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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影像|困在琥珀中的太阳岛:将废墟变成再生的起点

徐亚萍 澎湃市政厅
2024-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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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影像|《拾穗者》中拾遗者的收藏目光和再造行动【点击图片查看详情】

托马斯·埃尔塞瑟(Thomas Elsaesser)1943年生于德国柏林,2019年末在中国北京去世。他对早期电影、情节剧、数字电影、录像艺术、德国电影史、电影理论的资深研究,让我们有理由把他称为“行走的电影史百科全书”。他的兴趣取向,源于他的时代,源于20世纪的媒介变迁、“电影之死”(电影之重生),也源于欧洲利维坦的沉浮。作为一个目击者和见证人,托马斯所讲述的个人故事,可以让21世纪透过20世纪的眼睛看到自己。

在去世前一晚,托马斯在北京大学放映了自己的论说文式纪录片《太阳岛》(Die Sonneninsel/The Sun Island,2017)。这部自传体“家族传奇”,在胶片、建筑、书信这些家庭遗物和物质记忆中,勘探上世纪欧洲的另类发展观和实践痕迹,纪录片的形成过程本身,成为一种媒介考古、日常生活考古。

深谙情节剧传统的托马斯,调动低沉冷静却悲情暗涌的嗓音,化身为19世纪末的“幻灯片讲演员”,在我们眼前展开从20世纪20年代一直到当下的纹理。他的讲述,虽然有极为具体的所指,却又在抽象地思考着如何对待物质遗留物的问题。透过纪录片,被抛诸脑后的20世纪,变了个样子附身当下和未来的步伐。而追溯本身,既是安魂曲,也是一种复魅的魔术:来自过去的先见之明,被投射到当下的废墟上,将废墟变成再生的起点。

唤醒“太阳岛”:勘探物质废墟


在德国柏林东南方近郊,有一条3公里长、名为“森迪西”(Seddinsee)的湖泊,纪录片的记忆内核“太阳岛”就位于湖上,它距离柏林市区大约三十公里。托马斯的父亲、西门子工程师汉斯-皮特·埃尔塞瑟,在1935至1945年的每个周末,都要从市区跋涉到太阳岛。他先搭乘列车十几公里到克佩尼克区(Köpenick),然后步行经过树林到森迪西湖边,召唤并等待母亲丽泽尔,有时是妻子图德尔,一起摆渡进入小岛。

进入太阳岛  本文插图均为DVD截图 作者提供
屈身船中,摇晃的视线投向前方草丛掩映的岛屿——这个进入和唤醒的动作,被儿子拾起。2007年,已经六十多岁的托马斯进入废弃的岛屿,触摸表皮皲裂的木屋,木屋是祖父马丁·埃尔塞瑟建造的,它成为埃尔塞瑟家族和造访的朋友在1930-40年代的家园。通过电影追踪过去,是为了储存证据,因为记忆的物质实体经过腐蚀和破坏,正岌岌可危。随着托马斯的讲述,我们逐渐意识到,潜入记忆废墟的勘探动作,源于当下时刻的危急。

触摸和唤醒物质记忆
危急时刻:制动无限发展观


与太阳岛上的木屋一样,纪录片中另一处记忆之场、法兰克福市的地标建筑“中央市场”(Großmarkthalle/the Central Market),也是建筑师马丁留下的痕迹,也在当下处于危急之中,原因却不仅是自然腐蚀。

1925-1932年,马丁作为法兰克福城市总设计师,参与魏玛时期著名城市规划师恩斯特·梅(Ernst May)所推动的“新法兰克福”城市建设运动。“新法兰克福”不仅用有效经济的积木式住房,快速解决居住问题,也通过大型建筑,调配大众城市的物流、人流和感官知觉运动,后者的代表就是中央市场。它是当时欧洲最大的独立室内空间,拥有长220米、宽50米、高达17-23米的巨型结构,曾为130多个蔬果农产品批发商提供1.3万平方米的交易和仓储空间,如同教堂般宏伟吐纳,因此被当地人称为“蔬菜教堂”。


中央市场
传统教堂追求静谧永恒,而“蔬菜教堂”张扬运动和流变。在拾得影像中,我们可以看到,摄影机在货物围出的空白地带移动,如同在城市马路有轨电车上运行。中央市场是世界主义城市的分形,拥挤而有序交易的人群,就是生产的大众。两翼延伸,象征法兰克福在柏林与巴黎、汉堡和米兰、伦敦与越南之间的交通。透过建筑的面孔,可以看到现代社会的快速律动。

2004年,欧洲央行(ECB)征用中央市场土地,用来新建玻璃外观的双子塔总部。新建筑将中央市场拦腰切断、变成底座。对物质的破坏,出于对高速发展的崇拜,宣示欧洲对全球金融的领导权。然而现实却是危机重重,过于依赖信贷的欧洲国家出现了债务危机,金融危机爆破房地产泡沫,失业率和银行坏账猛增。

欧洲央行(ECB)
从2012年开始,涉及全欧的“封锁占领”组织在法兰克福金融区游行示威,抗议ECB的紧缩政策。2015年3月18日,抗议人群和防暴警察在新开幕的ECB总部前对峙。在纪录片中,这一幕构成了一种具有历史意义的表达形式:欧洲民众开始有意识地反对无限发展的观念,这种观念正是金融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

对于这种意识形态而言,过去是不成熟和过时的,需要不断产生新的物质来实现成熟。ECB代表了这种意识形态,它以破坏为代价,以贬值过去为前提。而ECB的总部新建筑,则是这种“破坏性创新”的表征,它将马丁的“过时”建筑时尚化,用表面“更新”实则架空了原建筑使用价值的方法,隐藏了破坏的事实。

ECB总部前的对峙,如同火车旅人行使手中的制动手刹,打断了用无限发展观念来想象历史进程的连续叙事。纪录片在这个时刻,纵身跃入过去,在我们眼前探查中央广场的起源,试图找到不同的想象历史的方案。

危急时刻
回到“故乡”:可再生的岛


为维护中央市场的设计完整性,埃尔塞瑟家族成立了马丁·埃尔塞瑟基金会,向ECB提起法律诉讼。基金会通过《太阳岛》撰写马丁的生平贡献,同时,由于德国公共电视台3sat旗下的德国电视二台(ZDF)也加入了影片的出品,该片借由大众媒介获得了主流的受众,观看仪式带来一次对本土主体的召唤。

《太阳岛》中的故乡元素,体现了托马斯的德国血统,也源于他对于德国电影史和家庭情节剧的资深研究。在理性嗓音的讲述中,叙事跨越魏玛共和国、纳粹“第三帝国”、冷战、后冷战,众多人物携带私人记忆进出。

祖母丽泽尔与情人、园林设计师布里切·米吉的故事,是太阳岛的起源。1930年,米吉接受开发局委托,在太阳岛试验自足经济模式的构想,同时也是为了给他们的爱情打造一个“伊甸园”。米吉在1935年早逝,一直怀念米吉的丽泽尔,与她的孩子们,以及来到岛上居住的朋友们一起,将米吉的土地居住哲学、循环再生设计(比如“旱厕”)、自足经济模式(“帐篷营房”),转化为短暂的现实,直到1945年的大水将他们的居所淹没。太阳岛因此成为一种共同家园、共同经营的实验,它构成了早期绿色运动和可持续发展观念的起源之一,象征着一种超越无限发展观的先见之明。


作为情人和绿色运动先导的米吉

米吉的帐篷营房
招魂与安魂:物质记忆的显影


然而,如果没有物质媒介对太阳岛工程的储存和再现,这段起源就无从显现。不同于纪念碑式的中央市场,太阳岛隐蔽在市郊的草丛中,四季变换和盗猎者的改造,都能让它无从辨认。如同记忆或鬼魅的形状,太阳岛的外观难以把握。而纪录片的讲述,既是招魂术,也是安魂曲。在汉斯拍摄的家庭影像、丽泽尔的信件、马丁的建筑、米吉的图纸这些物质媒介中,我们聆听鬼魅的声音。

鬼魅是曾经在场而消失于当下感知的面孔,电影试图追溯并展现那些面孔,但这注定是徒劳的,因为记录本身的不可靠,也因为物质存储载体的脆弱。照片中的半透明人影,随着胶片腐蚀而难以辨认。于是回忆的被动处境,成为纪录片所表现的另一重悲情。


腐蚀胶片
纪录片在开篇向我们传授后人目光所特有的洞察力:8毫米胶片上的刮痕和氧化痕迹在放映时间中起舞,间或闪现模糊的身影,我们的所见已经不是具体的身份,我们看到的,是另一种真实——胶片放映机的机械转动、叠加在腐蚀影像上的数字图层。也就是说,记忆的物质媒介本身也在死亡,也是被召唤的亡灵。这是一个紧迫的问题,因为,如果中央市场不见了,如果父亲汉斯拍摄的家庭电影都腐蚀了,如果托马斯没有在2009年开始拍摄《太阳岛》,如果物质记忆消失了,该如何在当下寻找替代方案?以及,这些存储器,这些档案,这些模拟记忆的装置,如何拥有和使用,会让找到的方案有所不同吗?

所以,阅读物质记忆与物质记忆本身一样重要。透过阅读,可以获得历史的另一幅面孔。阅读的过程,如同跟随托马斯的嗓音之手,操作DVD播放器,在慢速播放、重复播放、定格的时刻,接近记忆的褶皱。一个令人难忘的例子,是影片用几格每秒的慢放镜头,分析马丁与丽泽尔在擦肩而过中的姿态和距离。对姿态的阅读,让我们看到马丁的孤独被动、分居夫妻间的冷漠、画外掌机的汉斯对家庭谜团的窥探,以及托马斯对影像的沉思。阅读成为一种可以修改速度的书写,托马斯将其称为“慢半拍的回环”,它让历史停留在电影的空间之中,然后对这个空间进行勘探。

对物质记忆的阅读
困在琥珀中:冻结与再生


托马斯认为,历史能够被拆分成多层的记忆、地形,历史不是“一个”叙事。因为各种成像和存储的媒介,作为书写的主体,留下一层又一层作者签名。电影、建筑以及其他的存储器,作为历史的物质表面,本身就是多层的、易变的。薄薄的黑白电影胶片,包括4到5个组织层,非常不稳定。它可以用冻结的方式,拯救被记录下来的人及其时代,等待后来的阅读者挖掘冻结的生命,而挖掘本身又为它裹上一层新的面相和价值。

于是,物质记忆就如同一个看上去透明却多层包覆的琥珀。在纪录片中,太阳岛作为记忆的隐喻,就如同一个困在琥珀中的昆虫,在木屋、书信、家庭影像裹覆中,在自然和社会变迁的沉积作用中,被改变形态。所以,在当下追踪过去,就要读取胶片作为树脂如何裹覆、居民的活动作为泥土砂砾如何覆盖、社会的变化作为地质压力如何加工。

福克纳说过,“过去从未死去,甚至还未过去”,因为过去在每次读取中重生。读取的当下,也在进行新的场面调度,形成新的使用价值,而这正是保护物质记忆的方式。比如,在冷战时期,许多盗猎者闯入太阳岛的木屋暂住,却偶然续写了米吉和埃尔塞瑟家族所创造的自足生活模式,因为他们在使用木屋时让它重新产生了价值。反倒是后冷战时期,太阳岛被当做“自然保护区”禁止入内之后,才是木屋腐蚀崩溃最快的时候。

太阳岛代表着对再生的构想和实践,因为在太阳岛上,居民能够主动体验自然的周期:“自然被回收再利用,是因为文化以自然为名而创造”。如果在保护和破坏之间可以形成再生的循环,那么,就不存在绝对的废墟。借由追溯太阳岛、中央市场、家庭影像的来源,托马斯也让纪录片成为一种再生的实践:20世纪的经验,也许可以扭转新近之物的加速废墟化。

(作者徐亚萍系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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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影像”专栏每次聚焦一部纪录片,试图从非虚构的影像文本中还原城市记忆和拍摄者的思想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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