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煌:我和很多人一样,还保留着愤怒的火种
孟煌©美成空间
受访:孟煌
采访:陈颖
编辑:钟刚
1990年代初,孟煌花了几年的时间行走于中国西北部,当肉身的体验充分消化了山川的忧愁之后,他以一系列令人不安的黑色风景绘画作品《失乐园》闯进了人们的视野。
正如他自己所言,风景背后的历史构成了他描绘的理由。
直至今天,在很多人看来,孟煌绘画世界里的风景并不只是现实中的山野,画面中所有的事物乃至色彩都投射了他的个人意志,更无法回避他所经历的那些历史。
近期,孟煌在深圳的首次个展《一些画》在美成空间展出,孟煌的创作涉及观念绘画、摄影、雕塑装置与行为艺术等多种形式,本次展览主要展出了他自2000年以来重要的绘画作品。
《一些画》作为展览的名字,对比孟煌那些凝重的画面,未免显得过于轻逸,甚至有意淡化了这位艺术家一贯以来以风景描述的方式所切近的现实和精神指向。事实上,三十多年来,国内的行走,他国的旅居,孟煌坦言并没有找到心中的理想国,那些深入现世和山林的复杂体验,那些愤怒的火焰,在画面中已经悄然地平静下来,成为了超然现世的一个火种。
在展览期间,打边炉与工作和生活于德国的孟煌进行了一次笔谈。依照惯例,文章发表前经由受访人的审校。
展览现场©美成空间
见证者的责任
ARTDBL:这次展览有何缘起?为什么在此时此刻会有这样一个展览?
孟煌:2014年,河南的哥们儿和老友意大利当代艺术批评家莫妮卡·德玛黛博士(Dr.Monica Dematte)在郑州30公里之外的新密郊区成立了一个新的当代艺术研究和展览之地“莫空间”。应朋友之邀,我把在北京的一些作品拉到了莫空间,当时我的朋友们都为我即将交上好运而兴奋,我也被这种热情打动着,竟然幻想作品卖掉以后的计划。按当地朋友的话:这里煤老板多,他们可能会买完这些画。结果事与愿违,这些煤老板最恨的就是“黑”,他们喜欢更艳丽的色彩。所以在“莫空间”的这些画就在库房放置了好几年。
这期间,我认识了和“莫空间”合作的刘羽,他的画廊在深圳多年,我们的合作也是一个自然发生的结果。《一些画》是展览的名字,好像上学的时候同学之间相互看画,这有初来深圳跟同行交流的意思。
孟煌《水》,2007,38×46cm©美成空间
ARTDBL:听说你在深圳对部分作品进行了二次创作,你在原有的画面基础上作了怎样叠加创作?
孟煌:深圳展览的画有一部分是从“莫空间”运过来的,2021年7月20-21日,河南多地发生极为罕见的特大水灾,新密一带是重中之重,据官媒报道这是千年一遇的暴雨。九月底,我到达“莫空间”已是洪水过后的两个多月,灾难留下的痕迹、现场的惨象还是触动着我,这些被洪水泡过的画自然跟当下有着种紧密联系,所以我就在画的背后作了一些与此有关联的内容,这是一种艺术上的反应,更是作为见证者的责任。
ARTDBL:你在1993年穿越中国西北,创作了著名的《失乐园》系列,你当时的行走是一种怎样的状态?今天的行走和那时有什么不同?
孟煌:1993年,我从大学毕业还没几年,那时对各种价值观充满了怀疑,已有的认识无法满足我对生活以及世界的判断和感知,带着一种好奇心,我想要去发现未知的东西。西北的游荡要得到什么答案和期许,我并不知道,心里没底,完全是一种精神上非理性的冲动。
连续几年在西北行走,异域风情和文化也慢慢改变着我的性格和看待生命的方式。
今天,互联网连接了世界,无论你走到何处,都能随时和你熟悉的人和生活之地保持关联,看待未知世界和问题也基本上可以通过网络得到一个答案,在这样便捷获取资讯的同时,它也失去了生命的偶然性。今天的行走也是在面对未知,只是经验比以往更多,要想让自己获得震动的机会也就更不容易了。
孟煌,《远山5#》,2009 ,布面油画,38×46cm©美成空间
记忆唤醒了我
ARTDBL:你虽然非常注重社会问题,但你的作品一直都是无人的风景写生,风景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你如何看待这种写生的“在场性”?
孟煌:我强调风景背后的历史,只有这样才能构成描绘风景的理由。当我开始一张画的时候,风景本身已经足够,这时候加入人是多余的。人会有一种身份性,这种东西会把作品带入表面化的解读,偏离本来的表达。我喜爱那种“绝对性”而不是“场景性”。我也画人,只是画人的时候往往就是一个脸的特写,就像是在画风景一样。反过来,画风景的时候也像画人一样,无需多余。
写生的在场性,除了在技术上更生动和真实之外,也像是警察在案发现场取样调查。现场写生的在场性也是作为表达者在描绘当下或者历史的时候所采取的一种态度,这样的方法更接近事物的本源。
ARTDBL:山水风景在中国传统绘画中是最富有象征意味的,如果说风景实际上是一种自我精神的隐喻,是你个人精神的自传,那么你认为这种隐喻指向哪些地方?
孟煌:我的作品不隐喻。我的画最初和记忆有关,我被一个风景打动,是因为记忆唤醒了我。我会对那些带有神性气质的事物带着膜拜和敬畏之心,盼望着被某种力量提升,只有在这样的风景之中我才会忘却个体的存在。
就像上周三,我从奥地利多瑙河谷的英格哈尔茨(Engelhartszell)坐车前往谢丁火车站(Scharding)。那时,积雪覆盖在山的斜坡和树林间的物体上,一派人间美景,很像法国十八世纪的风景和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 de Oude)所描绘的乡村画。车子路过黑林萨姆(Hingsham)的时候,从山顶望去,远处就是阿尔卑斯山脉的一座座雪峰,具有强烈的宗教感,我顿时被这景象吸引,甚至我无法说清对这种风景的情感。
孟煌《游泳池》,2008,布面油画,200×300cm©美成空间
自由意志
ARTDBL:你的创作涉及绘画、摄影、行为等多种媒介,自由意志是这些作品中的统一线索吗?这些作品是否可以剥离意识形态语境,成为更具普遍性的纯粹美学?
孟煌:对,自由意志是我作品的一个特征。所谓“剥离意识形态语境,成为更普遍的纯粹美学”,这样的创作听起来很艺术,事实上当你强调剥离意识形态语境的时候,它和你去强调意识形态语境是一回事。你生在一个天天讲意识形态话语的国度,你的成长基本上都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无论你认可、顺从还是反抗,它都把你塑造成了今天的你。从根本上,我们是无法和意识形态语境剥离的,只有明确了这个,我们才能如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你是什么人,你经历了什么,把你的经验带入到一个全球化当代艺术里面,保持你自己的不同,又警觉着不被这个全球化所消费。单纯强调普遍纯粹的美学和单纯强调意识形态语境一样,这些都是为了获取利益的借口罢了。
ARTDBL:你一直以来的工作方式是怎样的?
孟煌:现实和历史对我的刺激让我感受并慢慢消化着,直到我找到一种准确的形式把它呈现出来。
ARTDBL:无论过去或现在,很多艺术家都热衷于讨论社会话题,当下,更多艺术家开始以日常性、参与实践、机制建设等角度开展自己的工作,从工作室走向社会空间。请谈谈从八十年代到现在,你所经历的艺术与政治关系的变化。
孟煌:在国内,我常常听到艺术家说:我的作品是关于艺术的问题,我对政治不感兴趣。以前我听说一个故事,有个绰号叫“老顽童”的画家和领导在一起吃饭。酒过三旬,老顽童对领导说:今天我当着大家的面,给你提个意见。顿时酒桌上气氛很紧张,老顽童环顾四周,先给自己斟满一杯茅台,擦一下油脂麻花的厚嘴唇,端酒慢慢站立,清了一下嗓子,发出尖利的声音:“领导啊!你看看你自己!要照顾好身体啊,看看这几个月为了工作,你把自己的身体都弄成啥了!”。
八十年代初的时候,文革刚结束不久,国家要恢复经济,提倡科技和解放思想。那个时候,社会空间逐渐变大,一部分文学和艺术作品开始触及政治以及社会问题。当时我还处于学生阶段,政治对我的影响并没有在我的画中出现,毕竟那个时候画的东西都是些学生作业,是所谓的基本功练习。但那些作品还是打动了我,比如蒙胧派诗歌、伤痕美术、还有电影《黑炮事件》等等带有一定社会批判性的反思性质的作品。到了九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了,画画的时候再也没有人给我指导和要求,以往喜爱的作品变成了我思考绘画问题的思路。刚开始,我试着画出一些扭动的人体,后来画了一些被屠宰之后的动物,但总觉得没有找到和自身相关的话题。经过几年不太安定的生活之后,以个人记忆为线索,那种反抗命运的画就出现了。这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在乎美学上的要求,要听来自内部的声音。到了北京生活之后,我接触了一些对政治体制和社会问题感兴趣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和思想很吸引我,比如顾德新、毛同强等。
到了国外生活以后,随着阅读面的扩大,我的关注也慢慢开始触及一些政治问题,这也是受德国文化氛围的影响,他们有讨论并参与政治的传统。关于这个问题,国内一些艺术理论家、艺术史家从宏观上谈得不少,我的认识一定不如他们更全面和具体。我们自身的文化特性、艺术的发展都是在政治的影响下完成的,历史上都是如此。只有个别艺术家的作品触及到了政治或者带有政治性,很多触及政治问题的作品都是通过讨论社会问题开始,毕竟在一个政治为主导的国度,一切皆为政治。有意地回避这个问题,反而是最有代表性的政治现象。
孟煌,《远方No.9》,2012,布面油画,40×50cm©美成空间
今天我不是一个容易愤怒的人了
ARTDBL:你如何看待中国今天的艺术创作环境?你如何看待你过去的作品在当下的意义?
孟煌:从大环境上讲,过去的艺术环境被政治力量控制,体现在行政力量的介入和干预。今天的艺术创作环境是政治和经济力量的相结合,以前是被审查,今天的作品在经历项目预案和收藏的过程中,更多地是进行自我审查。所以,今天的艺术创作环境从根本上和以往的差不多。
过去的作品只是我过去的感受和表达,它已经完成了,它在今天的意义是什么不能由我来评说。作品的意义不是创作者自身去定义的,艺术家只能在他(她)表达的时候,忠实于他(她)的表达之物。
ARTDBL:颜色映射着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你一直到今天执着于黑色,这么多年你的思考有过哪些变化?你今天依然愤怒吗?
孟煌:我从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合理的理想国存在,但今天明白了,这个世界是由权力构成的。为了获取利益,各种不同的权力可以跨越不同的意识形态相互交换。以往的世界还有一个意识形态的遮羞布,今天不需要了。这是因为控制这个世界的,由以往的政治力量已经逐渐变成了跨国公司。世界的贫富差距不断扩大,固化的阶层越来越牢不可摧,以获取利益为目的资本主义到了这个阶段,它的罪体现出了强大的破坏性,它试图利用财富的积累引诱人们放弃理想,进入一个世俗物质世界的单一轨道。
今天我不是一个容易愤怒的人了,只是,我和很多人一样还保留着愤怒的火种,等待一场暴雨或者更多的干柴。
ARTDBL:请谈谈疫情对你创作的影响。
孟煌:疫情期间,我在德国经历了几次封城,走向自然的机会比往常多了很多,慢慢地也就对自然多了一些了解,有一段时间甚至迷上了这些景物。过去的一年多,我开始画一些以自然为主题的画,现在还在进行中。
ARTDBL:谈谈北京、河南、柏林这三个地方对你的影响?
孟煌:我分别在河南、北京和德国柏林生活很长时间。这三个地方分别代表了我成长过程中不同的时间段,这一点也很重要。这几十年来,世界发展得很快,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所经历的问题基本是一样的,这在以前,我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在河南经历了完整的学校教育,直到大学毕业我还在河南工作过。那时,河南的艺术家大都比较推崇美术学院这样的权威,大家都盼望着自己的作品能够参加全国美展。由于外界的信息比较闭塞,很多艺术家都沉浸于传统的研究和表达。河南这块土地有着悠长的历史,由于在近现代衰退了,河南人便习惯于在历史之中寻找骄傲,很多人,包括田间地头的农民都可以对中国的历史讲述一二。河南艺术家对历史的偏爱更是一个普遍现象,我在其中也深受影响。
一九九一年,我的父母回到了北京工作,我也开始经常往返北京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到了九十年代末,我就彻底搬到北京生活了。那个时候的北京,艺术市场还没有形成,知识分子间有一种学习和交流的热情,大家见面总是不停地讨论各种问题。为了生活,我给出版社和图书设计公司画了很多插图,接触了一些学者,也读了一些书。我在这个过程中建立了自信,也建立起个人的价值观和艺术观。
2006年,我离开中国去柏林生活。开始的时候,没有朋友,语言也不会,我很长时间都是一个人去逛画廊和美术馆,或者在工作室发呆。几年下来,我也就习惯独处了。由于文化的隔阂以及我自身的局限性,我还是对中国的问题感兴趣,于是我就比在国内时阅读更多的文本资料,经过长期的思考和实践,逐渐解决了作品中关于内容表达的问题。我过去以为作品应该由形式和内容组成,画家的问题也就是“画什么”和“怎么画”,艺术家最重要的是语言形式,现在我明白,语言形式和内容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当你表达的时候,不要去讨好谁、也不要惧怕失败。要不停学习,找出准确的媒介和形式,表达出你所看到的和你所思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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