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造就轰动世界的华人舞蹈奇迹,舞出中华魂,却在大陆不为人知
流浪者
年轻时的流浪,是一生的养分。
——林怀民
01
开始的开始,是五岁那年,看了一场英国电影《红菱艳》,里面全部是芭蕾舞,他看了11次。
小孩子林怀民像中了邪,居然学着跳起来。
可是一直并没有学习舞蹈的机会,后来看到美国现代舞的演出,14岁的林怀民觉得现代舞比芭蕾舞还好看。
同年,14岁的林怀民作品《儿歌》被林海音采用,刊登在《联合报》的副刊上。
拿着稿费的林怀民转头就报了两个月的芭蕾舞蹈学习班。
后来,林怀民填报中文系的志愿表被父亲一把撕掉,父亲说:“还有吗,再去拿一份?”
台大法律系、政大法律系,这是父亲给林怀民早已订好的志愿。
可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是躲不过的,读法律系一年后,林怀民就转到政大新闻系学习。
做自己高兴做的事,看高兴看的电影,写自己的小说。
在民风保守的60年代,22岁的林怀民发表小说《蝉》轰动一时,还多次被改编成舞台剧演出。
1969年,22岁的林怀民再度顺从家族期望,前往美国密苏里大学读新闻硕士。同时在餐厅打工,扫厕所赚钱养活自己。
第一次走出台湾,看到外面的世界。那一年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有五十万人参加,摇滚乐、大麻、性爱、反战运动……原来,外面是个沸腾的世界。
林怀民来自戒严的台湾,有点惊愕。
他开始爱上流浪。1970年圣诞假期,从艾奥瓦出发,一路混到西岸。回去的路上,搭一个长发嬉皮的车,随便找地方过夜,有时睡在公园里。
读完一学期,林怀民又跑路了,这一次转学到爱荷华大学攻读小说创作艺术硕士班,并开始选修舞蹈课程,这一次,一发不可收拾。
硕士毕业后,林怀民不但没有立即回台,反而去他心目中的舞蹈圣殿,位于纽约的玛莎葛兰姆舞蹈学校学舞。
25岁才起步的林怀民,最大的压力便是舞蹈家和时间的赛跑,林怀民不留余地学习各种现代舞技。
回到台湾的林怀民再次符合家族期望,在政大新闻系教授新闻采访。
在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林怀民穿着凉鞋,背了背包,坐在教室里,没有人意识到他是老师,直到所有人都来齐了,林怀民砰砰砰踏上讲台,说我是林怀民,来教授新闻采访写作课,大家都吓了一跳。
不仅穿着打扮随意,授课方式更自由,他让学生走出教室,走入人群。
他给学生布置一个作业,早上三四点钟去台北中央批发市场看人来人往的各种活动,回来写一篇采访报道。
学生在活泼开放的教学中感到充实有趣,但这并不是林怀民内心最想要的。
02
1973年,回台第三天,一群朋友聚会,有做电影导演的,有做音乐的,有做舞蹈教师的,大家聊及台湾艺术界的苦闷近况。
有个女孩子一直沉默,最后忍不住叫起来:“你们这些男生无聊透了!”气冲冲夺门而去。
林怀民吓一跳。
后来知道这女孩去了非洲,四年后再见,她有了新名字——三毛。
那天对林怀民来说意义重大:朋友们说,林怀民你不是懂舞蹈吗,你不是说从美国回来要做点事吗?那就做个舞团好了。
林怀民说好,台湾还没有真正的现代舞团,应该有。
六十年代成长的一批人,他们觉得年轻人有责任也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
那是1973年的秋天,就这样有了后来的“云门舞集”。
古籍记载,“云门”是中国最高老的舞蹈,始于五千年前黄帝时期。
创立于1973年5月的云门舞集,是华人世界的第一个现代舞团,也是世界现代舞界,最为知名的华人舞团。
一开始做舞团的时候,林怀民对于舞团是一无所知,照他自己所说,就是胆大。想到要做就去做了。
在创团之初,作为中国现代舞的拓荒者和探索者,所面临的挑战可想而知。
父亲曾对林怀民说:“舞蹈家是所有艺术家里我认为最伟大的,可舞蹈可能是乞丐的行业。”
林怀民在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的心理预期下,执着地从事舞蹈事业。
母亲什么都没说,独自买了镜子到林怀民的练舞场,把镜子一个个铺陈起来。并只要林怀民答应一件事:“你要知道,所有的舞者,都是他们父母亲的宝贝,你真的要非常地爱护他们。”
其实,那时候的林怀民,只比舞者大四五岁。
林怀民说:“就这样11个人稀里糊涂的,一腔热血地饿着肚子也要跳舞”。
一开始排练场是一个25平的老公寓,一跳跃就会咚咚响。舞者晚上就打地铺睡在那里。有天晚上刮大风,林怀民突然想去看看。
推门进去,只见两个女孩子正对着镜子练习。林怀民脱掉鞋子就开始给她们上课。练完舞,林怀民要走了,两个女孩说:
老师,谢谢你。
林怀民冲下楼,在漆黑无人的巷子里狂奔。
03
1974年,云门推出第一部舞蹈作品《寒食》,林怀民作为编导和舞者,身披三十尺长的白布而舞。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舞作首演大获成功。
在台北两场演出卖掉3000多张票,黄牛都来凑热闹,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情。
之后,林怀民相继创作了《白蛇传》《薪传》等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以舞蹈艺术的呈现方式,表现出强烈的个人意识以及看待世界的独特观点。
1983年,云门十年,推出《红楼梦》。
1987年6月,嘉义新港出生的林怀民,在新港国中,首度为故乡人演出。
这不是林怀民第一次去义演,在松山商职操场,舞台露天,还下着雨,台下观众六千,始终不肯离去。
每演完一支舞,工作人员就赶紧上去抹地板上的雨水。舞者跳着跳着滑倒了,笑嘻嘻爬起,继续跳下去。
散场后,一位矮胖妇人拉住林怀民:“一直在报上看到你们打拼的消息,可是我平时晚上走不开,不能去国父纪念馆。今天你们来我们这里表演,说什么我也要把杂货店关掉来给你们加油。”
她掏出三千块要请舞者们宵夜:“我看你们都太瘦了。”
故乡演出之前,他捐出15万成立基金会,期望成立基金会的方式在资金上整合众人的力量,支持在新港那样偏僻乡下的文艺演出不会是昙花一现。
其实,云门早已财务亏空多时。早在1980年,云门舞集已面临前所未有的债务:两百万。
常常不知道,明天要发薪水了,钱在哪里?但是从来不会让舞者担心这些事情。
1985年,台湾股市开始狂飙,1987年首度飚上万点。同时期的云门舞集,面对着财务越来越恶化的困境。
虽然接到多次出国演出的邀请,但每一次出国回来他都在飞机上思考,这些演出积累了什么?将来能把舞者带到哪里去?他都看不出来。
无力解决财务黑洞和出路困境的林怀民,开始准备解散云门。
1986年,林怀民决定停掉云门,然后用两年时间,把国际邀约一个个完成,慢慢把舞者疏散。
1988年9月18日,成立15年的云门舞集,宣布将无限期暂停演出,那时手上尚余七国邀约。
信息一发布,不仅在文化界引发震撼,就连政府人员也派人劝说。
不过心意已决的林怀民,一个人背起行囊,带着机票,先后飞往巴厘岛、印度和敦煌,静思沉淀。
04
人们都说云门舞集的关闭是一种失败,可是林怀民却说,这个失败是我最大的财富。
因为他意识到,再怎么糟糕的境况不过就是解散,解散了也可以从来,人生的境遇,真的没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
在云门停办的三年时间里,林怀民游历各国,探访历史文化名城,在行走中找寻自我,也在各个国家的历史文化中汲取营养和创作灵感。
在巴厘岛期间,林怀民翻译了一本印度战争史诗英文书《摩诃婆罗达》,体悟到,人生就是时时刻刻都要面对当下。
印度教会他慢下来,觉得人生就是这个样子,那个当下,那个瞬间就是最真实的,唯一能把握的就是当下,把事情做好就行了,成与不成大概不是你能决定的。
以前的林怀民节奏非常地快,到了印度第一个礼拜,简直快要疯掉,火车可以慢上14个小时,飞机也可以慢上7个小时。
一个礼拜之后,整个人却安顿下来,有什么可急的,反正飞机一定会来,火车也一定会来,他沉淀下来。
可以在月台上看完一本书,抬起头看见牛跑到月台上。
后来1994年演出的《流浪者之歌》就是印度之行的启发,印度之行对于林怀民来说,很大地影响了他的人生。
那是一部关于当下,关于生命,关于追寻的舞作。
林怀民曾说,如果只能留下一部作品,我希望是《流浪者之歌》,它会给大家带来安静的时光。
我们都是人世间的流浪者,带着迷惘与求索一路追寻,我们流浪在这世间,只为寻找生命中最珍贵的光。
1991年2月,林怀民结束为期两年半的亚洲旅行。
回到台湾的第二天,林怀民从八里到台北,计程车司机问他:“你为什么把云门停掉?”
林怀民说了诸多困难与困境,司机很同情,可是在下车的时候,司机说:“在台北这样的交通,整天在马路上讨生活也不容易,每个行业,都有他艰苦的一面,但是台湾,应该有一个像云门舞集这样的团体。”
林怀民下车将要走远,司机拉下车窗冲他大喊:“林老师,加油!”,那一瞬间他站立在原地,惭愧地无地自容。
李登辉领导的鼓励没有让林怀民改变主意,这一次,台北最普通的计程车司机给了他当头棒喝。
那个月里,后来有十几位计程车司机都曾这样讲过。
有个满脸青春痘、穿着中学校服的男孩子,在公车上拼命挤过来:“林老师,云门舞集为什么要解散?我喜欢《寒食》和《白蛇传》……云门解散了,我们要看什么呢?”
1991年,云门重新回到大众的视野。
05
云门重新开始,这一次的云门舞集涅槃重生,林怀民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患得患失,总是担心云门明年会怎样,而是想云门会是一个永续的存在。
同年8月,在国家戏剧院复出首演,不仅场内爆棚,场外也汇聚了三万名支持云门的观众。
九十年代开始,云门舞蹈训练里加入了气功、拳术、甚至书法。
1998年,以“太极导引”原则入舞的《水月》首演,“镜花水月毕竟总成空”。
在巴赫大提琴独奏曲中,舞台上明镜与流水交相辉映,舞者们缓动而内敛,如入“物我两忘”的无形之境。
《水月》开启了林怀民更加抽象凝练的舞蹈风格,被认为“二十世纪现代舞蹈的里程碑”。纽约时报称为“年度最佳舞作”,有着独具一格的风格美。
首演在柏林,3000坐席满满的人,是林怀民一辈子最紧张的一次。
巴哈大提琴独奏独曲对于德国人来讲,就如同中国的茉莉花,岂止耳熟能详,而是从小听着长大,每个人对于这个音乐都有自己的想象。
演完之后,3000人站起来拍手,足足持续了20分钟的掌声。
水月对于林怀民来讲,非常重要,也是他舞蹈的一次转折,《薪传》、《九歌》、《白蛇传》充满了力道与爱恨情仇,《水月》却如此之安静。
在世界各地巡演中,很多观众都感动的哭了。
这是一个每个人都有想哭欲望的时代,在《水月》旷古的安静里,人们自然地流泪了。
2009年5月12日,林怀民在德国舞动(Movimentos)国际舞蹈节上被颁发终身成就奖,他是继法国编舞大师贝嘉之后,该舞蹈节第二位终身成就奖得主。
2013年,世界现代舞重镇,“美国舞蹈节把终身成就奖颁给林怀民,他是欧美以外地区的第一位获奖人。
《纽约时报》描述云门“以一种思想打败另一种思想”。
林怀民始终怀着少年初心,宠辱不惊,他说:“报纸上的林怀民与我无关,它没有改变我任何东西。”
蒋勋说:云门很大的贡献,是在台湾有了舞者的名称,有了舞蹈在文化中的位置,在此之前,只是跳舞的,贬义而低下,而云门为社会开创了舞蹈这条路。
06
2008年,却发生了一场始料未及的灾难。
一场大火,烧毁了云门在台北排练场的所有道具、资料、服装,大火当夜,所有的团员都赶到现场,眼看着这一切付之东流。
可是一向感性的林怀民这一次没有掉一滴眼泪,第二天就照常排练了,表面上一切如旧。
他说人生没有顺的,逆境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然而消息传开,不到一个月时间,台湾各界自发为云门捐款,腰缠万贯的企业家和捧着储蓄罐的小学生一起慷慨解囊,捐出了约一亿人民币,使云门绝处逢生。
做文化艺术,获得国际奖项不难,难的是在本土妇孺皆知,老幼都爱,人人尊敬。
三四个月后,在西班牙,突然安静下来的林怀民看着鸽子从教堂上飞过去,他哭了,忽然想起一本书,而那本书被烧掉了。
2010年9月,云门舞集在杭州西湖边公演《白蛇传》,观众上万。林怀民感动的是,演出时无人拍照,演出结束万人散去,地上没有一片纸屑。
当时,政府挺担心,怕这么多人难以管理。
出人意料的是,不等志愿者打招呼,近万人自觉席地而坐,静静地观看表演。更让人惊讶的是,演出结束后,每位观众都低着头在草地上收拾垃圾,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曾在黑暗的夜半乡村里,忽然有个太太走过来,拉住林怀民的手说:“林老师,谢谢你美丽的艺术”讲完就不见了。
林怀民愣在黑暗中,后来他说这是他一辈子最好的舞评,有这样的评价,觉得一辈子真值了。
西方媒体对云门有着极高评价,认为它是“亚洲第一当代舞蹈团”、“一流中的一流”。
“云门之舞举世无双”,西方媒体说,林怀民突然创造了一个前人未有的语言。
四十多年来,林怀民创作了一百五十多出舞作,舞码非常精美,多出舞剧因为太受欢迎而一演再演。
成为台湾社会两三代人的共同记忆。
而云门舞集始终坚持的创作精神,从创立之初从未改变。
云门一开始创立之时并没有想到国际声誉,而是受到赤脚医生的感召,为最普通的大众,提供一晚上的开心。
1994年在印度,林怀民遇见终生难忘的一个笑容。
那是在瓦拉纳西,印度教的圣城,林怀民站在月台上等待火车。火车从来不会准时,那么就等吧,可能要等七八个小时。
一个小孩走过来,看上去差不多五岁。小孩对林怀民说:“我给你擦鞋”。
林怀民说,我穿的是运动鞋,不需要擦。
小孩说:“Please(求你了)!”
林怀民说,好。
擦完鞋,林怀民问多少钱,小孩回答,两个卢比。林怀民掏出十个卢比。
“他抬起头来,那个笑容我一辈子忘不了。”十七年后的2011年3月26日,林怀民在北京大学讲演,说到这里眼圈红了:“他拿着十个卢比走了,一路回头看着我笑。我也不管是在月台还是在什么地方了,放声大哭。”
林怀民说一路走来,何其幸运,我能够做年轻时候希望做的事情,头发这样白掉是幸福的。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走向内心,才是一个人最好的状态。
07
林怀民喜欢坐地铁,半夜11点半从地铁车站出来,常常是“好冷好冷,找不到车子。”
然而他始终如一,“这种在生活第一线上的感觉,对我来说很重要。”
家里很空旷,除了浴室,没有门也没有墙,都是用书架来做空间区分。
书架下方是柜子,柜子突出一部分,人可以坐在上面。
现在,林怀民大概一个月去一次诚品书店,家里的书多了就送给云门图书馆,云门图书馆淘汰下来的再送给社区图书馆。
林怀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坐在柜子上看窗外的淡水河,那也是他最喜欢读的一本书:“河水是永远都在呼吸的,百读不腻,有时候河水很急,有时候又很平静,但仔细听却有千言万语。”
金星说林怀民在用舞蹈做文化,表达哲学。
余秋雨称林怀民是他最伟大的朋友。
曾任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的叶公超先生给云门舞集基金帮助。
龙应台评价林怀民的云门舞集是一种文化现象。
“若要开列一份被当今国际社会广泛接受的东方艺术家的名单,我想,在最前面的几个名字中,一定有林怀民。”舞评家称赞道。
台湾娱乐节目主持人蔡康永也说过,林怀民的《云门舞集》在这个古怪的时代显得很奇特,“他是这个时代迫切需要的缺货清单。”
云门的演出往往要谢幕多次,而谢幕几十回观众仍然泪流满面掌声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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