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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云昌:石头最终会砸在自己脚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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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30
导览中的何云昌©️山中天艺术中心



受访人:何云昌

采访和编辑:蓦然


 

过去有不少评论家书写过何云昌行为作品中丰富的维度。但在肉身的忍耐与持久,以及对于现实的批判意义之外,观者若要触及其创作理念的内核,似乎总要历经一番抽丝剥茧的过程。在近期举办于山中天艺术中心的“千重影——何云昌个展”中,一时的震撼或是整体的解读都让位于切片。如果说艺术家过去化身为河水里的一块石头,切身感知着水温的变化,如今则善假于物,由石头诉说自身的存在并传递给观者。

 

“千重影”展示了何云昌在过去五年间以翡翠为媒介的创作,展览如其名,策展人谢素贞在山中天本就错综复杂的空间中又制造了许多幻影,其中一个展厅更是全部由镜面亚克力板铺就而成。翡翠和有着文学典故指向的文字四处散落,我们小心翼翼地步入其中却仍有可能迷失。如果了解何云昌过去的行为作品,免不了产生许多基本的疑问:为何转向了翡翠?又为何是如此碎片式的呈现方式?

 

由此出发,我们喝着从云南寄来的、未经过多加工的回龙茶,在他位于草场地的工作室里进行了这场谈话。何云昌自1999年起便几乎没有离开过北京,直到17年回到云南期间,他才留意起了家乡随处可见的翡翠,随后“一嗑就是五年”。无论如何被切割和交易,翡翠已经存在了千万年的事实和其材质自身的靓丽从未改变,也最为直观、可触地呈现了他的创作内核:存在即合理的客观性,以及人对自身品格与尊严的坚守。

 

何云昌似乎对现状以及技术统治的未来有一丝怀疑,但并不否认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当技术的变化席卷着世界的变化、艺术行业的变化甚至是翡翠制作工艺的变化,你我该如何自处?若是无法坚守客观和真实,石头最终会砸在自己的脚背上。于是,翡翠指向一个美好的愿景:做你能做的事并坚守下去。穿过时代中的碎片,找到那些微小事物的闪光之处。本文以关键词为索引整理和呈现访谈内容,文章发布前经过受访人审校。






《女自卓然倾天下》展览现场,展厅由镜面亚克力板铺就而成。©️山中天艺术中心



善假于物

 

过去五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但于我而言最主要的一件事情,还是做了这些与翡翠有关的作品。2017年的时候,母亲说她也在北京待了好多年了,想回梁河县去扫墓。老太太想在那儿多待一会儿,我就去瑞丽转了转,期间对翡翠产生了兴趣。我们那里盛产翡翠,梁河县就挨着缅甸,瑞丽则相当于是整个翡翠交易的桥头堡,翡翠在我们那儿就和农贸市场上的瓜果蔬菜一样随处可见,我小时候的玩具就是一个翡翠做的手镯芯。过去我们都知道翡翠是个好东西。什么七十二个豆种、神仙难断寸玉、无翡不裂……这些口头禅都是我们从小就耳熟能详的。但那时总觉得外面的事物更精彩,想往外边扎,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对翡翠没什么感觉。偶尔买一些小玩意儿给亲朋好友,还是把翡翠看作装饰物。


翡翠原本也算是稀缺资源,它的形成和一亿八千年前缅藏、欧亚和印巴几个大陆板块之间的碰撞,以及这个过程中产生的高温、高压、矿物质的渗透等一系列因素有关。现在机械化开采的效率是过去的成千上万倍,机器可以从一座山的山顶开始,就这么一层一层的铲下去。但我觉得无论是作为装饰品,还是交易品,翡翠都是这样一件美好的事物,它和我们心里边念念叨叨的一些坚守也罢,执念也罢,都是相通的,因此值得我出手去呈现它。

 

2020年时,山中天得知我做了三、四年的翡翠,提议我做一个展览,以此为契机强化一下这批作品,于是我又回到了瑞丽进行采购和加工。我的故土情结并不那么浓烈,那次是我自1987年离开老家后,回去待的最久的一次,总共有四十八天。直到作品完成90%后,我才回到北京。展览海报上这张照片,是将所有的翡翠展品都堆在我的身体之上拍的。我们的策展人谢素贞建议我用翡翠拍一个预告,她很敏锐,捕捉到了这个想法与我过去拍过的一组作品《身外之物》的关联,那组作品想说人是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走,不要太贪婪,差不多就行。这次或许是想说,人的确很能折腾,转眼就能反目成仇,但石头和草木就不会。


翡翠的形成吻合了事物运行的规律,我们在人类活动的任何领域,都能找到翡翠所代表的这种最高的品质。就像诗歌和文学一样,美好的事物是弥足珍贵的,承载了我们一代又一代人的向往,我觉得我们都应以翡翠为依托,去坚守你应该坚守的理念、尊严和品性。过去,我以自己的身体为载体,试图去呈现事物原本的面目,或是事物合理运行的轨迹,现在我可以善假于物,以草木和翡翠来作为我的载体,这与我过去所持有的理念没有太大的冲突。

 

“千重影——何云昌个展”展览现场©️山中天艺术中心



 从容地融入碎片

 

我的好多作品都是一个不完整的状态。好多事物看似完美,其实不管是事物本身,还是努力半天之后达到的成果,都仍然处于一个未完成的态势。我的出生和成长的环境非常平淡,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爸爸是一个矿工,妈妈是一个农民,单纯因为喜欢艺术,身边有什么就一点一点地拿来做。我也不善于交际,基本上也不参加任何群体活动。所以,我过去无法从宏观的层面了解这个世界,接触到的事物更多是现实中那些灰色的、尖锐的颗粒和杂质。

 

我个人对行为的陈述是已知领域和未知领域的总体呈现。我们人类了解并展开的故事总量已经很庞大了,但毕竟还是有限的,世间万物还是有更多不为我们所知的事物。过去我很在意现实,或者说现实当中那些让我不满的因素,因此我想呈现出一个人何以在现实中坚守自己最高的品格。这便要求我将自己置身于一个极致的态势当中,才能更真切地感知现实的肌理。现在我更从容一些,可以融入到很多碎片当中,而非达到自己最好的状态之后就无路可走了。整个展览都是由碎片组成的,如果最终的呈现看起来是一次“转身”,那就是我在刻意追求一种变化,也是在回应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

 

在现实中,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每时每刻都有无限的新事物在发生。数字化、信息化这些板块都会在未来不断的扩张,NFT也在不断大步向前迈进,这些也如同亮丽的碎片和结晶体一样,不受传统和风云的事实所干扰,总有人要把它做好、做大,你若是排斥它,就是在排斥一种与时俱进的发展节奏。《女自卓然倾天下》里的女字在旧时是通“汝”,是想说每个人,或者每一件细微的事物都有可能成为这个时代的亮点。所以,做你能做的事就好,与这个时代互相成就。


《三年之后》,翡翠,645x240x240cm,2021©️山中天艺术中心

 


最少的介入

 

在整个翡翠的制作过程中,我遵循的一个基本原则是:最少的介入。玉石也有好有坏,我只想去呈现翡翠本身的面貌和品质,肯定是要和传统的、遵循市场需求的翡翠珠宝行业反着来。当然,我也想要做一些破坏,所以就在翡翠自身的材质之上,加入了一些不太严谨的元素。《女自卓然倾天下》是一块又窄又长的不规则形状的翡翠,在展场里显得很突兀,但我就是想要破坏一下节奏;再比如说《他和她的距离》,58块翡翠看似连成了一条线,但我将第26块翡翠置换成了一根小木条,意思是这两个人互不相干,再修五千年都不搭,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期待以后能发生点什么了。

 

我在瑞丽有一些从小就认识的铁杆,他们都把我的事当做自己的事来办,帮我看料、选料,选择性价比合适的货源。我的要求是差不多就行,能达到一定的糯化、糯冰的标准就行。整个制作工序包括选料、切割、机雕、手工雕刻。选好了料,我就根据我的设想进行切割,每一件作品由我进行设计和画图。他们在做雕刻的工作时,我就在一边看着,有时候我要求雕的特别浅显,像是几乎不触碰一样,有时候我又要求雕的更明确一些,每件作品都是根据材料本身制作的一件孤品。

 

金无十足,人无完人,我想要尊重翡翠自身的材质,所以是能少做的就少做,能不做的就不做。我想赋予这些材质以人性,让材质超越艺术本身的范畴,而我在其中的介入是越少越好。比如《素颜》,这块料好在哪里大家都看得出来,但我选择切割出12乘12公分大小的体积,在每个面上都标出那些有毛病的裂痕,还留下了一块岩石皮,让大家去想象一个素颜的女孩,她或许个略高或者略瘦,有点小脾气,也没来得及梳妆,但她有着自身的靓丽。


《素颜》,翡翠,9.6x52.8x10.6cm,2021©️山中天艺术中心

 


贪玩

 

我很贪玩,一旦某件事情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就会狠狠地让自己“切”进去,一嗑就嗑好多年,无论是做行为还是打游戏。我曾经打了十七年的游戏,并且是名副其实的“人民币玩家”,没卖过一次号或者装备,纯粹就是为了玩。他们问我,啊昌,你这十七年得到了什么?我说我得到了十七年快乐的时光,用三个亿都买不来。当然现在已经不玩了。

 

刚开始做行为时也是,觉得这个好像挺有意思的,那就试试吧,结果就做的死去又活来,最后只剩半条命啊。但还是好玩,还是要做。翡翠也是,一做就是五年。在瑞丽那段时间,每天我都画稿子画到凌晨三、四点,睡到上午就又起来了,冲到切割厂或者加工厂继续画。下午到监管空间开个会,回到住处又是画一个晚上。

 

在今天这么现代的一个社会中,我们注重物质带来的利益和科技的发展,很多美好的事物已经被边缘化了。很多作品标题都有调侃的成分,比如《三碗后痛殴李白于此得门牙六鞋半秃笔二》,三碗酒下去,爱李白都爱到打起来了。有人问我怎么又和诗人杠上了?我说喜欢呀。古代的诗歌和文学承载着那一代人最光明的愿景,其中的高度和兼济作为那个时代的精神气息留存了下来,这些并不仅仅显现在文字和语言上。

 

其实一般的事情很难引起我的注意,过去老艾在的时候总是一脸鄙夷地问我,啊昌,你怎么对这些重大事情如此的淡定?在某些情况下,我们当然愿意割舍自己去改变一些事物,但变化的发生需要假以时日。如果感到难以改变什么,不如退一步做些好玩的事,那些美好的事物同样需要关注。不为什么,只为自己的在意。

 

部分较小的作品由大块翡翠的边角料制作完成。展览现场,何云昌将标题文字书写于作品旁。©️蓦然


 

马上 

 

只要你把自己融入到一个势态当中,一切都可以被视作行为,这点和表演是截然不同的。我专注于翡翠的这五年,本身就可以是一个行为。展览中还有一些比较隐秘的细节,不容易被注意到,比如说《道济常显现于他人》下面其实还有一块带着岩石皮的翡翠,上面写了一句话;再比如《五百里长廊》,是在山中天的门口拉了一根钢丝,上面挂了21片翡翠,山中天对面的马路边的21棵树上也挂了21片;走出山中天大约一千米后,你能看见一堵水泥墙,上面粘着一块手镯芯,这就是整个展览的最后一片翡翠。

 

除此之外,我还在开幕式当天切切实实地做了一个两小时长的行为。当时所有的媒体和嘉宾都在现场,但很少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个作品的名字叫《马上》,时间从下午4点19分开始,唯一的道具就是两块在网上买的黑色电子表。整个过程中有个女孩协助我,还有两个摄影团队在拍摄和记录。4点19分的时候,我和那个女孩对了一下时间,然后她就走开了,之后每隔五分钟,她就会来给我报一次时间:“何老师,现在是4点24分。”我就会说好,马上。似乎总有一件重大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这样一直持续到了6点21分。

 

于我而言,现在也会马上成为过往,最重要的是将来会发生什么。这点我很在意,所有人都在意。有时候,人的介入未必是好事,有些事也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下一个瞬间,会有比何云昌做一件所谓的行为现场更大的事情爆发。

 

《坠星殿》翡翠、亚克力、不锈钢,52x194x162cm,2020©️蓦然

 

 

行为不死

 

如果我现在感叹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艺术高”,那一定有人会说我是葱油大饼吃多了,出门要挨揍的。但就像谢素贞在前言写的那样,行为是不会死的,人死了行为都不会死。现代艺术的精神比现代艺术的形式更加重要,希望每一代人都有这种勇气,为艺术的形式和语言提供无限的可能。不管是艺术、诗歌、宗教还是科技,每个领域都会有这样的精神留存下来,但其中也需要个体去坚守。

 

现实中有那么多的碎片,还是应该穿透它,选取一些有亮点的碎片。我想要利用这些可视又可触摸的碎片,以翡翠的名义,将大家引导向一个时代中美好的事物。艺术家的困境就在于要一直考量你的着眼点在哪里,如果连最基本的客观和真实都无法再坚守了,贸然迎合其它的因素,石头最终会砸在自己的脚背上。别说将来,很多人现在就已经迷失了自己。坚守我们在意的事物,这个才是真正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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