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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影像|与暮年的海港一期一会
“地方的消灭,为都市的消灭铺垫了前奏。”
从2009年开始,想田夫妇带着摄影机,往返于世界中心的纽约和位于日本边陲的牛窓,对这个村落的老人、渔民和猫投入观察,产生了《完全和平手册》(2010)、《牡蛎工场》(2015)、《港町》这三部纪录片。我自说自话将其称为“牛窓三部曲”。
近二三十年来,日本地方经济萧条,高龄化人口增加,从《港町》中可以觉察这些问题,但更为重要的是,想田的镜头让我们跟老人们拥有了一段不受打扰的短暂相处。面对耐心的观看者,片中的老人赠予了一种来自生命的纫感。
日本都市现代性的超速发展,对村镇最直接的影响是人口流失和老龄化。到2040年,日本将会有超过一半的地方,因为人口过少而“不复存在”。而地方的消灭,为都市的消灭铺垫了前奏。这是《港町》的背景。《港町》是一场告别,它将目光驻足在老人身上,看到似乎不可避免正在退场的生命状态中潜藏的坚韧和美丽。
另一方面,在象征意义上,老人连接着死亡与当下的无知,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不经意地重述或泄露某种秘密,观看的人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破解。在《港町》中,每个老人都是一个优秀的演员,他们的语言没有剧本,动作不需编排,只是溜进镜头,就强有力地构成了一个史诗般的剧场。这也许是因为,即便他们说出的话轻松日常,做出的动作不加修饰,却带有岁月的厚重和浓度。
我不想对牛窓町的老人做一种过度浪漫的转描。事实是,纪录片悄无声息地揭示了这个小镇和老人同样被遗忘的孤立无援。出现在纪录片中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方式,闷声说出一个事实:他们和港町一样即将消失。老人的皱纹、步幅、一举一动,都在指涉生命步向尽头的自然力量。直到片尾标注出工美婆婆的头像和生卒:她已经在成片公开放映的三年前去世,我们意识到,方才所见所闻是她最后的时光。带着这种“恍然大悟”,重新看待片中的日常活动,整个港町被笼罩着一种非现实之感。
渔业是濑户内市最主要的地方产业,牛窓町一直靠海吃海,片中的老人仍在从事着传统的劳动和生活方式,但是无法改变的是渔业变迁、传统濒危的处境。在上世纪后期,随着日本将经济增长点放在制造业和电子业,濑户内海沿岸的劳动力外流,地方经济与都市繁荣渐行渐远。不仅如此,由于填海造田的环境破坏和污染带来的后遗症,海产在质量和重量上都持续下降。很多渔民不得不改行、“上岸”。在地方经济困境中,老人却是台风之眼,在他们的生活方式中,我们看到一些还在延续着的传统和习惯。
在整个日本强调高效率的潮流之中,牛窓町和濑户内海的其他沿海地区或岛屿一样,历经古老历史,却无法适应现代性,成了一种异常的存在。在牛窓的旅游宣传片中,可以看到塩町街墙上贴着今村昌平的电影《肝脏大夫》(1998)的海报。牛窓港曾经是该片的取景地,今村昌平曾经从这个海港眺望广岛、思考核战对“可耻的幸存者”身份的塑造。牛窓港的老人,作为传统的幸存者,使我们联想到今村式的人物。但在纪录片缓慢的镜头中,似乎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是观察和交谈而已,看和听的专注,反而对脱节的生活做出了另一番读解:让我们看到生命的力量。
牛窓的韧度,既由于劳动传承的惯行,也源于共同体的粘性。继第一幕“老人与海”,在第二幕登场的,是经营互助组织“吃茶去号”的柏木夫妇(想田和弘的岳父母),他们是共同体传统的延续者,《完全和平手册》对此有更多表现。在《港町》中,柏木夫妇在门前烤牡蛎,食物的味道聚集了路过的老人,村田先生骑自行车经过,也被招呼加入临时的聚会。
聚会中,出现了第三幕的主角高祖女士、第四幕的主角久保田母子、第五幕的主角村君女士,以及最后一幕的主角工美婆婆。想田未经安排的拍摄,就像是推倒了一串多米诺骨牌,让我们看到一个紧致的群落。
工美婆婆是个特别的“角色”,她几乎闯入了每一幕,她的“不安分”也许是因为她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每天都会在岸边徘徊,说起话来激动(或紧张)地搓着手,似乎对摄影机有特殊的念想,总是凑过来向想田发出各种邀请。我们越来越察觉她想要分享秘密的迫切。在想田夫妇即将结束拍摄的时候,工美婆婆积极提议他们去拍摄山上的医院。后来我们才知道,医院对她来说代表无人问津的暴力:冈山县的一个社会福利院为了领取政府的残疾人津贴,将她失明的儿子“偷走”关在医院里;工美目睹儿子被虐待而无法解救,只能到海边自杀,却被侄子给拉了回来。这个秘密甚至可以被视为日本社会的一个寓言。
(作者徐亚萍系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