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武总一郎在日本直岛接受《打边炉》的专访。摄影：钟刚©artdbl当我踏上日本的直岛，从安藤忠雄设计的倍乐生之家远眺濑户内海的海景，作为一个生活在海滨城市的人，我甚至觉得这样的景致有些让人失望，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海边风景，但就是这个地方，却吸引着大量远道而来的全球游客。
大家不是奔着这片海景而来，而是这个普通的岛屿上的当代建筑和当代艺术，以及他们对于自然和人的理解与表达，共同编织了一部吊足了大家胃口的“传奇”。大家总是希望自己能够在一生中的某个时刻，肉身抵达这个地方，在精心设定的某个情景当中，感受和铭记独属于这片岛屿的时间、空间和艺术。
要抵达直岛、丰岛上的任何一个美术馆，都称不上便利，我们每天需要看好游船的开行和停驶时间，预约好美术馆的参观时段，并且还得搭乘岛上的公交或租借单车前往。但路途的周折，都会被目的地当中那种自然与人的共生、艺术与设计所传递出的生命经验与表达所安抚与打动。岛上的美术馆和艺术空间都试图隐藏在岛屿的岩石和山林之中，当我们走进时，每一个空间和作品都像是预先准备好的“礼物”，等待着客人到来后向他们打开和展现。
在丰岛美术馆，我看到游客们完全被这个建筑与艺术融合的空间所打动，或静坐，或平躺，大家观看水滴的流痕，听风吹动着树叶的声音，现代的建筑，东方的禅意，以及这个远离喧嚣的自然山水，撼动着大家在庸常生活当中的撕磨、困顿与执念。
公益财团法人福武财团的办公楼。摄影：钟刚©artdbl
参观完岛上的建筑和艺术项目后，在午后的直岛，我与“直岛模式”的缔造者——福武总一郎面对面坐在了一起。福武先生头发花白，精神状态很好，在聊天中会快速切入自己正在实施的某个项目，虽然他明年就满八十岁了，并且已经将自己的生意和公益事业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但他依然是一个对时下现象保持愤怒的长者。在濑户内海的几座岛屿的土地上，他投入时间和金钱，历时三十多年，建造了大大小小的艺术设施，相对于中国三十多年的巨变，福武先生所做的事情虽然不算多，但每一个事情所凝聚的“点”，又非常饱满和有力。
对于一个企业家而言，福武投入最大的恐怕还不是金钱，而是时间和耐心，艺术并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具有激活岛屿、激活社区的神奇功效，几座岛屿上的人口依然稀少，依然面临老年化的困境，但“直岛模式”却让大家意识到狂飙突进的消费主义和发展崇拜，并非我们必然的道路与归宿，乡村也未必只能在城市浪潮当中走向边缘和凋零，福武和他在Benesse Art Site Naoshima(倍乐生艺术基地直岛)上的实践，螳臂当车，却又几分东方英雄的骄傲。
中国的乡建人士将“直岛模式”奉为乡村振兴的经典案例，但与中国的艺术乡建希望带动观光经济、振兴地方经济有所不同，福武告诉我，他并不希望太多的游客来到直岛，事实上他也是这样做的，他连同船务公司有意控制了往返直岛、丰岛和犬岛的班次，在岛屿上也并没有太多服务于游客的酒店和餐厅，虽然它们已经是享誉世界的岛屿，但商业开发却非常克制。
福武认为，社区的安兴和幸福，比经济的收益要重要得多。“直岛模式”之于他而言，并不是一个经济概念，而是一种人生价值观，是对“何为幸福”的探寻，福武相信，他所做的事情比经济和发展要更为终极。
倍乐生之家，由安藤忠雄设计。摄影：钟刚©artdblARTDBL：我们花了三天时间游览了直岛、丰岛，这里的海景和自然资源其实并没有那么出众，但因为岛上的建筑和当代艺术，吸引了非常多远道而来的游客，我看到不少游客是带有膜拜和朝圣的心态在这几个岛上参观。听说你在选址时，喜欢找那些没有优势资源的地方，这会不会有些英雄主义色彩？你希望用自己的行动去塑造一个新的地方？福武总一郎：俗话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越是大家认为普通的、没有特色和活力的地方，在我看来全是宝藏。有困难，去攻克它，我们会收获到更多的成功的喜悦。比如我们所在的直岛，翻看下史料就会发现，当时连一点绿色都没有，山都是光秃秃的，我们的建筑施工队来了，车都开不进去。没有决心，一开始可能就打退堂鼓了。安藤忠雄先生当时来看了，也认为在这里做好了设计，把房子盖起来，不会有人来。现在回忆起来时路，时间真的可以证明一切，越是花时间，越是有时间的沉淀。只要我们耐心地、细心地做下去，任何事情一定会有水到渠成的那一天。当然，我之所以三十多年持之以恒地做下来，首先因为我是冈山人，我从小生活在濑户内海，钟爱濑户内海甚过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在直岛、丰岛和犬岛上做艺术项目，是因为我看到濑户内海这片比富士山还要早被认定为国家公园的地方，战后因为过度开发工业，使这些岛屿变得满目苍夷，经济凋零，人口锐减，在地的年轻人毕业后，都要去外面谋生，留下来的都是孤寡老人。我选择濑户内海去做项目，不仅希望让在地的人的精神和物质生活丰富起来，我也希望通过我的工作，让更多人去省思，我们今天这个社会，一心奔向资本利益，一心谋求发展，难道就是对的吗？我想要建造一个国度，表达我对利益最大化的资本社会的抵制，以及对现代社会过度开发、破坏环境的愤怒。
ARTDBL：三十过年过去了，你的愤怒是更多了，还是更少了一些？福武总一郎：更多了！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个地方曾经颓废的、无人问津的景象，因为艺术的植入，变得更有活力了，老年人也变得更朝气蓬勃。在大城市做艺术，也许能让人陶冶情操，或者让大家自我感觉良好，但在濑户内海，艺术带来的变化是真实的，让人欣慰和开心。纵观我们的一些城市开发的案例就可以发现，你投多少钱进去，当地人就会幸福吗？他们的精神面貌就会变化吗？或者说因为资金的投入，我们就创造了发展的良药？老年人吃了就更健康了，精神生活就得到了满足？这是我三十多年来苦苦寻找答案的地方。我找到的答案，是用艺术，用现代艺术的手段来激活一个地方，而不只是看重投入，单方面地追求所谓的发展。游客在丰岛美术馆的草坪歇息。摄影：钟刚©artdblARTDBL：你在濑户内海是通过购置土地的形式建造“倍乐生艺术基地直岛”，但在山东的桃花岛，这个你担任顾问的中国项目上，土地的产权问题会制约你的工作吗？毕竟中国的土地无法像你在直岛上那样私人拥有。福武总一郎：尽管中国的土地不可能私有化，但在地的业主董方军先生通过土地流转的方式，解决了土地归属权的问题。在桃花岛项目中，我以顾问的角色参与，提出了四点农村振兴的举措：选择适合当地的农作物品种，改良品种，提高质量；鼓励当地从事第一产业种植、第二产业加工、第三产业销售（电子商务）的三产自营模式；推行农民村民互帮互助的“集体农业”方式
；建立农村振兴学院，提高农民素质和技能。单单依赖农业，农民无法摆脱贫困。2018年，我被任命为山东省政府首席顾问，为振兴农业提出了上述四点举措后，我还推荐了宫岛达男、盐田千春、潘逸舟驻地创作，完成了三栋“家”艺术项目（古老民宅改建成现代艺术馆的项目）。从振兴农业到引入艺术的顺序，事实证明是正确的，艺术的介入，给在地发展带来了多样性。让我开心的是我们在直岛做了三十多年的工作才取得的成绩，在中国短短六七年，我们就看到了不少变化。ARTDBL：你过去对城市有严厉的批判，并且非常推崇乡村和自然，在我看来，你对城市的批判并不只是指向城市本身，而是城市所依赖的发展、效率、利润等资本主义的发展要素。你所追求的“公益资本主义”，如何去回应“发展、效率和利润”？福武总一郎：城市里存在着经济至上的资本主义风气，缺乏对农村和文化艺术的关注。相反，像我居住的新西兰，除了经济活动外，还非常注重医疗、教育等社会支持和文化艺术的发展，我认为这才是一个好社会的理想模样。城市和农村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如果城市出现问题，农业就会被忽视，而农业没落了，国家也会衰落。为了维护国民生活基础，提高国内能源供给能力，提高自给率是一个重要课题。在当代社会，农村和城市并存，但信息的发布，往往以城市为中心，大家对两者存在认知的偏差。另一方面，人口日趋稀少的离岛、农村地区，潜藏着超越金钱财富和物质欲望的真正幸福，这是我们经常忽略的农村地区的价值资源。我始终认为，单凭金钱和物质是无法获得满足感的，倍乐生艺术基地直岛用艺术活化乡村的实践，以及三年一届的濑户内艺术祭，力图使艺术成为一项基础设施，通过持续的工作，让人们发现什么才是更加本质的幸福。与城市形成对比的是，虽然农村娱乐较少，但那里孕育着与资本社会充斥的物质欲望完全不同的真正幸福。农村自然环境中植入当代艺术作品，这些绝佳的当代艺术基础设施能够吸引着全世界人们的到访。当代艺术为人们带来欢乐和真正的幸福，创造了与城市物质文明完全相反的价值观。丰岛上人烟稀少，村庄里也以长者居多。摄影：钟刚©artdblARTDBL：你在“倍乐生艺术场直岛”频繁地与建筑师、与艺术家合作，并建造了一个美术馆群，艺术的介入与地方的创生之间，是一种怎样的互动关系？福武总一郎：去振兴农村经济，会有人主张发展农业，这确实能够让在地人的生活得到改善，但一味发展农业，只有农业相关者进驻岛农村，农村社会还是会很单一，会缺乏多样性。我觉得村庄只有吸引更多元的人群进入和居住，它才会具有活力，艺术就是一个激发多样性的手段，当大家不需要去大城市的美术馆看艺术，在农村，在家门口，就能看到最好的艺术家的作品，农村和城市的差距就会变得很小。艺术有很强的可塑性，想象的边际空间很大，很多人认为艺术适合年轻人，面向的也主要是年轻人，但我认为艺术是为老年人服务的，事实也证明了这点，艺术会让老年人变得更有朝气。老年人会有很多很好的特征，不是像我们经常想的那样，腿脚不灵活，行动缓慢，老年人和年轻人相比，脸皮要厚，不怕别人认为他们这个不懂，那个不懂。欧美的艺术家在岛上驻留时，虽然大家语言不通，但是老年人会在旁边看，看能不能帮上忙，他们会把自己家里的破碗破盆拿出来，提供给艺术家作为创作的材料。等到作品完成后，年轻人慕名而来看作品时，因为我们的作品都没有解说词，连作品名称都很小很小，年轻人看不懂，老年人反而能够娓娓道来，这个时候，年轻人对老年人就很佩服。老年人也会觉得自己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持续的艺术活动带来的直接效应就是，社区的老年人变得愈发年轻，愈发有活力。我们对老年人不要有偏见，如果继续让我在农村做项目，我会提出三点要求，第一，这个地方一定不能有富饶的自然资源；第二，这个地方没有特色，最好籍籍无名；第三，老年人要多。我们一开始考量在直岛从事艺术活动时，我就坚定地认为，我们不能参考MoMa，不能借鉴卢浮宫，我们与全球最顶级的美术馆、博物馆没有可比性，也没有可参考的地方，如果真要做成那个样子，我们早就输了，也不会有人大老远地来到这些岛上。我们一开始就想做出与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考虑的是怎么能够更好地把在地的资源发挥出来，让来访者感受到这个地方的魅力，让在地的人，尤其人老年人更有自豪感，我认为这些才是最重要的。ARTDBL：据说你选择建筑师都会回避东京这样大都市的建筑师，那么在艺术家的选择上，会有怎样的倾向？福武总一郎：我们在直岛、丰岛和犬岛上的项目，注重收集、展示具有对社会问题具有批判性和反思性作品，换句话说，就是严格甄选那些能够通过作品指出资本社会的大规模生产和大规模消费等问题，并向现代社会鸣起警钟的作品。而濑户内艺术祭则重视与当地性的关联，重视根植于濑户内地区历史、文化、传统的作品，或者是艺术家与濑户内地区有着深厚渊源的作品，致力于打造具有地方特色的丰富收藏。总的来说，倍乐生的收藏侧重于传达针对现代社会的批判性信息，而濑户内艺术节则侧重于扎根地方的作品，尽管两者都属于当代艺术收藏，但双方在理念和视角上存在明显的差异。ARTDBL：我看过一组数字，直岛、丰岛和犬岛上的人口仍然在下降，但我在参观过程中，发现这几个岛屿吸引了大量全球观光客。虽然你的目标首先是提升在地居民的幸福感，但观众客从中得到的幸福感也一点都不会少，观光客在你的地方事业当中，是一个怎样的考量要素？福武总一郎：我不指望在岛上生活的老年人长生不老，人终有生老病死，这也是我要鼓励从小生活在岛上、长大后为了谋求生计跑到岛外的年轻人，要重新发现家乡的好，有一天选择回归乡里。我们也不能忽略那些随着这几座岛的知名度越来越大，从岛外或者国外移居过来的年轻人，他们的到来，为这个人口减少的岛屿，起到一些正面推动的作用。这是一个社交媒体时代，我们也认识到我们在岛上的工作，因为社交媒体的曝光，会吸引越来越多的游客，但我们的目标并非吸引大量人群，我们的初衷是让当地社区焕发生机。另一方面，我们也担心旅行者过多带来的拥挤、垃圾、破坏生态和环境等负面问题。因此，我希望可以通过限制船班来控制游客数量。我们工作的这个岛屿，并非旨在成为旅游景点，而是以构建幸福社区为目标的实验性尝试。这里存在着与城市正相反的、能够带来精神富足的当代艺术；到处可见的经历了充实人生、洋溢着幸福笑容的老人们。我认为这样的环境，才是真正幸福的理想社区。观众参观直岛美术馆时，面海而坐，以怎样的角度看海，比海景本身更重要。摄影：钟刚©artdbl
ARTDBL：如果说“直岛模式”当中的做什么，已经被大家讨论了很多年，也被很多地区借鉴。那么在你看来，“直岛模式”当中有什么是绝对不会做的呢，也就是说，你做这个事情的红线和原则是什么？福武总一郎：在“直岛模式”中，绝对不能做的就是外来资本一味追求利润而忽视当地，或是做文旅开发。艺术和艺术家并非主角，我们的目标是让当地社区焕发生机。当地居民对此产生浓厚兴趣，并自发参与到艺术创作过程中十分重要。唤起当地居民的主体性和主动性，才是这一模式的原则所在。ARTDBL：“直岛模式”开始至今，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你如何构想这项事业未来的三十年？福武总一郎：我这个人喜欢活在当下，明年我就有八十岁了，每天开开心心，没有欲望，没有物质的要求，我很知足。我对未来没有宏图，因为我把所有的事业都交给了我儿子，我希望他能更好地去展望未来。我为了保证这项事业能够持续三百年，我已经准备好了未来所需要的所有资金。在即将迎来80岁之际，我越来越感受到幸福，我觉得现在是人生最幸福的时期。我还认为人应该努力地活着，始终全力以赴，以激进的方式推动自我前行。另一方面，我也鼓励年轻人在这个时期孜孜不倦地努力，合理利用时间，全身心投入，进而实现自我成长和梦想。ARTDBL：对你个人而言，做商业的几十年带给你的成就感，与你在艺术上的所取得成果相比，两者有怎样不同的感受和体验？福武总一郎：可能这两者难以比较，当我担任倍乐生总裁时，我会很认真对待公司的事情，会没早没晚地工作，但有假期，我会到直岛看风景，开游艇，驾驶直升飞机，直岛有很大的行动范围。但当我着手濑户内海的艺术项目后，我的热情和兴趣也都转移到艺术上了，如果再让我去做一个企业家，我肯定就不愿意了。时间会改变一些东西，我相信企业活动不应该仅限于创造财富，它还应该发挥对文化艺术的支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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