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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去拜年。

报大人 报大人乡村日记 2021-07-19
越接近亲戚家时,我越忐忑。


1
每逢春节将近,『拜年』这件事的阴影面积便会在心中越来越大。

我是一个不喜社交之人。尤其反感无意义的仪式化举动。比如饭局,尤其是那种十几个人围坐一桌,互相之间不怎么认识或相交甚浅的饭局。有些人特别喜欢频频举杯敬酒,好像只要提杯,便是为了交情。我对此是十分地不理解。吃顿饭累得要命。频频举杯并说些祝福套话的人累不说,他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对敬酒对象的严重骚扰。前些时我参加一个酒店的开业酒会。主人热情倒是热情,但整个吃饭过程根本没法好好进行。每隔3至5分钟,便有一个人过来举杯敬酒。你还不得不给予配合,也相应举个杯,嘴中嘟哝点什么。要不然显得不尽人情,不懂礼貌。同桌的人当中,有几个特别讲究社交礼仪的人,也一个个轮着敬过来。作为桌上的食客,简直没办法自在吃个饭,得时时停下碗筷,强作笑颜,作出倾听对方讲客套话的样子,带着笑脸,回敬一句什么,然后假装深情地喝一口酒。有的人还很烦,仗着跟你『熟』,坚决要求你一口闷掉。

即便身在龙潭,也时不时会有些饭局,一听说人多我能推就推。在这方面,我很佩服的一个人是老林。在双溪、龙潭乃至整个屏南,他是明星似的人物。可想而知有多少人想请他吃个饭表达下感情扯个交情什么的,然而,所有的饭局,他几乎一律谢绝(只有极少数私人交情的朋友例外)。我跟他一起出席过几次他朋友的饭局。首先他绝不喝酒,其次他闷头吃饭。大约十分钟,他就放下碗筷,说自己吃饱了。然后,他坐在那聊天,或听别人聊天。省掉很多推杯换盏的麻烦。当然,也有不少时候,饭局进行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就吃完走人了。这份洒脱和自在,令人羡慕。

中国人的饭局,重点不是『饭』,而是『局』,一种庸俗的社交游戏,人情社会衍生出的某种繁文缛节,其实也是社会权力结构在酒桌上的确认与演绎。大家都是演员。要演好属于自己的角色。演得到位,一方才会舒服,另一方世界才会宽阔。所以,身为中国人,不仅要当好一名演员,而且要演得生动,演得投入。所以,最虚假的饭局上,你往往也能见到许多人最激情的挥洒。

就算在没有什么真正利益交换的人情式饭局上,也因为饭局文化的根深蒂固,饭局上往往也有人要表现他的周到、得体,懂得多,所以,很少有饭局能够让你真正放松地吃顿饭。


2
饭局是春节期间令我恐惧之事。不过还好,我亲戚不多,在老家朋友也有限,所以甚少参加饭局。然而拜访、送礼是少不了的。这也是令人啼笑皆非之事。

大年初一到初三那几天,不管在城镇,还是在乡村,那是各种超市和路边便利店的狂欢节。他们的摊子铺到店外,在户外搭起台子,上面放满各种年货,尤其是各种随手礼品,成箱成箱的六个核桃,王老吉,特仑苏牛奶,还有各式老人健康饮品、食品,脑白金、老人奶粉之类。这是为了方便拜年的人,就近取材。而随手礼,是拜年必不可少的东西。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商品经济还远没到如今这么发达的程度,那时拜年礼物要古朴得多,几斤猪肉,一只鸡,两包红糖,就是最好的心意表达。我家在农村,我家亲戚多住在城镇,所以我爸也常常将家里的土特产,刚刚从菜园里采摘的蔬菜,土里刨出来的土豆、红薯、在泥塘冰冷的泥淖里挖出来的新鲜莲藕,作为拜年礼物带到亲戚家里。现在想想,那样的礼物倒灌注着一种实在的真情,亲戚也真心喜欢。而如今,商品经济发达,导致随手礼的价值度大大降低,千礼一面,只不过为生产厂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每年过完春节那几天,家里便堆积着各种红红绿绿的饮品、食品箱。有的时候,我会清点一下,有几箱王老吉,有几箱牛奶。每年如此,毫无新意。


3
作为一个晚辈,我在许多年里,是害怕到我的几个舅舅、还有姑父家去拜年的。因为过年,本来是欢欣、放松的日子,然而我倒像是去上课的。在大约十年的时间里,从来如此。比如我的二舅,小时患有小儿麻痹症,导致四肢瘫痪,终年坐在轮椅上。本来他是一个值得同情的弱者。但他又有极其倔强的性格。经常愤世嫉俗地谈论世事,看待我们时,也带着点城里人的优越感。坐在轮椅上的他,许多年来还自学中医,自医自病,成为一个多少懂些中医知识的『健康专家』。我小时家庭贫困,营养不良,长得瘦弱,脸上气色也不大好。每次到达他家,往他面前一坐,他便要用他那犀利的眼光盯着我的脸看一会儿,然后说:『没长好啊,没长好啊!

他也没有提供怎么长好的方案,对我审视一番后,永远只会下一句『没长好啊』这样的权威结论。『没长好啊』像我的梦魇,一直跟随了我十多年。直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有了收入,去拜年时,会塞给我舅舅或舅妈几百钱红包。这之后,没再听到他类似的感慨了。当然,比起小时候,我也肯定长好了不少。

我的姑父,远近有名的能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集体还是中国经济主流之时,他就敢为人先,承包下集体企业性质的镇上养鱼场的几口鱼塘,自负盈亏地从事养鱼、卖鱼的营生。养活一家老小上十口人。他非常能干,也极度勤奋,爱听收音机,了解国家大事,关注世界形势。他是一位朴素的生活哲学家与社会观察者。这表现在他每次与我的谈吐里。当着他面的时候,他喜欢告诉我,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能做。『不能犯罪,不能吸毒,不能像有的年轻大学生那样想法和行为激进,那是最大的糊涂,父母白养一场不说,自己的一生也被耽误了。』每逢春节去他家拜年,必定会发生的一个情节是,他笑容可掬,泛着长者慈爱的光芒,说上一句:『来,拿个凳子坐一会。我拿把凳子坐在他的对面。他开始讲他的生活哲学观,以及一些警示性言论,『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如是讲上通常一堂课的时间。自然,在此期间,我最好时时点头,发表一点想法,表示我听进了、听懂了、记住了他讲的道理。讲完之后,他不忘告诉我:『这都是为你好!从我读初中开始有『了解社会』的必要时起,到最近的几年,这样的新年课堂,从不缺课。每年上课的内容,大同小异。但他从不觉得这种讲述是多余的。有好几回我妻子在一旁听了,不禁问我:『你怎么受得了?』但对我来讲,这已是一项光荣传统。

这项传统的存在,造成我的某种心理效应。我想逃课。如果哪一年终于不用去他家拜年,我便感到轻松了不少。事实上,如果能够逃避所有的拜年之举,我都想逃避。但回老家过年,这些拜年之举通常又是少不了的。我爸就我这一个儿子。他年轻我年幼时,是他带着我四处拜年,大年初一拜本村族亲的年,大年初二去市区拜外婆、舅舅、姨父、表叔家的年,大年初三,去拜几位住在近郊区的舅爹的年,大年初四,去相距几十公里之外的我姑父家,在他家呆上大半天,并认真听取如上描述的一课。我长大我爸年老之后,这都变成我一个人身上的重担了。我有时想逃避不去,我爸便说:『哪有外甥不拜舅爷的年的?被人知道会挨骂的。』于是,只好走上一圈。最好的逃避方案是春节不回家。但一年到头不回家、远离故乡,在如此特殊的日子里也不回去与父母聚一聚,也说不过去。所以就这样,春节变成一个总是让人纠结的日子。


4
某种程度上,春节拜年,也是对亲戚们表达感激心意的最主要的一个机会。这也导致了我成年后的许多年里,不得不去拜年。

小时候,家里贫困。父亲务农,收成往往不够支持我读书的。亲戚们体恤我家的艰难,又看到我读书成绩还不错,希望扶持我成才,往往会对我提供一些帮助。这些亲戚们大都与我家相距得不近,平时难得一见,所以,借我和父亲前去拜年之机,给我一个大大的红包,是提供帮助的一种主要形式。

从读小学到高中毕业这十多年里,拜年收红包,是深深印入我脑子里的一道景象。有可能,开年后的学费,就指望着这些亲戚们的慷慨的红包。

最支持我、给红包最慷慨的是我称作『姨爹』的亲戚,和他的两个儿子,我喊作表叔。其实这门亲戚关系有点远,『姨爹』,是我的奶奶的姐姐的丈夫。而我奶奶在我爸还是个儿童的时候,就早逝了。照说这是一个早无现实牵连的亲戚关系,但我的姨婆(奶奶的姐姐)经常怀念自己可怜的妹妹,而我的姨爹是本市公安系统的退休干部,为人清正廉洁,对身边穷人抱有天生的同情心。我的两个表叔也是这样的人。他们居住在城市,过着中产阶级的生活。作为他们在乡下的远亲,我经常受到他们的照顾。去他们家拜年之际,会发现他们是一个大家庭,有着城里人的体面生活方式,言谈举止透着文化气息。姨爹也好,表叔也好,非常看重我的学习成绩。我的成绩好,他们也高兴。拜年之际,在得知我考试考了高分后,他们会掏出一张在当时的我眼里大大的钞票,递给我。我既忐忑,也兴奋。忐忑的是,这有点像接受施舍,兴奋的是,我学费上的缺口又少了一部分。

十多年来,这样的情景不断重复。我的忐忑和兴奋也一直在重复。他们馈赠的也许只是他们的一点零花钱,但对我来说却是雪中送炭。因此我对这样的温情充满感激。

但我也害怕面对这个时刻。我的忐忑随着年岁增加而与日俱增。骨子里的独立意识,让我觉得,要接受亲戚的施舍式的馈赠,才能生存下去,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因此,我也越来越不愿意去面对那拜年的情景。有时,我爸可能还需要在拜年之际,主动说出一个经济上的困难,求得他们的帮助。随着我和我爸前往他们的家,越走越近,我内心的忐忑也越来越强烈。与其说我希望看到他们温暖的笑脸,不如说我希望取消这趟拜年之旅,因为这也是期待接受施舍之旅,里面带着不纯粹的因子。而且任何有求于人之际,都是对人性的一次考验。别人没有道理一定要帮助你。我也害怕突然,那脸上的笑容因为一个不妥当的请求,而消失或者僵住了。这毕竟是我们在给别人出难题。

也许就是在那种忐忑里,埋下了我害怕拜年的种子。无论你的拜年之举是怎样的表达感激之情的一次机会,当你只能索取、而无力回馈什么之际,这就隐藏着一种不平衡。

直到多年之后,我这种作为受施舍者和索取者的拜年恐惧,才彻底消失。因为那时,我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了。我甚至能够给予他人一些帮助和馈赠。比如我外婆在人世的最后几年,我去看望躺在病床上的她,会偷偷塞给她上千元的红包,我为自己有能力这样表达心意而欣慰。

再比如,曾经帮助过我的一位舅爹,很多年里,我没有去看他。但有一年我听说他过得很不好,曾经的风光不再,80多岁了还一个人在荒野里看守着一片鱼塘,养着几百只鸡鸭。那一年春节我去看了他,与他握着手聊天,临走之际,将一个几千元的红包塞给了他。他执意不要,我说:『舅爹,您以前给了我那么大的帮助,我一直欠着。这次,就让我还一点点吧。』他这才收下,脸上荡漾出笑意。我想,他的一个心结也就此解开了吧。

人只有实现真正的独立,包括经济上的独立,才能获得真正的心安。现在,我可以选择拜年或不拜年的自由。

文中图片为报大人拍摄。为某年老家拜年途中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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