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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影像|扎根于城市的孤注一掷,左右手互搏的猫鼠故事
重要消息!!!
“城管来了”和“钉子户”的故事我们听过不少,《城市梦》让这两种视角交汇于鲁磨路:人流车流经过这条路,汇入武汉市枢纽地带的光谷广场——这个被视为武汉经济腾飞引擎的地方。基于各自的生存压力和身份位置,进城农民和城管的斗争开始了。
监制陈梁在一场分享会上说,《城市梦》属于陈为军团队的“中国三部曲”第二部;他们计划分别从医院、城管、公安的角度讲述真实故事,展现身体治理、城市治理和社会治理的具体过程。也许源于一种类似平衡报道的观念,《城市梦》在描述治理时,并非以某个视角作为绝对的道德判断框架。纪录片的双视角,让我们看到城市治理中的抵抗、计算和对话。整治与被整治的双方所争夺的,不仅是街头空间中的权力,也是心理空间和图像空间的主动权。
大喇叭不仅向摊贩广播,也向周围市民和观看这一幕的我们确认:流动摊贩和占道经营商贩,都属于违法者、城市空间的侵犯者。正义与非正义的边界,似乎一目了然。然而很快,第一幕的图景就被嘲讽了。《城市梦》用它精巧的结构方式,将“猫”“鼠”力量的消长变成我们所关注的重心,我们被猫弱鼠强的戏谑翻转所牵动,正义与否已经不是重点,是非判断也没那么容易了。
城管队员李忠于神气自信地来到鲁磨路执法,摄影机在他的侧面“开路”加持,让他的身份产生一种嵌入街头空间的锋利感。然而很快,摄影机又不得不目睹他颜面扫地的尴尬:鲁磨路上有三个占道经营摊贩,其中之一是傍居书报亭的王天成一家,王家的简易大棚隔出三个“店面”:两间杂货铺,一间水果摊。接下来的猫鼠大战,是争夺王家大棚这个城市空间主权的战争。
第二次正面交锋:“猫”暗中收集违法经营证据,却被“鼠”发现。老王如鲁智深般袒胸露乳、怒发冲冠,杀奔城管局二中队。被逼无奈,城管只能“卧底潜伏”在水果摊附近,伪装观察、估算流水。
第三次正面交锋:老王故伎重现,证明自己是凌驾于城市的强者,延续猫弱鼠强的期待。李忠于惊魂未定,如果不是路人断后,甚至无法仓皇逃走。
猫和鼠各自拿回了自己对空间的主权,关于孰强孰弱,令人获得微妙的领悟:强硬是弱者的策略,而脆弱与强势共生。如果猫强鼠弱意味着秩序的建立,那么猫弱鼠强作为失序和矛盾,恰恰说明了秩序是一个交互和循环的过程:猫鼠不断拔河,翻转位置,秩序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被重新建构出来,它并不是一个一劳永逸的过程。至少纪录片在末尾告诉我们,新的交锋再次开启:街头,再次的遭遇,再次的反击,我们眼前即将再次展开另一场空间主权争夺战。
同时,你也可以把它看作一个底层视角的故事:典型的中国城市和城市化进程,以及一个极端的农民工家庭。老王祖孙三代是进城农民工的最坏状况之一:在农村没有足够的耕地,在城市务工也没有合格的劳力。老弱病残,守护着农民工第三代——孙女王展萍。祖父和父亲坚守大棚、硬着头皮与城管周旋的原因,就是想为女孩争取更好的教育,以便通过教育翻身、有尊严地扎根于城市。女孩代表了老王和小王的这个“城市梦”,她的单纯文明、安全安稳,是祖辈父辈的奋斗的重点。老王一家人背后,也许是所有城乡变迁中被拔根而起的流动人口,他们被迫丢掉农业社会的经济、社会、文化资源,试图在城市中开拓新的生存空间,半推半就地搭上拆违安置的列车,将自身接合到大城市的制度和心态之中。
《城市梦》展现出互搏一样的难解难分:城管叙事言说的,正是进城农民工家庭所经验的城市化过程;而农民工向城市人的转型,首先是服从城市空间的规训。猫鼠是这个城市化进程中咬合紧密的一体两面。谁是正义的、谁是脆弱的,是天真的判断。重点被转换为矛盾性和不确定性——谋生与管理、流动人口与城市整治者,都难。“整治”所涉及的双方,都是被动的,因为他们各自的社会位置;但他们也都是主动的,都在积极施展策略。
这个互搏叙事,是借由两架摄影机的两个视角交叉轮替而实现的:一台摄影机由摄影师程春霖操作,他穿着城管的制服,化身并提供城管的视角;另一台摄影机由摄影师赵骅操作,他穿着便服,逐渐成为老王一家的“自己人”。
于是故事也成为两架摄影机的对话:他们在分开时“各表一枝”,在交汇时助推两个“阵营”的交锋,也同时揭示整治与被整治双方的相互投射:彼此并非不了解、不理解对方的处境。我们甚至可以在一方的镜头中发现另一方摄影机的身影。于是,两架摄影机(两方人物)的“独白”和“对白”、分开和汇合,创造出一种离心的效果,不仅带来了线性序列中的情感褶皱甚至道德张力,也构建了一个新的故事:争夺观众认同空间的大戏。
纪录片直陈家庭内部的城市化过程:就在城管的“突袭”计划成功后,老王在家里面对摄影机坦言:“给我摧垮了”;这边老王从楼梯上摔下来,那边小王与城管的交易进入日程。在妻子、母亲的推动下,新的一家之主做出了改变的策略,而这不可避免地带来父子冲突的升级。
在纪录片中,王家大棚如同寄居蟹,驮着书报亭,在流动之中抓紧一个暂时的领地,既施展也象征着“谋生难”的农民工对城市罅隙的“殖民”——通过日常的、不被注意的活动,形成一种特殊的空间诗学。嘈杂的街头和提心吊胆的流动大棚,是属于进城农民工家庭中父辈、祖辈的空间。属于下一代的空间,则是城市出租房的私人居所:安静、安全。这两种空间的关系,就是主干家庭中的父子关系、父女关系,一种年长者护佑年幼者的依存关系。
然而,大棚是脆弱的,这种脆弱来自它暂时、被动的位置,来自自上而下的功能化区分。兴建“珠宝一条街”的商业规划方案,要求撕裂大棚的寄居空间,同时也危及传统家长的权威。对于老王而言,权威是他需要争取和维护的东西,强悍实际上透露了困兽犹斗的脆弱。反抗的无畏态度和使得上蛮力的身体,是他与土地打交道时积累的首要资源。
孤注一掷的硬碰硬,也许是失去土地的农民所特有的战术,王天成借此收复被城市化撕裂的心理失地。这样的人物,也许是被农民工叙事所忽略的地带:老年男性农民,除了自尊以外,从各方面都不符合城市所要求的劳动力标准。儿子、儿媳、老伴在家庭中地位的上升,实际上是城市劳动力市场的选择。
于是“整治”浮现出双重涵义:既是对城市空间的主权收复,也是对农民工主干家庭的改造。改造的终点,经由局长之口重申:要让回不去农村的人,用城里人的思路来谋生,过真正城里人的生活。“整治”的对象,不仅是存在于规划理性之外的空间,更是农民的心理空间。
属于老王的大棚空间和家庭认同,最终被动摇和撬除;新的合法棚子,象征农民工家庭的蜕变。小王的三口之家,已经是一个城市核心家庭,“整治”大棚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自然而然地转变为城市人、与主干家庭剥离的过程。被挑战的老王,则敏锐地抓住了主动靠近他的资源:摄影机,或者说,图像权力,做出最后的反击。
在街头空间,老王积极地调度己方摄影机、攻击“敌方”摄影机。因为掌握了摄影机的视线,也就聚拢了围观市民的视线,获得了摄影机所聚集的观众的注意力,既捆住了“敌人”,也试图推动道德天平向自己倾斜。图像成为一个被争夺的空间,老王借此短暂收复失地:作为对偷袭的反击,他在硬纸板上疾书“真相”,挡在马路中间默默喊冤。作为一名典型的中国农民,老王熟知乡土社会的无奈和拦街告状的效力:借助道德和舆论力量获得“胜利”。他体现出的对城管的不信任,实际上是对人治而非法治系统的不信任。
(作者徐亚萍系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