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挝寻找老虎
当车窗外第一束晨光照进来,连夜翻山被震得快要散架的筋骨也随之舒展了。外面笼罩在雾气中的原始山林让我精神一振,这里,据说就是老挝最后的老虎的栖息地。
“南埃山—普类河国家保护区”位于老挝的东北部,在lonely planet的地图上看,离旧都琅勃拉邦直线距离只有不到100公里,我之前怎么也想不到,坐着大巴,竟然要走9个小时的山路。一路上是名副其实的“过山车”,随着山势上上下下左右急转,坑坑洼洼黄土飞扬,我也明白了当地人为什么天这么热坐车也要戴着口罩。下车时才发现,紧紧抓着扶手怕被甩出去,双手掌心都起茧了。
温通是一个山谷间的小镇,有着一路难得一见的平坦稻田,风景如画。温通的旧名“孟亨(Muang Hiam)”,是这里居住的泰登人的语言,意为“当心”——毕竟这里大片连绵的山脉曾经都是老虎的势力范围。如今已经很久没有人亲眼见过老虎了,但在“南埃山—普类河国家保护区”内架设的红外触发相机还是偶尔能拍到密林里老虎的照片,成为老虎还在这一带生存的唯一确凿证据。保护区的办公室就在温通,这也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报名参加了在保护区中举行的“Night Safari”。最近二十年来,老挝兴起了“生态旅游”的热潮,说实话还能有哪里更加适合呢?老挝一半的国土是未经工业化破坏的森林和山地,与越南同属“印度——缅甸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天然的山脉阻断和湄公河带来的肥沃土壤让流域的茂密山林成为各种野生动物的乐园。至今在老挝的森林里,生物学家们还在不断地发现新的生物物种,人们也许很难弄清楚这里究竟还藏着多少未被世人所知的瑰宝。探寻野生动物并不是唯一的生态旅游项目,由于交通不便(这一点我已经深有体会),老挝的许多少数民族山村还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保留着传统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对于好奇的人类学家和西方游客来说,也有着难以抵挡的吸引力。老挝政府寄希望于这些未遭破坏的原始风貌能够带动当地的观光旅游,“使奇妙的生态景致与这个国家绚丽多姿的山区部落文化的感染力融为一体”。老挝国家旅游局(LNTA)对生态旅游的定义是:“在乡村地区和保护区进行的旅游活动,使其负面影响降到最低程度,目的是保护自然资源和文化资源,促进乡村地区的社会经济发展,帮助游客理解、喜欢他们所参观游览的地方”。生态旅游通过建立起国家公园和保护区网络,使旅游收入不仅能维持整个公园系统的维护保养,还能够分出可观部分返还当地用于社区的发展。而通过对游客的教育和现场讲解,可以更好的管理游客,同时游客也能收获更多的了解和感悟。如今老挝的生态旅游项目琳琅满目,最具盛名的莫过于博胶自然保护区的“长臂猿体验”,游客可以借助穿越林间的滑索,从一个树屋滑到另一个树屋,费用除了支付曾经是盗猎者的护林员,还有一部分用于如今已难以见到的野生长臂猿的保护;琅勃拉邦附近有着很多良莠不济的大象营,其中的确有一些能让志愿者帮助年迈的从人工劳役中退休的大象安度晚年;北部平原徒步探访少数民族村寨的活动也很受人文旅行爱好者的欢迎。与这些热门项目相比,成立于2002年的“南埃山—普类河国家保护区”并不算为人所知,但却被誉为是“老挝唯一能让游客观看野生动物的地方。”就是这句话,让我决心坐连夜的巴士,翻山越岭来到这里。
我下车的时候,Mr Touy已经在路旁的凉亭里等我了。Touy是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老挝分部的工作人员,是我此行的组织者,这个保护区的各项生态旅游活动,也是WCS牵头,与老挝政府合作运作的。此外还有2人,都来自当地的南额村:我的向导N先生,将负责发现一路的野生动物和讲解;和船长S先生,我们此行几乎都是水路,所乘坐的小船将由他执浆。他们并不会说英语,Touy也是我全程的翻译。
换上轻便的背包,我们的行程马上开始。南额村距离保护区核心地带还有约50公里,我们将乘坐马达驱动的小木船沿南埃河逆流而上,到达保护区边缘的营地;此程大概需要三个小时。而在营地进行短暂的休整和午餐后,我们将继续乘船,进入核心保护区,在等待日落后,关掉马达,在黑暗中顺流而下,此时一些夜行的野生动物,如灵猫、水鹿等,会从密林中来到河边喝水,运气好的话,我们也将有幸窥见它们的身影。
在出发坐船前,向导N先生先带着我们在作为集合点的南额村里转了一圈。在这个村里出生成长,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而南额村作为围绕着保护区的40多个自然村之一,与老挝其他的村庄乍看似乎也没什么不同:除了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并没有任何的饭店、旅馆、自动取款机之类的游客设施(在预订邮件中,组织方多次提醒我携带现金作为旅费);木头搭建的高脚屋,棕榈叶编制的房墙,荫凉处空地上摆放着织布机,女人一年四季的纺织是这个村的主业,男人一年只种一季稻,村里的孩子们穿着最清凉的衣服,睁大眼睛羞涩又好奇的打量着外来的访客。可是走到河边,停放着一排狭长的木船,似乎又与别的地方有些不一样。向导帮我把背包装进防水袋,递给我救生衣穿上,交给我一副双筒望远镜,又拿出一张过塑的纸,上面印着这里能看得到的各种鸟兽类的彩色图谱,标出了英文名称和老挝名称。印在最上方的,就是"虎"。
因为多年在动物园工作,负责幼年动物的饲养,其中就包括老虎。可是动物园里的虎与我们印象中、期待中的虎总有些不一样。能亲眼看看老虎的自然栖息地,与野生的老虎同处一片山林中,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也是对这个伟大物种有更多了解,能为动物园里的老虎提供更完美的生活条件的努力。当然作为这里体型最大的猛兽,虎的数量已经寥寥无几,Touy告诉我,他在这里工作的六年中,从没亲眼见过虎,最接近的一次,是去年在普类山顶见到了一只老虎的足印;从架设在山里的多台红外线触发相机拍摄到的照片推测,整个保护区里可能只剩下三头,最多四头印支虎了,而且,近年都没有拍摄到幼虎的照片。但至少现在,它们还在这里;而我们的所作所为,将对它们能否继续生存繁衍起到重要作用。
小船在“突突”的马达声中逆流而上,水浪不时打上船舷,衣袖没一会儿就被溅湿了。向导蹲在船头,留意着暗礁和狭窄处河面垂下的树藤,熟练地交换着手里的长竹竿和砍刀。与我国的保护区有所不同,这里还是允许当地村民从事有限的放牧活动的,岸边不时掠过三三两两的牛群,还有几个高脚屋迷你村落,是旱季村民放牧和种植玉米水稻的定居点。但是这里很快就要进入雨季,届时他们也会搬出保护区,让这里的土地在雨水的浇灌中休养生息。
一路上,亮晶晶的绿宝石色的蜻蜓像精灵一样一闪而过,嫩黄色的蝴蝶聚集在河岸含盐碱丰富的几处浅滩,扑扇着翅膀像是闪闪发光的花朵,我们靠近时又呼啦一下全都飞起来;看不清样子的小鸟儿在河面倒木的枝丫间跳跃,从我们身边前后掠过,而向导总能用当地的语言及时叫出它们的名字。我们看到了岸边像是巨树的根被抽走后留下的隧道,这是豪猪喝水的暗道;还有一对对半月形的积水的小小浅坑,这是水鹿早上刚留下的足迹。我们不停地搜寻着岸边的水面,也许错过了水獭的身影;而树枝上不起眼的树瘤,说不定就是抱成一团睡觉的懒猴。山里的太阳总是早早躲到茂密的树林后面,天色渐暗,我们也到达了此行最远的石滩。下船升起了篝火,烧了热水暖暖身子,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天黑。
等待的时候,我们继续交换着老虎的故事。我告诉他们刚在中国动物园发生的,老虎咬死游客的事情;Touy告诉我,这里的老虎一直与人和平共处,从没发生过袭击村民的事例;向导N先生也说,他从没有见过老虎,可是他的爷爷,曾经在山里碰见过。爷爷到山里砍柴,忽然面前出现了一只大老虎,盯着他看;他拿着砍刀,也不敢轻举妄动,一转身就有可能被扑倒;于是一人一老虎,僵在原地对峙了三个小时,直到太阳落山,老虎一个转身,消失在丛林里。
篝火燃尽,我们也是时候开启最激动人心的旅程。Touy交给我一盏头灯,神情有些严肃地告诉我夜观野生动物的注意事项。我们将关掉马达,一路上不再讲解和闲聊,尽最大可能不让野生动物发现我们的存在;向导将用唯一的手电照射岸边,寻找动物,而当他发现时,会晃动光束和船身,我们可以短暂地打开头灯以便看得更清楚;Touy会记录下我们所看到的物种和数量,晚点到达营地时会与我确认。就这样,我们的小船悄无声息的划进了黑暗静谧又充满生机的夜间森林。
船行了五分钟,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周遭的光线。天似乎变得亮起来,虽然是农历月初没有月光(满月通常会让动物们更加警觉不容易被看到),可是在城市中生活的我已多年没有看见过这样璀璨的星空。群星似乎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包围,有时甚至分不清那是林间飞舞的萤火虫,还是枝隙露出的天际。水声在我的耳边流淌,虫鸣和蛙鸣的声音越来越大。忽然船身的晃动让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连忙打亮头灯,几束光汇聚在岸上的山坡: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瞪着我们,犹豫了一下,转身攀上土坡,消失在夜色中。娇小的身躯和头上的短角让我们认出,这是一只早早出来觅食的赤麂!
开了个好头,后面似乎就自然而然了。不一会儿,我们看到了河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上两只小齿狸的相互追逐,长尾巴缠绕在树枝上比走平地还稳;枝头上的猫头鹰在还没看清前就展翅无声的飞走了;草丛中又出现一只大灵猫,踏着优雅的步子走到河边,带着条纹的尾巴时而翘起尤其迷人成为我们此程的最大亮点;而最重要的,是我们一共看到了六头水鹿!每次看到这种巨大带角的身影出现在光晕中,我们都在内心小小的欢呼。这种体型的草食动物,正是老虎生存所必需的捕食对象。还有较大密度的水鹿存在,老虎在这片山林里,就还有希望。
在黑暗中,亲眼所见,才知道这里的森林孕育着如此之多的生命,甚至,你很容易说服自己相信,也许老虎就躲在那棵树干之后悄悄望着你,那也许不是萤火虫,而是它的眼睛。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有水电,没有人造的声音,每天只有一班车路过,可是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身边,只希望这段船程能永远的延续下去。
Touy告诉我他们为了保护这片有老虎的原始森林所做的努力。老挝是个多山内陆的国家,大多数的人民还在贫困线上挣扎。对当地人来说,靠山吃山是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森林就是他们捕猎伐木的地方;野生动物对他们来说是容易获得的蛋白质,近年来,也变成了卖价不错的商品。老挝也是个多民族国家,光是南埃普类保护区周边,就有至少三个不同民族的村落。在这种形势下,保护原始森林和野生动物是最迫切却也最困难重重的任务。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老挝的政府就已意识到这个问题,并具有远见的把"生态旅游"作为解决的出路。“夜观野生动物”也许是最成功的案例之一,长期在网上接受预订,天气好的季节基本每周都会有2~3次出行;团队工作人员全部从当地村落中聘请,游客的吃、住等消费也由当地提供;只接受现金付款,是因为每次行程结束后,旅费都当场按比例分给当地的村民。更尤为让我赞叹的是,他们为行程中所可能看到的每只动物都标了“赏金”:比如,一只灵猫是2万基普(约16元);一只赤麂也是2万基普;而一头水鹿则价值4万基普,等等。当有游客看到这些动物时,所有村民都可以按比例拿到以上的"奖金",看到的动物越多,奖金就越多。这样,一方面当地人更有热情保护动物,打击偷猎;另一方面,游客能有机会看到更多的动物,也就有更多的游客慕名前来。如此,谁说不是一个"双赢"的局面呢!
后记
去过越南的人可能会觉得老挝的野生动物相比之下太少了,对此我也有所感触。在老挝,见到野生动物最多种类的一次,是在桑怒的菜市场上。各种昆虫、蛙类、松鼠、蝙蝠、锦鸡琳琅满目,当摊主见到我在拍照时,热情的把案板上的“货物”转过来面对镜头,就是在这里,我看到了我在老挝唯一见到的一只倭懒猴。
Touy在我的相机上看到这只懒猴的脸时,久久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带我探访了保护区的护林站后,Touy说。这里的条件很艰苦,护林员都呆不久,基本都是一年就走了,年轻的护林员还没把山路探清,就又离开去了别的地方;没有武器,却要与带枪带炸药的盗猎分子周旋;巡护频率太低,几乎从没发现过落入陷阱有机会救助的动物,“大多数动物发现时都在兽夹上死去多时了”。但是,“生态旅游”正在把世人的目光吸引到这里。这里正悄悄的发生变化,小规模的旅游业吸引着精心挑选的游客,当地人直接受惠于野生动物旅游的收益,如此在最大程度保护当地自然风貌和生活方式的前提下,改变着当地人对自然利用的观念。“谢谢你能来这里。能做这样的工作,我每天都很开心。”Touy最后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