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莉 | 西沙宣德群岛和永乐群岛的住岛渔民
海南岛渔民自古以来就在中国南海诸岛从事渔业生产。从风帆航海到机动船出现,南海渔民经历了不同的航海时代。在岛礁生产生活的渔民也经历了季节性住岛到长期住岛的过程。本文以西沙宣德群岛和永乐群岛住岛渔民群体为例,展示了住岛渔民独特的渔猎生计方式,揭示了其对利用海洋生态实现可持续发展的特殊意义。
关键词:渔民 住岛 南海 西沙
作者刘莉,女,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副研究员。地址:广州市,邮编510275。
一、背景与问题
南中国海是中国渔民的传统渔场,自古就有我国渔民进行渔猎生产。东汉杨孚所著《异物志》,记载了南海诸岛有海龟和玳瑁等海产。晋代裴渊《广州记》记有中国渔民在东沙群岛捕鱼的情况。郑资约在《南海诸岛地理志略》中记述,中国渔民在南海岛礁“捕鱼为业,安常习故,数百余年”。至明清时期,每年从海南岛前往西沙南沙捕捞的二桅或三桅帆船有几十艘。在风帆航海时代,渔民借季风往返于海南岛和南海诸岛及东南亚等地。岛礁是海上航行的节点,一些渔民会留在岛上进行渔猎生产。长此以往,南海各岛礁就形成了一个独特的群体——南海住岛渔民。住岛渔民主要来自海南潭门、文昌等地,尤以潭门渔民为多。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机帆船开始陆续在海南岛沿海采用。20世纪80年代以后,机动船代替了机帆船,风帆航海时代彻底结束。船只革新,各岛礁的保障和补给也随之增强,渔民住岛就较少受季节等客观条件的限制。西沙群岛离海南岛最近,且为渔民前往南沙的必经之地,西沙海域也就成为渔民住岛生产和生活的主要区域。
旧称“千里石塘”的西沙群岛,距离海南岛180海里,有23个岛屿,7个沙洲,陆地总面积约10平方公里。西沙岛礁普遍面积小,海拔低,除东岛环礁的高尖石为火山岩外,其余皆为珊瑚岛。岛屿多由珊瑚碎渣和介壳类残骸组成,部分岛屿无植被,亦无寸土。渔民从季节性住岛到数十年营居其上,经历了漫长艰苦的过程。根据岛礁的地理分布形式,渔民将西沙岛礁分为东西两个群岛。因为渔民从海南岛出发,先到东群,后到西群,因此他们习惯将东群七个岛礁称作 “上七岛”或“上峙”,将西群的八个岛礁称作“下八岛”或“下峙”,统称“上七下八的西沙群岛”,后分别被命名为宣德群岛和永乐群岛。宣德群岛主要由七个成弧线排布的岛洲组成,称七连屿。清代陈伦炯游历南海写就《海国闻见录》,称西沙群岛为“七洲洋”,“七洲洋在广东海南岛万县东南,凡往南洋者必经之。其东北有长沙石塘等礁,舟行宜慎”。永乐群岛的七个岛礁呈环状分布,各岛礁陆地面积虽小,但周边有面积数倍于岛屿的礁盘,其间蕴藏丰富的海产。
现今南海住岛渔民主要分布在西沙宣德群岛的永兴岛、赵述岛,永乐群岛的晋卿岛、鸭公岛、羚羊礁、银屿等岛礁,在南沙群岛的美济礁也有部分渔民居住。本文的田野调查涉及西沙所有渔民居住的岛礁。南海住岛渔民以血缘、地缘为组织基础。来自一个地方的渔民,往往聚居在固定的几个岛礁。由于各岛礁的地理环境和生态条件差别,岛礁之间形成了主次关系,不同岛礁的渔民聚落则有中心和附属之区分。这样,在大小不一、散布广阔海域的聚落基础上形成数个渔民群落组织。
关于南海诸岛渔民的研究,历史、地理和考古学者做出了重要贡献。南海史专家韩振华曾于1977年亲赴西沙群岛考察,并编撰南海史料文集。历史学家林金枝、吴凤斌也曾于20世纪70年代赴西沙群岛进行调查。地理学家鞠继武曾于1946年赴南沙考查南海岛礁地名、庙宇等。20世纪70年代初期,刘南威赴西沙群岛调查,对南海岛礁地名进行了系统研究。曾昭璇曾于1981年7月参加西沙群岛的野外实地调查。20世纪90年代,考古学家王恒杰多次赴西沙群岛进行考古调查。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我国考古工作者对永乐群岛甘泉岛上的唐宋遗址进行了多次考古发掘。遗址出土的物品显示,当时岛上的渔民,对西沙群岛的水源、地形、气候、物产等都已经有了相当深入的认识。
作为远海岛礁上的渔民群落,其生活生计方式极具特色。从历史地理等学者的研究中,可以管窥南海岛礁上渔民生活生产的片段。但迄今为止,基于实地调查对这一群体展开的人类学研究并不多见。人类学家对我国海岛和渔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近海近岸区域。比如王崧兴1967年对龟山岛的研究,为早期岛屿民族志的代表。廖迪生、张兆和对大澳渔村的研究,展现了珠江口渔村二十年的变迁。
本文以人类学的实地调查为基础,从海洋视角和渔民视角呈现住岛渔民生活生产的总体事实,为我国渔业生计多样性和岛屿文化多元化呈现一个独特的样本。住岛渔民在与海洋岛屿长期互动中彰显出的生态智慧,对处理现今人与海洋,人与自然关系的诸多问题亦有启发。作为三沙市人口主要组成部分的住岛渔民,正处在南海岛礁开发建设的变革时期。本文对促进渔民以其地方知识和经验参与三沙的社区建设、海洋生态环境保护也有重要意义。
文章基于两次南海实地调查。2018年7月26日至9月1日,2019年4月15日至5月15日,笔者在西沙宣德群岛和永乐群岛进行了累计两个多月的田野工作。海上航行期间访谈了船长水手及船上渔民,靠近岛礁则上岛调查。航行途中对与渔民生计关系密切的无人岛和礁盘沙洲,比如华光礁、磐石屿、浪花礁、全富岛等也进行了踏查。
二、住岛渔民的岛礁地理生态认知
航海意味着“从一个岛屿到另一个岛屿”。早期风帆远航经过西沙的渔船,途经岛礁停留,多为避风、过夜。渔民会借助简单工具在周边浅滩捡拾海产。这种机会性的渔猎活动,不固定于某个岛礁。当时的渔民主要捞取鱼类、海龟,捡海参、贝壳、公螺,以及割牡蛎等。他们将海产带往东南亚售卖,再从新加坡等地购买布匹等货物后返回海南岛。
在西沙永乐群岛鸭公岛住岛的渔民老叶,这样讲述他的父辈早年下南洋的情景:
冬至以后趁东北风到西沙、南沙捡马蹄螺、海龟,运到新加坡。第二年四月南风,从新加坡返回,购回毛巾、火柴、水泥、柴油、梢木(盖房用),又一年冬至以后,东北风,乘风出发。
岛礁附近海产丰富,渔民在较短时间内就能收获颇丰。一些渔民选择留在岛上,目标在于特定时节几种经济价值高、销路好的海产。他们将捕捞的海产晒成鱼干、螺干等运往东南亚售卖,或者待船从东南亚等地返回时,带回海南岛出售。这时的南海岛礁是渔民季节性的生产基地。由于海路险远、往来不便,渔民开始在一些岛屿上建造季节性营地,以改善生产生活条件。
在航海与依赖岛礁的生计活动中,渔民逐渐熟悉了岛礁地理生态情况,熟知潮汐洋流规律,对周边海域的海产分布也十分了解。通过日积月累,渔民们掌握了一套丰富准确的南海海洋地方知识。最具代表性的是渔民以自己的海南方言为岛礁命名。至今,在南海诸岛的标准地名中,有一百多个都是依据“渔民地名”认定的。这些地名,是渔民基于对岛礁形态、特征、附近海产等的认知,在长期海洋实践基础上创造出的一套分类系统。
在南海诸岛长时间住岛被称作“站峙”,即指渔民以南海岛礁为据点,在岛礁居住以捕捞海产。“峙”,是指高潮时不被淹没的岛屿和沙洲。比如,宣德群岛北岛因其地形长被渔民称作“长峙”,永乐群岛甘泉岛因其为椭圆形被渔民称作“圆峙”。金银岛被称作“尾峙”,是因为金银岛位于永乐环礁的外围,处于尾端。中间有泻湖的环礁被渔民形象地统称为“筐”或“圈”。他们所称呼的大筐、二筐、三筐,是指西沙两个岛群外的三大环礁:华光礁、玉琢礁和浪花礁。也有些岛礁沙洲以其物产来命名分类。宣德群岛的三座沙洲因生长红色马齿苋,渔民从北至南依次称它们红草一、红草二、红草三。由此可见,对于同一类型岛礁的命名,渔民也加以数字组合来归类和区分。因为来自渔民最直接的观察和体验,这些命名形象而准确。此外,也有一些命名暗含渔民海上航程的时空信息。在赵述岛住岛的老渔民解释,他们叫赵述岛为船暗岛,是因为他们的船从潭门出发,开到赵述岛时太阳刚好落山,傍晚船刚好靠岸。中建岛被渔民称作“半路”,是因为从海南岛前往南沙的航程至此航行了一半。此类渔民地名,将他们的出发地和目的地联系起来,同时透过时间界定了空间,促成渔民对周围环境广泛而多样的联结和认知。
为岛礁命名实际上是渔民对南海岛礁沙洲进行了分类和信息编码。每个名称都附加了所指代的物的多重信息,是渔民对南海岛礁海域深刻认识的体现。渔民以最熟悉的语言和自己的理解对岛礁进行描述,这些地名才能被世代传承和使用。地名所富含的信息也使渔民在大海中明确自己的位置,能够应对各种变化。可避风的、有淡水的、有某种海产的,地名也显示各岛礁沙洲的功能和价值,渔民会据此安排他们的生活和生产。地名所反映的海洋地方信息系统,是住岛渔民进行海岛生计的基础。
时至今日,西沙露出水面的二十多个岛屿上,约一半有渔民居住。个别岛屿上形成了人数过百的渔民聚落。按照人类学家罗宾·邓巴(Robin Dunbar)的相关研究,如果只靠采集渔猎来生活,群体的人群应该限制在150人以内,这是生物集聚、生活在一起,有效合作达到的最高数字。这个群体数的前提是要有足够承载力的陆域面积。西沙的岛礁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地理空间条件。就岛礁陆地面积而言,西沙宣德群岛的北岛面积0.4平方公里,赵述岛0.22平方公里。永乐群岛的银屿、鸭公岛、羚羊礁等渔民聚居的岛屿面积只有0.01平方公里。这也决定了南海岛礁上的渔民聚落规模较小。目前西沙群岛的渔民聚落中,渔民人数从几人到上百人不等。这些数字潜在的含义为:个体在周边海域能捕捞到预期数量和种类的海产。一旦捕获的海产量减少,就有人退出,去寻找新的地方。长此以往,各岛礁会达到一个人数上的动态平衡。也正是在这样的运作中,散布南海的岛礁中,个别大的岛礁上因聚集了较多的渔民成为中心,而一些小岛屿上则形成了小的渔民聚落,西沙群岛因此形成了数个住岛渔民群落。
三、住岛渔民的岛礁生活和生计
(一)居住和取食
在某块土地居住和取食,会使一个人在本质上成为该土地的一分子。从季节性营居到长期住岛,渔民开始以岛礁为单位,安排日常生活。渔民充分利用岛礁的自然资源,建造安身之所。至二十世纪末,南海的一些岛礁上已经形成了数个小型聚落。比如宣德群岛的赵述岛、永兴岛,永乐群岛的晋卿岛、鸭公岛、羚羊礁等。渔民住岛要考虑岛礁周边海产分布,潮汐季风对岛礁的影响,岛上资源等情况。有些岛上树木植被丰富,有些岛上只有珊瑚碎屑,寸草不生。这些都影响住岛渔民的居住与饮食等日常生活。
海岛远离大陆,运输困难,岛上可用于造屋的资源十分匮乏。岛礁上的房屋结构和形式,源于渔民所在岛屿可获得的原材料。渔民就地取材,以珊瑚石和贝壳残骸作为主要建筑材料。他们的房屋被称作珊瑚石屋或珊瑚屋。岛屿周边落潮时高出水面的珊瑚石成层片状,剥离下来可以搭建房屋主体。海上漂来的木头、纸板等可以用来搭建屋顶。但是,漂流木不易得到。一些渔民这样讲述:
出海捡到一条木很高兴,远远看见,鱼都不抓了。
永乐群岛鸭公岛由于海岛地质原因无法建安居房,渔民至今住在低矮的棚屋里。这些屋子以灰褐色珊瑚石堆砌墙体,以海洋中最大的双壳贝砗磲的残骸压顶,成为一种独特的风景。房屋在岛上的选点和朝向,要考虑季风、洋流、海浪等对建屋地点的影响。因此,每个岛上居所的位置必定是综合各要素被认为最安全最方便出海的位置。各岛的珊瑚屋、木板屋样式形状各有特色。渔民以自己对居所的理解和各自需求建造住所。他们建屋要考虑渔具、渔获的存放和晾晒等。正如英戈尔德(Tim Ingold)所指出的,对于栖居者来说,房屋不仅仅是被建构出来,而是基于规划的创造,带着主人的观念和各种选择。
渔民按照自己意愿建造的房屋,体现了主人各自的需求和审美。鸭公岛渔民的一间低矮的木板屋,位于泻湖边上。房屋以砗磲贝和珊瑚石压顶,窗户有手工制作的格栅和插板,既通风又考虑了台风的影响。甘泉岛的一间珊瑚石屋,屋子墙体上下颜色不同的珊瑚石隔了二十多年时间。屋主数十年不间断改善住所。在这间珊瑚屋的门槛处,主人以小白贝壳醒目地砌着四个字:“以岛为家”。渔民创造的安身之所,使他们自身和周边自然环境连接在一起,使他们成为整个海洋岛屿生态系统中的一分子。建筑材料尺寸所限,珊瑚石屋面积都很小,五六平方米最为常见。南海台风频发,为了防台风,珊瑚石屋往往搭建得十分低矮,且集中于岛上地势平整之处,但又面临着台风天海水倒灌的危险。2013年的一场超大台风,海水漫过羚羊礁,岛上珊瑚屋都被夷为平地。台风过后渔民重建珊瑚屋。掌握着熟练建屋技艺以及拥有合作策略的渔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惟各岛孤悬海外,淡水与人、物均为难得”。就岛上的生活而言,除了自然环境的严苛,南海岛礁上“淡水最困难”。这是各岛礁渔民最深刻的集体记忆和感受。永乐群岛甘泉岛因有淡水井而得名,甘泉岛也成为附近岛礁,及往来渔船补给淡水的地方。过去,羚羊礁等岛礁的渔民隔段时间会开小艇带着塑料桶去甘泉岛取淡水。甘泉岛周边浪大,取水的过程往往十分艰险。此外,岛上饮用水依赖海南岛来的渔船和收购船供给。早期收购船和渔船载重只有几十吨,能够接济岛礁渔民的物资十分有限。船只往来岛屿的周期长,没有固定时间。有时受热带低压和台风影响,渔船不出海,岛上数月没有补给,住岛渔民要靠收集、积攒雨水度日。他们在屋檐下接雨水,在地上挖洞盖以帆布接雨水,去岛边礁盘凹陷处收集淡水。
宣德群岛北岛,位于西沙主岛永兴岛的北面。岛长1500多米,宽约290米。海南渔民称其为“长峙”。北岛上的守岛渔民老何,生于1952年,他住岛已经四十多年。每年春节,其他人返回海南岛,整个岛上只有老何一人留守。老何习惯了岛上的清静生活,回海南岛最多呆十多天,就想回西沙。他最长在岛上连续七个月没有下岛。
我1967年就上岛来过,那时跟帆船来,生产队的帆船,前后两个帆。我刚来先住在鸟岛。这边赵述、西沙洲这些岛都住过。北岛住得最久,三十多年啦。差不多北岛这边,哪个石头在哪里都知道,哪种海产在哪里都知道。要捡什么螺,去什么地方都知道。以前岛上最难就是没有淡水,要去礁盘上捡一点点水回来。刷牙、洗澡都是海水。
银屿是永乐环礁东北部的小沙洲,海拔2米,面积0.01平方公里。传说清末有船沉于此,渔民捡到大量银锭,就称其为“银屿”。银屿周边有大礁盘,渔民称其森屏滩。这里海产丰富,盛产红口螺、石斑鱼、腊鱼等,岛上形成数十人居住的小聚落。相对于宣德群岛,这里更加偏远,住岛渔民李某这样讲述他们过去的生活:
吃水靠雨水,在地上挖个洞放桶进去,帆布盖在桶上面,布中间再挖洞,接雨水。
同样位于永乐环礁的鸭公岛形状似一只鸭子,又因为特殊的地质原因,其岛屿尾部沙洲会因季风“摆”动,被渔民称为“鸭子游水”。鸭公岛低矮的珊瑚屋和木板棚屋聚集在岛屿的一角。渔民在屋檐下接雨水。一位住岛渔民这样讲述他们以往的生活:
屋檐上兜上帆布,下面放桶,下雨时引雨水滴下来。洗澡都是洗咸水,最多在海里洗过后,舀一小勺淡水最后冲一下。淡水紧张时,这一勺水也没有。
西沙有渔民居住的岛礁,每个渔民的家门口都有数个用来储水的蓝色塑料桶,容量几十斤到上百斤,上面写着主人的姓名。这些蓝色塑料桶,成为有渔民居住的醒目标识。渔民讲述,有些人家的淡水,保存了半年甚至一年,他们担心台风天断了补给。渔民有岛礁生活的丰富经验,只要有淡水就能在孤岛生存下去。西沙海域每年有十多次台风过境,面对台风,岛上渔民也有自己的应对办法。赵述岛渔民梁某讲述:
2013年台风“蝴蝶”刮到这里,所有房子全部不见了。房子没那么坚固,你怎么保也没用。我们把大米呀、淡水放在桶里面,地上挖个洞,都放进去盖好。只要有水和米,这里烧柴什么都没问题。至少好多天饿不死。其他所有东西都不管,只要人安全,我们的房子可以再建。
在赵述岛渔民村后的一块平地上,至今有深度和大小恰如他们储水的塑料桶的洞。渔民留存它,以备不时之需。
岛屿缺乏陆生动物和植物群。岛民的食物主要是鱼、螺等海鲜。早期上岛的渔民只敢吃熟悉的海鲜种类,以避免中毒等不测发生。北岛的老何讲述:
以前在岛上最害怕生病,很多东西不敢吃。龙虾很多,吃了怕肚子痛,没有药,只吃小石斑鱼。
过去渔民上岛会带足口粮,也要带干菜、咸菜、茶、豆子等。因为岛礁上很少能种东西,带豆子可以发豆芽当菜。咸菜便于存放,甘泉岛上至今还堆放有几十个黑褐色陶罐,是渔民过去用来装咸菜的。有船来时,家人也从海南岛寄干菜、咸肉过来。有时候收购船来也分给岛上渔民一些他们的补给。这是南海上不成文的规定。往来的船总要回去,岛上的人常年坚守。当有船要靠岛上岛,都会将船上的补给多少分一些给岛上的渔民。
随着南海岛礁的开发建设,岛上有了淡化水,可以洗衣、浇灌。但饮用水依然要靠从海南岛运送。有了固定航次的补给船后,蔬菜水果也可以得到补充。高温高盐强紫外线的南海岛礁上,蔬菜水果很难保存。在永乐群岛,补给船往来频率低。羚羊礁、银屿等岛屿又无土壤可培植蔬菜,鱼和螺依然是岛民的主要食物。
渔民从事的是流动的渔猎活动,以所居住的岛礁为大本营。岛礁渔民的生活实际上被限制在特定的空间,渔民关系彼此紧密。不出海时,渔民就在露天的场地喝茶聊天。附近岛上的渔民偶尔也会开小艇来串门,喝酒聚餐,交流信息。他们煮食海鲜快而简单,讲究原汁原味。有些老人以更原始的方式处理刚捕获的海鲜。在鸭公岛,一位老者一早在屋旁露天空地的珊瑚碎屑上烧几根木柴,上面搭的大锅里煮着他清早捞回的八角螺和马蹄螺。柴火燃烧,螺在清水里煮熟。开盖后捞起螺,他捡起旁边的珊瑚石块敲碎螺壳,取出螺肉,分给旁边的人品尝。这再现了早期上岛的渔民岛上生活和煮食海鲜的情景。
(二)生计和技艺
在南海住岛的渔民将他们在岛礁的生产方式称作“行盘”。“行”指在礁盘上行走,寻找、捡拾海产,“盘”为海岛周围的礁盘。南海岛礁面积虽小,但围绕岛礁的礁盘面积是岛屿面积的数倍至数十倍。珊瑚礁为海生动物的大本营,“凡是珊瑚礁分布的地方,都是捕鱼的良好场所”。珊瑚孔洞中有各种微生物,珊瑚丛的裂缝中栖息着海星、海胆、海百合等软体动物。这些都会吸引海虾和鱼类在周边活动、捕食,更大的鱼类又会循此而来。早期住岛渔民就靠在礁盘行走,捡螺、贝,捞海参等经济价值高的海产品。岛礁的礁盘外虽为深海,但礁盘上低潮时水深不过两尺,吃水很浅的小船也无法在上面行驶。渔民会在腰间绑一根绳子,绳子一端系一个四周裹着泡沫做浮子的塑料筐,他们边在礁盘行走边将捡到的海产放进筐中。礁盘有深浅,他们要根据情况时而行走捡拾,时而浮潜,以捕捞水中海产。在礁盘外围,与深水区交界的地方,掀起层层海浪,礁盘上被称作玻璃海的蓝色静水区镶上了一圈白色的浪花,从远处看,渔民捕获海产就是行走往来于一圈浪花中。因此,在礁盘作业的渔民的生计也被称作“踏浪行盘”,是住岛渔民最主要的作业方式。
“行盘”的作业方式源于礁盘上海产十分丰富,渔民不用冒险到更远的地方,仅在礁盘就可以拾获足够的海产。随着住岛渔民的增加,岛礁附近资源减少,渔民作业的范围也延伸至周边海域。他们积累了丰富的海上作业经验,对这一区域的天气、海水的颜色、海洋动物的活动都十分熟悉。在日复一日的海岛实践中,渔民总结出各种规律,并运用到日常的生产劳动中。
永兴岛是西沙的主岛,也是渔民最早居住的岛屿之一。岛上的渔民老郑是海南文昌东郊椰林人,生于1962年。他有一艘8米长,60马力的船。老郑和他的儿子一起出海。他们每天早晨8点出海,下午4点半回到岛上。2019年4月17日下午,老郑出海回来,坐在自家屋前。这天他捡了10多斤螺,钓了10多斤小石斑鱼:
我在这里住岛32年了。我现在主要钓鱼,钓马鲛、钓石斑鱼。我抓鱼主要在岛边上,潜水潜到1至3米,扔鱼钩。钓石斑要八角鱼做鱼饵,要是抓马鲛鱼,就要炮弹鱼或者马鲛鱼皮做饵料。我知道西沙的每一块石头,知道什么地方有什么鱼,它们什么时候来,我想抓什么就知道去哪里。马鲛在赵述岛那边崎头,永兴这边尾巴,南沙洲那边。八角鱼,南沙洲、赵述岛很多。现在抓小八角、腊鱼、石斑 、石头鱼。腊鱼这时候就上来啦,过了四五月,到六月腊鱼就少了。石头鱼三月份多。八角、墨鱼、马鲛,它们同一个月的,一样的季节,到三月就没有啦。螺和石斑什么时候都有。
他一边讲,一边起身拿来钓马鲛的大鱼钩来展示。鱼钩已经被咬开了,说明这种鱼的凶猛。他最早是跟随父辈在船上,有老人带着,出远海捕捞。住岛后就靠自己一点点熟悉周边情况。
八月十五马鲛鱼最多。以前在大船,老一辈带我们抓鱼抓马鲛,带我们去到哪个地方,告诉我们哪里有马鲛。我们住岛了就自己抓。九月到十二月,刮风,天气不好,一个月就只能出海四五天啦。
住岛渔民对南海海域生态环境的认识不只限于岛礁和海面,他们对海洋及周边世界的认识是立体的、全方位的。对于他要捕猎的海生动物在不同区域和深度的分布、活动规律等,都能了如指掌:
它们(各种海生动物)游上来肯定到那里,不变的。就像你,上岛来第一天去市政府,第二天到渔民村。这种鱼上来,要跑到石头那里,漂亮的石头、洞,玩耍。它不跑去礁盘和海石花那里,它有它的习惯。像我们住西沙,出去想要去北京一下。龙虾白天住洞里,晚上就出来啦。
他们随时观察天气、海况的变化,决定第二天去哪里,抓什么鱼。每个渔民都对周边海域海产的情况做到心中有数。就具体作业而言,老渔民经验丰富,年轻的渔民在体能和难度大的作业上更胜一筹:
以前像我老爸那一辈,那时候鱼多。我们这一辈就不一样,礁盘都变了,抓鱼就要有诀窍。现在谁抓鱼都有自己的方法。我一般看到鱼都不会让它跑掉。你要有体力追它,一直追到石头里面。它游得很快的,每个出海的渔民有哪个体力不好的,体力不好出来抓什么鱼?你捡一筐螺,你都会拿不上来,你到水里去,一网兜螺,你自己都拉不上小艇。
南海的气候、岛屿生态环境及周边物产在不断变化。渔民根据现实情况发展出多种渔猎形式,比如使鱼叉、放钓、放鳗鱼笼、布网、浮潜、下氧等。每一种技艺都是一套系统的知识,靠渔猎者连续的行为和动作完成。渔民借助各种简单的工具,以各自的方式深入周边海域。无论何种方法,都是以渔民的眼力、脚力、气力等身体能力为基础。也因此,住岛渔民的渔猎形式体现的是最直接的人与海洋、人与海生动物的接触和互动。住岛渔民本身也成为极具行动力、个性和创造力的群体。而一个真正的住岛渔民必定会在思维、习惯和身体上与其他渔民有所区分。
四、住岛渔民的组织和合作
海岛远离大陆,海路险远,住岛的多为父子、兄弟这样的组合。“西沙群岛……人民概为我国海南岛文昌琼东县一带渔民,以潭门港为最多。但西沙岛都无女性”。一个渔民家庭中最早上岛的通常是两个成年的弟兄或堂兄弟。在岛上创造了简单的生活条件后,再带来他们长大的儿子。这些男孩多在十五六岁。之后上岛的人延伸至男女双方的男性亲属,以一带一的方式,在所选择的岛屿居住下来。
在永乐群岛永兴岛住岛的符某,55岁,是海南文昌人。他早年跟随家人在渔船上捕鱼,后来才选择住岛:
我18岁跟父亲出海,先在文昌附近海域,清澜那里抓鱼。后来跟大伯的一条大船来西沙。琛航岛、南沙洲、东岛都去过,东沙也去过。那是1987年,主要钓马鲛。大船时间长了,坏了,我就不在船上了。看到永兴这边有人住,就上岛住了。刚开始住在岛上两个月,赚两个月钱,就回去一趟。别人看赚这么多钱,一起跟来永兴岛。
宣德群岛赵述岛是西沙主要的渔民聚居地之一。岛上植被茂盛、生态条件较好,住岛渔民人数仅次于永兴岛。岛上有不少渔民住岛已经几十年。渔民梁某是潭门墨香村人,今年四十岁,已经是老岛民。他熟悉岛上的一草一木。梁某十四岁跟随村里同姓的长辈上岛,现在已经住岛二十多年。每年他在岛上要住两百七十多天。当年他跟随村里老人,坐木船在海上漂了两天两夜。他们历经风险来到赵述岛时,岛上只有一些简易的房子。
这些房子是我们渔民前辈盖的。
岛上当时有七八户人家,现在已经有几十户渔民。
这里都是一个地方的,一个带一个。就是为了生活来到这里。反正我家里祖祖辈辈都是打鱼的,我爸、我老弟、我哥的小孩儿,来到这里都是为了生活。
血缘地缘关系是住岛渔民群落的组织基础。住岛渔民以父子兄弟为基本单位,再带动其他男性亲属、邻居、朋友,以及“一个村的”来住岛。在日常的居住生产中,也以这样的远近关系来组合搭配。
在永乐群岛羚羊礁住岛的几十个渔民中,除了两三户来自其他村子,其余都为潭门林桐渔民。这其中又有一半以上为林桐石姓家族成员。早先上岛的小石讲述,最早他和堂哥等三人来到羚羊礁,在这边捡螺。随后其他亲属逐渐过来住岛,又带来了同村人。羚羊礁也就成了以一村一姓为主的渔民聚落。在距羚羊礁约10海里的银屿上住岛的渔民主要来自潭门草塘。四十八岁的渔民张某讲述他十多岁就上岛的经历:
我初中毕业, 不想读书了。家就在海边两三百米,与小伙伴抓鱼,很开心。隔壁两个老的,有亲戚关系,就带我到西沙。我那时十五六岁,那是一九八几年。带我的老人现在也八十多岁了。
在这之后的几十年,陆续上岛的有他的弟弟,再到他们两兄弟的晚辈,包括他的两个女婿。现在他在银屿上的大家庭已经有七八口人。
渔业群体,多以血缘来组织生计活动。这主要是因为海洋生计多变而危险,海上作业属于性命相系,自己家人最值得信任。就居住来说,通常父子合住一间珊瑚屋,其次是兄弟、堂兄表兄这样的组合。有时候也会和出海的搭档住在一起,以方便出海。很少有人独自上岛,无论是创造生活条件,或者下海捞海产,都需要有人配合。有些生计方式可以单打独斗,比如在礁盘上捡螺、叉鱼、放钓、放鳗鱼笼。有些作业必须有搭档,比如夜间在礁盘外深海处下氧抓鱼,要有专人开小艇,观察水面的氧气管,精力高度集中地配合和接应。个别没有核心家庭或家族伙伴上岛的,会叫上同村的好兄弟一起上岛。这样的好兄弟,一般是在家乡就一起出过海,气味相投合得来的。岛与岛有地理生态上的差别,选择住在某一个岛的渔民,意在周边某种海产,由此也就有了共同的技艺和话题。进一步说,他们拥有共同的思考方式或文化逻辑,以理解周围的世界并产生共同的行为。岛上的每一户,无论是以血缘基础组成的,还是志同道合的同乡组合,都是与居住相结合的社会经济单位,承载共同的生活,形成彼此高度信任的互助关系。
亲属组织、地域团体,又与年龄组重合。在南海“站峙”的男性年龄在十五六岁到五十多岁之间,以三十五岁到五十五岁为最多。因为相比于依赖先进技术的现代渔业,南海岛礁借助简单工具的渔猎生计,要求个体有灵活的应变能力和相当的体力。青壮年更适合南海岛礁的作业方式。在一个岛上居住一段时间后形成的群体,有权使用周边的资源。成为群体中的成员也意味着自动形成互助关系。
岛上渔民的捕捞范围从岛屿周边的礁盘逐渐延伸至深水区。他们面对的是开阔的海洋资源,群岛和环礁又是海洋中海产最丰富的地带。礁盘、泻湖、港湾、沙洲和深海等多样的地理生态条件,使岛民可以凭借各自的技术和本领谋生。岛上渔民在劳动地点、时间和劳动方式等方面的选择,是完全自在、自由、独立的。看似分散、自己顾及自己的岛民生计方式,是以人们互助互惠为前提的。除了家族成员在上岛时就已经作为一个生产生活团体之外,长期住岛的渔民的合作和互助则是跨越亲属范围的,存在于自己所在岛屿上的渔民之间,以及这一海域各岛的岛民之间。
就一个岛屿而言,不同年龄段的渔民,擅长不同的技能,这样就能达成各种合作模式。为了最大化的收益,他们能够做出有价值的合作和妥协。鸭公岛的渔民陆某擅长的作业方式是潜水抓鱼。在深海潜水抓鱼需要有人开船配合。开船者要观察水面,了解水下十米左右的渔民的活动轨迹,及时开动小船跟上。经验不足或稍有不慎就会给水下渔民造成危险。岛上渔民老于年过六十,没有体力再潜水抓鱼。陆某请他帮忙开船,一起出海。
他帮我开船,我下海。下午六点多出海,太阳落山前找好地方,天全黑了才下水。海上六七个小时,下水八九次,看天气。差不多晚上十一二点、一点回来岛上。收入我拿六成,他拿四成。
他们每天去的海域不同。在离开小岛,开往深水区的过程中,老于和陆某一路观察水面的颜色和波浪的变化,不停商量和交换意见,最终找到合适的地方。老于凭借自己的经验和开船的能力谋得合适的工种,陆某也在与老人的合作中习得观天象、看海水来判断海底情况的本领。在地势狭小,人数有限的小岛上,人们了解每一个人上岛的经历、技术特长。根据各自的情况,他们自由地达成各种合作。
往来船只或各岛上住岛的渔民,彼此的互助是必需的。在海洋特有的危险而不确定的环境下,人们达成一种不成文的规则——互助。渔民谨遵这一原则。不论关系远近、困难大小,所见者都要施以援手。小到生活上的物质短缺、生产中船只等缺少零件,大到海上遇见其他船只或渔民遇险,都必须尽力援助。他们分享食物、淡水,对别人生产生活的各种困难,都会做出及时的反应。这样就在特定的人群中形成了一个互助圈,每个人都是给予者,每个人也都是受益者。当有人下岛,会帮其他人捎带海鲜回去销售,上岛的人也会帮忙捎来岛上需要的生活生产用品。人们深谙这一规则的价值和重要性。在孤悬海外的岛礁生活,只能彼此依赖。只有在别人需要帮助时有所付出,才能在自己需要时得到援助。这种回报是延迟性的,但保证了无论何时自己不会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2018年7月,一艘船靠近赵述岛,船老大上岛找到某个岛民寻求帮助,他对自己能够得到帮助深信不疑:
我救过他的命。
听起来似乎是很久前海上发生的事情,但不妨碍他们达成了永久有效的关系。船老大上岛时,按惯例,他将船上的补给,如水果、肉、酒等分一部分带上小岛,送给他要找的岛民,他知道岛上缺这些物资。这种作为海上人的互助互惠关系,是远海群岛上生产生活的岛民的生存策略,是他们能够长期住岛的根本。基于这种互助,渔民自己也认为:
我们海里的人,是可以的。
无论岛礁大小,住岛人数多少,西沙各岛礁上都有珊瑚石堆建的兄弟庙。现在住岛的老渔民记得几十年前他们上岛时,岛上就已经有庙,是他们家乡渔民先辈所建。位于海岛的小庙易受风浪袭击,渔民们要接替修缮或重建。与他们在家乡一样,渔民拜兄弟公,即一百零八兄弟。当他们离开岛屿,无论是远航,还是回一趟家乡,再次回来上岛后必带鸡、猪肉、水果等拜庙。渔民上下岛的时间不固定,他们返回岛上时依据自己上岛的时间各自拜庙。每逢初一、十五或重要的节日,岛上的渔民会集体拜庙。
岛礁空间承载力和周边的海产量都有限。随着一个岛上渔民人数的增加,个别渔民在岛上的收获会减少。他们会选择离开,迁移到新的地方住岛。渔民新选择的岛礁,生态条件要适合他们捕鱼技术的开展,附近的海产也要能满足他们的生产预期。也因此,在南海站峙的渔民,多数都经历了“所居无常”的过程,有在这一海域各个岛礁或短或长的住岛经历。正因为渔民的岛礁生计是流动的游猎活动,他们需要以亲身实践来认识和熟悉周边的每一个岛礁、沙洲,掌握整个海域的情况,并随时做出选择。
五、结 语
对当代住岛渔民群体生活生产的呈现,可以促进我们对整个南海海域渔业社会全貌的了解。住岛渔民的海洋经验,对特定海域的认知,也有助于其他学科对南海海域的探索。比如地质、气候科学家们会借助不同时期的捕鱼装置来分析海平面的变化。南海住岛渔民的社会生活也有助于我们了解早期的渔业社会形态。正如布莱恩·费根(Brian Fagan)所指出的,远古的渔猎工具不易保存而难以在考古遗存中发现,想要还原和了解古老的涉海人群的捕鱼技术等,唯一的方法就是对现代渔业社会中存在的传统的方法进行人类学研究。
海南渔民自古以来就在南海诸岛进行渔业生产。从风帆航海到机动船出现,南海渔民经历了不同的航海时代。渔民深植于南海岛礁的过程,是南海渔民与海洋岛屿长时间互动的过程。特殊的岛礁地理生态条件,使住岛渔民在南海诸岛形成了不同于一般渔业社会的渔猎经济和社会形态,他们也由此成为华南渔业群体中独特的一分子。住岛渔民应对特殊环境的渔猎生计方式,是世代南海渔民不间断的海洋实践的结果,体现了其对利用海洋生态实现可持续发展的特殊意义。
〔责任编辑 刘海涛〕
原文发表于《民族研究》2020年第3期,注释和参考文献删去。引用请务必以期刊发表版本为准。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可下载pdf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