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严丽君:为什么要寻找珠三角看不见的一面?

ARTDBL 打边炉ARTDBL
2024-09-07



6月14日,2020年第五届OCT凤凰花嘉年华的重头活动——OCT TALK“吹水集:林间十问”,在深圳华夏艺术中心举办。论坛以问题的形式展开,香港大学社会学博士严丽君是当天的10位演讲人之一,她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寻找珠三角看不见的一面?


以下为演讲实录整理,发表前经过演讲人的审校,文中用图,如无特别说明,均由严丽君拍摄。本文编辑:黄紫枫,头图摄影:陈思敏。



*


我出生和成长都是在广东,会讲粤语也会讲客家话,普通话却非常普通,如果以地域来区分人的认同,我应该算是一个“广东人”。因为本科学的是人类学,我很早便开始学习田野调查,后来离开校园从事记者工作,也没有停止过田野工作,至今我已经从事了超过二十年的田野工作。在这漫长的田野经历中,“田野即生活”成为了我的信念。我想,我终身的追求和职业是做一个田野工作者。因此,我今天提供的是一份来自田野工作者视角的答案,我将用自己的经历,尝试着回答该如何走进生活,走进历史。

 

我的答案首先会从逃港讲起。从上世纪40年代开始,曾经先后出现过几波内地群众偷渡到香港的潮流。当我们想起逃港的故事,它可能首先是一件秘密的事情,更多意味着危险和刺激。对于远方的人来说,这或许就是一个遥远的隐晦的角落,但对我们成长在广东的人来说,它是一个非常熟悉的话题。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听大人讲话,父亲和朋友聊天,我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


他们不时会聊起逃港。他们说有一个叔叔一直锲而不舍地偷渡,从老家游泳到香港游了九次都失败了,最后终于在第十次的时候成功了,当然了,他们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是非常替这位叔叔开心的心情。当时逃港的不只是珠三角的本地人,有一些从外省来的人也参与到了偷渡的浪潮之中。我老家市中心有一个巨大的湖叫做西湖,我爸爸跟他的朋友聊天的时候说到,曾经有一些说普通话的人从西湖的那边上岸,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香港,却发现自己还在内地,而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遥远彼岸。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偷渡的故事对我来说非常熟悉。奇怪的是,父亲从来不会主动在我面前提起这些故事。

 

《打蛇》电影海报,图片来源于网络


后来我的老师给我安排了一个功课,她建议我去了解一下上世纪60、70年代的珠三角女性是怎样生活的。我想起了那些偷渡的故事,从来都是听到爸爸和他的男性朋友们在讲,女性去了哪里?不但父亲不曾跟我提起,我做功课时发现关于逃港的文字资料是少之又少。


我找到了深圳作家陈秉安先生写的《大逃港》,这是我至今为止见到的唯一一本讲述当年逃港历史且正式出版的著作。可是我的功课是要探索当时女性的生活、逃港跟她们的关系,我没能在陈老师的书里找到答案。即便是在稀少的文字记录中,女性也是缺席的,唯有一些零星散落在历史图像中的女性形象。后来我去了香港也一直在找, 终于在一部1980年上线的香港电影《打蛇》中看到逃港女性被放在了聚光灯下,这为数不多的影像呈现,女性却成了惊悚香艳片的主角。
 
有意思的是,关于女性和逃港的关系,在我去到香港后的生活中会不时冒出来。我曾经碰到一位帮人“打小人”的阿婆,在我问她怎么学会打小人时,她给我讲了一段非常有趣的故事。阿婆的乡下在东莞,当年跟着一群男孩子偷渡来香港。她说,穿越了边界以后,有一天睡觉起来好像被一种奇怪的力量附身,突然就拥有了奇特的超能力。阿婆口中的偷渡经历,跟我之前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也给我提供了新的思路。在前后历经十年的时间里,我先是不断地从档案、记录、电影等等材料中寻找各种有偷渡经验的女性,还在现实生活与她们相遇,这才慢慢走进偷渡女性的世界。没有人告诉过我,她们在偷渡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只是有的人会跟我说:“当年我的男朋友偷渡了,我很想跟他一起,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去”。这些关于偷渡的解说,跟档案上那些冷冰冰的理由、电影里香艳的故事非常不一样,我深刻地感受到日常生活幽暗玄冥的一面在哪里。

从城市边缘到城市中心的村子

接下来的故事关于城中村。说到城中村房东,我们脑子里大概会浮现某些特定的形象。网上关于城中村房东的报道大多数都在讲他们坐拥数栋楼,面对农民工租客贪得无厌又毫不手软,而我从2008年开始在一条位于广州CBD的城中村做田野调查。我某次喝早茶时偶然遇见了一位房东大叔,从此便结下了渊源。

在我和这位大叔相识的十多年里,每一年暑假我去探望他,他都会去市场精心挑选时令水果招待我。他喜欢买广州本地的上好水果,还会特别向我介绍它的品种和产地。我后来才明白,房东大叔生活的村子,过去是以种植水果为生的,虽然村子已经从城市边缘发展成了广州现在的市中心,但哪种水果好,哪种水果不好,这背后藏着的是他对过去乡村生活的回忆。关于水果的知识是一种地方性的知识,即便他们告别了种植果树的生活,这些知识依然存在他们的脑子里,也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中。

城市中心的龙舟传统延续 

除了一定要拿好水果招待客人以外,村子从很久以前到拆迁之后,一直坚持着赛龙舟的传统。龙舟对他们的重要性到了什么程度?连两三岁的幼儿都拥有本村特制的龙舟服。在我看来这是非常重要的文化信息,他们在通过各种办法把龙舟文化世代传下去。龙舟是水的产物,人和水的联系是舟。即便村民们已经不再需要依靠水和舟来维持生计,他们仍然忘记不了更不愿意忘记自己和水之间的深刻记忆,依旧执着地通过龙舟牢牢地维系着自身和水的关系。

在社会学里面有一个文绉绉的说法——“幽暗玄冥的一面”,这是著名的美国社会学家讲述社会学对于人意味着什么的时候说的话,他说:“社会学的学习是激情之旅。让我们一起努力,接触那些饱受争议的概念和理论,试图打开那些紧闭的大门,去发现我们非常熟悉的日常世界之幽暗玄冥的一面。”这句话我是这么理解的,尽管日常生活似乎就摆在我们眼前,我们对此熟得不能再熟了,其中仍然存在着一些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需要我们用力地去推开这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
 
为什么社会会出现幽暗玄冥的一面?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光明的一面太强大,社会主流的框架太根深蒂固,包括我们对逃港者的想像,我们对城中村房东的判断,都形成了一个带有预设标签的印象,很难被打破。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身处的特定且相对固定的社会关系使然,在社会关系中所处的特定位置,使我们只能看到事物的某些面向。我的父亲从来不跟我讲逃港的事情,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他认为女性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而且我比他年轻那么多,这个事情是不属于我的。还有呢,时代和历史的遮蔽,让我们淡忘了很多东西,聚焦在逃港女性身上的仅仅是一个小历史,小历史更容易被大历史忽略,淹没在历史的大浪潮之中。

村民在回迁后新建的祠堂里打乒乓球

从沙田,到工业化,再发展到高度城市化的今天,我在珠三角的田野行走经历中逐渐明白:自然从来没有边界之说,边界是人设定的,从边界的建立到边界的松动,边界起起落落的历史,都隐匿在了幽暗玄冥的历史角落之中。在发现边界的过程中,我也在不断地破除观念的壁垒,这使得我真正懂得珠三角这个区域,以自己的方式构筑起一个值得被懂得的区域社会。因为懂得,所以我更深地爱上这片土地,在微小的个人生活和区域厚度的链接中,建立起我个人和这片土地更加深厚的关系。
 
我非常喜欢一句话:“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在社会学的视野里,我相信天地、众生和自己都是同时见到的,当遇见幽暗玄冥的一面时,你才会明白自己内心深处被主流观念所控制和影响的那些地方在哪里。“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希望我们都能深深地潜入到日常当中,体验生活的丰富和多彩。







文章版权归深圳市打边炉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所有,未经授权不得以任何形式转载及使用,违者必究。转载、合作及广告投放请联系我们:info@artdbl.com,微信:dabinlou2018,电话:0755-86549157。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打边炉ARTDBL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