣大哥说:“陈总,说好的明天剩下一半,一定要给啊,不然俺们还来。”
“说实在的,兄弟,”陈经理交了底,“这一半是公司顶着压力给你付的,你们施工那边的钱是转包人欠的,和俺们没啥关系。”
“那边的王总说,他有一百多万质量保证金在你们这里。”蓝衣大哥说。
“一码是一码,不是这样算的。”陈经理继续道,“剩下的钱你们真得找王总。”
“那你们帮俺们催催王总,俺们都是小人物,咋催都没用。”对方撂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陈经理交代保安,给天台上几重锁,不要再让人轻易上来了。回头把我叫到会议室,训斥我怎么乱出主意。
“那好歹是三条人命啊,真要死了,就不是十几万能解决的事儿了。”我想了想,又说,“也不能怪我呀,都怪项目部和财务部那帮人,是他们把锅甩过来给我们……”
“唉,是啊,到底还得我们行政部背锅。”陈经理说。
03
几天之后,转包方的王总没有付剩下的一半款项。
这天早上,那三个熟悉的面孔,讨债小分队又来了。他们似乎知道天台上了锁,这回换了一种方式。
蓝衣大哥拿着唢呐,灰衣大姐拿着铜锣,黑衣大哥拿着卖菜的扩音器,一场别开生面的三重奏音乐会就在公司大厅上演了。
出于对上次事件的感谢,他们演奏前特此告知我:“小妹,坐好,把耳朵捂上,等会儿可就吵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心想,已经来不及通知其他人。
一声超级大的敲锣声开场后,扩音器就开始吱吱地放:“还钱,农民工的血汗钱,还钱,农民工的血汗钱。”随之佐以唢呐的尖锐高音。
同事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纷纷跑到门口看。还有其他楼层的人跑到我们大门口围观,被保安一一赶走。
陈经理早已跑了出来,看到这番场景,上前交涉:“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俺们等了好几天了,为什么还不还钱。”蓝衣大哥说。
“再等几天,再等几天,就快了。”陈经理还是原先的一套话术,“我在催王总了,你们再等等。”
料想王总是赖定了,他们才瞄准我们公司。
陈经理也不再受威胁:“这样垫钱那就没底了。况且本就和我们公司无关的。你们闹吧,能给一半都不错了,还不知足。”说完甩手走了。
三个人如入无人之地,将乐器的吵闹声放到最大,同事们被折磨得厉害。
陈经理叫来警察,对方才收手,但是不肯走。对于这种经济纠纷,警察并无太多的办法,只是要对方保持克制,走法律途径。
等警察一走,三人又卷土重来。
往后几天,他们每天都会来,每次的交响乐不尽相同,有时带着横幅,写着“还钱”“无良公司”之类的话。
陈经理和同事们逐渐麻木,我也渐渐习惯了吵闹。保安要动手赶人,他们就躺地上撒泼,怎么赶也赶不走。慢慢地,所有人都默许他们在大厅待着。
按照眼下的局势下,公司的首要任务是保交楼,谁还有空管这十几万的一笔小债务。
而那三位大哥大姐,在6月份后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一改原来讨债行径。他们依旧每天来,但不吵不闹,偶尔在门前的沙发上刷刷手机,要些公司的茶水。
更叫我目瞪口呆的是,几天后他们带来了锅碗瓢盆,还带着菜,一副要定居于此的模样。
蓝衣大哥手里端着锈迹斑斑的电煮锅,一脸严肃地放在了沙发边上,地上立马落了几道沙砾,看起来多半是从工地拿来的生活用品。
他们连接墙上的电源,然后去茶水间洗菜,在里面做午餐。
大姐洗好菜端出来,见我正站在那里看,热情地走过来说:“小妹,中午别点外卖了,一起吃吧。”我摆了摆手。
等我中午拿外卖回来,桌上扣着一个瓷碗,掀开是另一个瓷碗,里面装着他们做好的菜,香扑扑的。
我朝沙发方向望过去,他们三个正歪着休息,似乎很累,手里还扶着讨债的招牌。
往后,他们每天都会做一些菜,荤的少,素的多。每到中午饭点,大姐就趁没人的时候,放一碗在我桌上。
他们做的饭菜很可口,那时候我经济不富裕,老公刚刚失业,这样一顿午饭能替我省下十多二十块钱。他们也是为了省钱吧。
有一回,我给他们添茶水,问大姐:“大姐,你们最近怎么消停了?”
大姐苦笑两声,说:“别提了,俺们工资还没发。”
“工资?”我问。
“人家请俺们来讨债,但还没给俺们钱。他们说要全款到账,才给发工资。”大姐说。
“你们是讨债公司的?”
“是啊。”
原来他们并非债主,而是债主雇佣的人,负责讨债,按底薪加提成的形式计算收入。可上个月的讨债工资,还没有发下来,所以他们也没有积极性了。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农民工,不料他们是讨债公司的“打手”。如此想来,那天在天台以命威胁,只是他们的表演,他们并不会跳楼,而是在利用我和陈经理的同情心。
知道真相后,我不再跟他们一起吃饭,转而是和陈经理商量着,怎么尽快驱散他们。
陈经理提议,在他们常坐的沙发上动些手脚,然后以他们损坏了公司财产为由叫来警察,再在协商下要求对方不再进入公司。我觉得可行。
这天下班后,陈经理在沙发上动了手脚,第二天只要他们来了坐上去,沙发就会坏掉。这个方法简单,但是十分奏效。
第二天,沙发果然坏了,蹲守的陈经理箭步上去要求赔偿。双方争吵在一起,叫来了警察协调。
他们三人自知理亏,面对警察是有点心虚。陈经理说,可以不追究赔偿,他们稍微松了口气。陈经理马上提出要求:“你们以后不能再进我们公司,不然再弄坏啥就必须赔了。”
三人看起来没什么心眼儿,果然服了软,离开了公司。
他们还是每天都来,但阵地退到了公司门外。
大姐有时站在门口喊我:“小妹,能不能给俺们倒杯水喝?”手里晃着两个油光发亮的大瓶子。
我假装听不到,专心盯着电脑。
又过了些天,两位大哥不来了。我想是这家讨债没有结果,去讨别家了。
只剩下大姐守着。她带了一个凉席,常常躺在地板上,旁边竖着一个牌子,写的还是:“无良公司,欠债不还,民工的血汗钱。”
当月月底,公司迎来债务危机,境外的美元债亟待归还,账上杯水车薪,更无还债给他们的可能。
无妄之灾也落在了我头上。
04
公司裁人减员,还停发了外包单位员工的工资,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老公还在失业状态,我们每月动辄一万多的房贷根本无处着落,我试图跟公司争取自己的权益,以维持生活。
却被陈经理一句话堵回去:“你的工资不是我们管,你去找外包公司商量吧。”
“你们不给外包公司打钱,他们怎么给我发工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问题呀。”我说。
“一码归一码,我们欠他们钱,跟他们欠你们的钱,那是两码事。”陈经理说。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顿时哑口无言。这天没有要到钱,下班还遇到大雨。
我没带伞,正在门前发愁如何回家,讨债的大姐叫住了我:“小妹,你是不是没带伞?俺送你一把。”
我愣了一会儿,没好意思接拿把伞:“不用了大姐,我等等吧,这雨下不久。”
大姐卷起席子,背上包,说:“你也去地铁站吧?咱一起走。”
“我再等等吧。”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后来想想是因为愧疚在作祟。
“走哇。”大姐打开雨伞,招呼我。
我只好走到大姐的伞下。
“这雨真大。”大姐说。
“是啊。”我想了想,“最近怎么没见那两个大哥啊?”
“他们回工地干活了。”大姐笑了笑。
“我以为你们是专门讨债的。”我说。
“去年俺们三个合伙包了一点活儿,包工包料的,算下来干完了能挣十来万,谁知道人家不给钱。这条线上的人都找遍了,什么转包方、开发商啥的,一圈一圈都转晕了。”
“后来咋帮人家讨债了?”
“后来有个张总说叫俺们直接帮他讨债,讨回来了,不但给俺们结账,还给俺们发工资和提成。”她说完,又叹了口气,“现在啥也没要回来……”
我的脸一下就红了,原先以为他们是讨债公司找的演员呢。
“唉,现在的钱太难要了,找谁都是给你踢皮球。”大姐忽然感慨道。
我决定帮助他们把自己应有的钱讨要回来,而不是被当作施工方、转包方的利用工具。况且我深知,我们公司现在绝不可能给他们垫付剩下的钱了。就连我的工资,大概也只能通过劳动仲裁的形式硬来讨要,至于能不能执行都是两说。
所以他们首要的目标应该是锚定施工单位,逼迫施工方付款。我查了很多资料,发现大姐她们的主要问题就是身份问题,如果是以民工的身份讨要工资,会比直接讨要小承包款容易很多。
于是第二天我找到大姐,说明来意,她很惊讶我突如其来的帮助,但就像那天在天台对峙一样,她还是选择了相信我。
我要到了她们工作时期的一部分资料,虽说大部分没什么用,而且很多东西都是口头约定或者微信截图,并没有材料佐证。但是对于民工维权的角度来说,只要证明两件事就行:第一是干了活,第二是没收到钱。
我通过维权网站提交了资料来投诉,两天就得到回应,并且是直接冻结了施工方的资金账户。
这下施工单位确实紧张了,不再甩锅给分包方和开发商,而是直接将拖欠的钱还给了他们,打了电话要求撤销投诉。但是先前许诺的讨债工资和提成没有讨要的可能了,只能当大姐她们吃了这方面的亏。
事成后,大姐找我道谢那天,正是我正式离开公司的日子。他们一个劲地想请我吃饭,但是我都婉言拒绝了。
我挥了挥手,跟他们告别:“那我先走了。”
“小妹,”大姐忽然叫住我,“要不大姐帮你讨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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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柴柴
编辑 | 茜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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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柴
一个记录生活的人,一个讲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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