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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罗斯修文物的藏族人 | 深喉咙 No.1

调反唱唱 电影少女放浪记 2023-01-03


深喉咙

Nonfiction Project

钻进喉咙的非虚构写作

作者 : 调反唱唱

媒体人、影痴、摄影重患

个人公众号 : 电影少女放浪记


「编者按」“深喉咙”是新推出的栏目,和”放浪记“(深度游记)、”痴影录“(电影评论)有什么不一样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请听我先聊聊自己。


2020年初,在国内疫情最严重时,没有新电影上映,也没有旅行地。我感到立足之地的窘迫,那是自由职业生涯最黑暗的几个月。除了影评和游记,我还可以写什么呢?我想写剧本,但无论怎么写都像是纸上谈兵,文字游戏。怎样会让我更有底气地写下去,怎样钻到笔下人们的喉咙里,看看ta们要怎么讲话呢?我好着急。


这个栏目就是最后的答案。我找到了一种更贴地的叙事,是抛开主观视角的,远离学术领域的,深入到地底下的。它逼迫我走出了自己的世界,不再是看部电影,去游历一番就能下笔飞速。它需要我更专注于生活本身,去接触活生生的人,与他们握手,与他们相处,与他们交心,最后把他们的真实故事讲出来。


希望这些故事,也是你的故事。希望我的笔,说出了你想说的话。希望即便远在万里,我和你,和笔下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连接彼此。


好了,来听故事吧。


(注明:文中“Z族”,是“zang族”之意)


2019年6月的一个文化遗产节,圣彼得堡一处老旧的苏联工厂迎来了时髦的年轻拜访者。在这一年一度的嘉年华上,手工饰品、原创画作、黑胶唱片、二手玩具等各种商品令人流连忘返。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一个与众不同的摊位上,几个学生正在修复一扇历经百年的修道院石板,一个亚洲面孔的男孩拿起工具,邀请其中一名观众体验修复文物的乐趣。


“快看校园网首页,有你的照片!”,第二天这名男孩收到了导师的电话,话筒那头传来抑制不住的兴奋。他是圣彼得堡国立文化与艺术大学文物修复专业的硕士生仁钦,来自中国甘肃,Z族人。“早知道会受到如此大的关注,我应该穿上Z服”,仁钦笑着说。


上图:仁钦和同学在圣彼得堡文化遗产节现场修文物。

下图:校内网的报道页面。



仁钦生于1994年,老家在甘肃省下辖的甘南Z族自治州,位于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2019年底,自治州人口近75万,有超过20个民族,其中近6成是Z人。从传统过渡到现代,甘南Z人代代相传的传统生活智慧渐渐没有了“用武之地”,“现在没有年轻人放羊了,自身要发展,必须要离开接受汉化,很少人能留下来”。


这里大多数年轻人在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就跟随父辈去周边大点的城市做生意。“很小一部分人能考上大学,我小学同学里面只有一个,在青海大学念民族法学。”作为县城里极少数出国念书的Z人之一,仁钦庆幸自己的父母“思想前卫”。生于60年代的父母都是“正儿八经念完大学”的知识分子,很早就决定要送孩子出去接受教育。


身穿Z服的仁钦。


10岁时,仁钦离开了甘南,被送到离家230公里的省会兰州念书。第一次离开Z人社群,他发现与汉人相处比想象中辛苦太多。班上只有仁钦一个Z人,由于教材变化他的成绩直线下降,“差生会被老师骂,我的汉语理解和反应能力都比较慢,在班级里显得很弱势”。


进入初中后,仁钦渐渐习惯了在兰州的求学生活。从衣着、语言、饮食上看,他完全不像个少数民族的学生。在汉人圈子里呆久了,仁钦说自己的“Z人性格”也悄然变化:“Z族人在感情表达上比较直白,出来后我就渐渐变得内敛了”。


高中时仁钦来北京参加艺术培训。


2014年,仁钦远赴俄罗斯留学。大多数留学生选择俄国的理由,不外乎小语种人才吃香、申请便利、留学成本较低。上世纪90年代后,赴俄留学成为流行。随着中俄关系解冻,经贸日渐频繁,会俄语懂俄国的人才越发抢手。俄方也逐步出台针对留学生的便利政策,就在2014年,俄罗斯将留学生打工合法化,那一年在俄的中国留学生总数达到2.5万。


一年俄语预科班结束后,仁钦考取了圣彼得堡国立文化与艺术大学的平面设计专业,“从此我是全村的希望”。



2018年,仁钦在俄罗斯的一个马赛克公园。


对传统文化逐渐衰弱感到可惜的仁钦,在考研时转向了文物修复专业,主攻木质家具修复。“这个专业非常冷门,我可能是全俄罗斯唯一一个学文物修复的中国人”。


大多数时间里,仁钦会疏远他的国人同胞。这其中自然有他曾与“不靠谱同胞”合租的个人经历,也有留学生不务学业“混文凭”的大背景,但最关键的,是仁钦不想“未来提到留学生涯时和游客说的相差无几”,“像俄罗斯这种留学大国会很自然地形成华人聚集社群,大家说中文、吃中餐,唱卡拉OK……既然留学能接触俄罗斯人,就要与他们进行交流,去了解他们的生活,甚至参与到其中。”


其实,不论在俄国还是在兰州,仁钦的选择并无二致,都是融入当地。不过,语境变了,兰州的汉人乐见其汉化,俄国的中国留学生却“背地里说我崇洋媚外”。


来到俄罗斯的第三年,为了帮助和自己一样初到俄罗斯的留学生,仁钦参加了学校的学生会。在国际部帮助他们了解当地文化,他认为这是融入俄罗斯社会的积极办法。


作为学校学生会国际部的成员,仁钦认识了世界各国的朋友。


不过,仁钦也和大多数游子一样,在异国遭遇歧视时,最能激发心中的国家认同。去年五月,当地疫情紧张,仁钦隔壁宿舍的格鲁吉亚同学说中国“带来病毒”,两人在网上开架:“我怼他说,我的家在中国,我看到一些新闻时可以做出理性的判断,而你又是看的几手资料?我自己说中国不好可以,可是别人说,我就会很生气”。 


“我那些东方文学系的俄罗斯朋友就不会说这种无知的话”,了解带来亲切,仁钦和这些同学关系最好,“他们专门研究中华文化,在学习中遇到一些问题会找我确认,比如问我春节是怎么过的”,但仁钦也不无遗憾,“虽然他们大多问的都是关于汉族的问题”。


其中微妙,作为中国主体民族的汉人也常常一知半解。三年前的农历廿八,临近春节,知名哈萨克族演员热扎依发微博说“其实我也不过这个节,但还是挺想家的”,其后还声明“我说的是春节”。相关言论引发争议,网友甚至网警认为“春节是中华民族的节日”,“不过春节就滚出中国”,最后热扎依删空了微博。同样,Z人过的新年也非汉人的春节,而是基于藏历计算。


2016年的新年,仁钦在俄罗斯和同学们度过。


仁钦知道华人在俄国是“异类”,也因此接受一些差别对待,但作为少数民族,他其实也是“异类中的异类”,负负得正,倒也泰然。Z人身份对于仁钦来说意味差异,“我比在俄罗斯的华人了解更多一种语言,更多一种文化,这是一种自豪感。”和俄罗斯人相识时,他总爱提起自己是Z人,“一般他们会有两种反应,一种和乌托邦联想在一起,大概跟汉人认为‘Z人都不洗澡’这种刻板印象差不多。还有一种就是完全没听过,他们觉得这种民族还存在在当代,不可思议。”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仁钦就会热情地给他们详细介绍Z族在中国的地理位置、文化特色,建筑特点和宗教习惯等。


“也会有面对追问一时答不上来的情况,我就会反思对自己的文化怎么只知皮毛”。这促使仁钦埋头阅读关于Z族的书籍,在学校里从未学过的Z族历史,也逐渐补上:“是汉族人先信佛教,然后Z族人才开始信的;Z传佛教有五大派系,每个派系所支持的政权都不一样;特殊历史时期拆了很多寺庙,被破坏的佛像和文物堆积如山……”


有一整年,他课上学东正教,课下学Z传佛教,负笈他乡的经历令仁钦重新面对自己的民族身份。曾经因为“汉化”而收敛起直率的“Z人性格”,也开始回归,“我的中国朋友现在总会数落我说话怎么那么直来直往,不给人面子”。


仁钦穿着藏袍,站在学校舞台上用俄语讲故事。



仁钦最初憧憬的,其实是绘画。仁钦在高中是一名艺术特长生,那时起,他就对俄罗斯现代绘画非常着迷,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马列维奇、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安德烈·卢勃廖夫都是他崇拜的偶像,“中国现代绘画受俄罗斯影响很深。我们上一代年轻人的绘画老师在他们资源不发达的时候,看到的很多素描、画册都是苏联画家的”。


来到俄国后,他惊讶地发现当地同学的绘画素养太高,当地“中学生的水平比许多国内大学生还高”,略感底气不足的仁钦选择了文物修复当作权宜,不过真的入门之后,他越发觉得“最终选择文物修复是对的。我的绘画所学不但可以用于修复文物,还可以进行文物研究”。


仁钦工作的修复室。


这个专业不但要求仁钦掌握扎实的化学、物理知识,还必须需要熟悉俄罗斯的文化习俗、历史知识、思维方式等。尽管已在俄国待了七年有余,仁钦自陈对俄语的理解仍不足够,“语意之间细微的区别,同学也无法用俄语解释给我。而有些专有名词‘专有’到字典都没有,只能靠谷歌搜它的词源,才发现它源于意大利语或法语,或是一些多源头的合成词。”


对一件文物进行修复之前,需要对其进行价值判断,博物馆的修复注重保存考古价值,难点在于拼补加固,基本上维持原物原貌的古旧。而商业修复则偏重商业价值,修复得越完美就越值钱。前者有一定可逆空间,而后者则不可逆。仁钦偏爱博物馆修复,虽然创作空间受到限制,但他对保护文物的考古研究价值更为着迷。


“要把一件文物修复得跟新的一样,方法太多了,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修完之后它还存在多少历史和科研价值,它能保存多长时间才是最核心的。”

仁钦负责修缮的清真寺二楼栅栏。


作为一个“异乡人”,仁钦会不自觉地将中国与俄罗斯的修复理念进行对照,他认为Z文物的修复存在一些不正规的操作。比如对于价值相对不高的寺庙,政府会先把陈列其中的文物移至别处,再派工程队粗暴地推倒重建,再把文物摆回去。对唐卡修复,仁钦也颇有微词,“他们在收集查询资料方面不是很严谨。我在修复俄罗斯修道院的木框时,搜索到了三十多页来自上一个修复师的资料,非常有利于下一代修复师查询参考。而中国的版权意识薄弱,在档案保存这方面也较为欠缺,所以许多唐卡由于搜索不到画家的资料,只能凭空想象,修复就会非常不准确”。


修复前后对比。



仁钦认为,中国的修复偏重师徒传承的经验判断,而俄罗斯又太注重数字化的精准作业。他想象一种“中西结合”的方式,“就好比中药和西药的差别,前者偏重临床,后者偏重科学,我就想把两者结合起来。未来我肯定会往回走的,把西方知识用于民族复兴。”他口中的“民族”,像是双关。


仁钦和同学们参与教堂修复。



仁钦认同关于“中华民族”的“官方说法”,他认为包括汉族在内的各民族是“一家人”。但他也知道民族之间仍有些一些没有解决的问题,时常令他不快。


比如,曾经被破坏的佛像和文物,仁钦非常惋惜,“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拿文物撒气。我不希望有一天,在书本上写着‘从前在中原大地上有一个叫Z族的民族,这是以前留下来的珍贵的图片’,或者是‘这有一段音频可以听’。我不希望后代只能通过想象去认识一个消失的民族和文明。”


每次回家,辗转飞机火车,从俄语世界,到汉语世界,再到甘南Z区,虽然花不了两天,仁钦却感觉跨越了上百、上千年的文明。仁钦见证了Z区的巨变,“20年前的Z区和现在很不一样,通了铁路,Z人的生活条件改善很多”。但他觉得Z人也“牺牲了很多”。


绝大多数仍坚守传统的Z人,希望藏区这片广袤无边的土地,和星罗棋布地点缀在这片土地上年代悠久的建筑,如千百年来一样不受打扰,而如今Z人最看重的宗教信仰却受到了冲击。寺庙是藏人最神圣的场所,而今却熙熙攘攘地挤着各地的游客“像个菜市场”。“俄罗斯也有很多教堂,既是宗教场所也是旅游景点,但现在Z区寺庙里的游客,已经多到给当地居民带来不便。很多虔诚的Z人一路跪拜,经年累月终于来到布达拉宫朝圣,却被告知今日限流不可进入,他们内心会非常崩溃。”


仁钦去年拍摄的拉卜楞寺夜景。


对过度旅游的侵扰,Z族人学会了沉默,面对随地吐痰、不尊重民俗礼仪、不经允许就拍照,甚至破坏文物的行为,Z族人只能忍让。仁钦从小就被教育“要与汉族和睦相处,一旦发生争执,应采取友好方式解决”。在俄罗斯独自生活了7年后,仁钦开始反思Z族的民族性格,并为同胞的懦弱感到生气。“我希望今天的Z人,可以在受到欺辱时勇敢捍卫自己的权利”,而这是他不识字的祖父没有意识到的,也是他终日忍让的父辈所不愿做的。


一回到甘南这片亲族繁衍生息之处,一群热情的亲戚就会把他众星捧月地围住,询问着外面世界的样子。也有老乡问他“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未来会回甘南吗?”,这对仁钦而言是“灵魂拷问”,“回国的话大概率可能在北京,如果能去故宫最好。我们家那边没有博物馆,如果回去,这几年的留学肯定打水漂,但不回去的话好像没有回馈老乡”。


仁钦很明白,从小就离开Z族群体生活的自己,和民族传统文化之间存在断层,“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这也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但Z族文化也在发展,四川卫视在前几年搞了一个综艺节目叫‘中国Z歌会’,把说唱和Z歌结合在一起,我觉得这是个好现象,有更多的年轻人在想办法传承Z族文化,用流行的方式传承一些传统的东西。”


回国后的仁钦在拉卜楞寺。


或许,仁钦的未来有这样一条路:带着自己的团队回到Z区,用现代科技以及留学所学的专业知识,修复Z族文物。对这条建议,仁钦笑了,“如果条件允许,我倒真期待有这么一天”。


听起来,这也像是他对Z人的隐喻。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本文首发于www.wainao.me。感谢编辑R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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