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往事。

有着可怕体罚的温馨时光。

1

我开车接我爸到龙潭过年。路途800公里。一路上他说个不停。时不时地，一个个从记忆中失踪的名字从他嘴中吐了出来，打开了我记忆的匣门。

比如『来子』。来子跟我爸同龄。他是我小学时的校长。

哦，那个白白静静、长相斯文的中年男人（我记忆中小学时期他的长相），经常一边走路，一边偏着脑袋，一只手托着腮帮子（应该是由于牙痛），若有所思的样子。现在想来，在我所接触过的老师当中，单从外形气质上，我的这位小学校长，是最具民国范的一个。

他有点不怒自威，我们当学生的没有不怕他的。每年5月到10月，是我最难捱过的时间，因为中午有强制性的午觉，两个学生同一套双人桌和一条双人板凳，午觉时，一人躺在桌子上，一人躺在板凳上。我经常睡不着。如果偶尔睡着了，那是天大的意外。整个午觉时间因此变得格外漫长。我躺在桌子上时，经常望着教室的屋顶，观察瓦片上的斑纹，或一条毛毛虫的缓慢蠕动，但也要学会防御性闭眼、假装睡着。因为冷不丁地就会有位老师突然站在窗外，检查午觉情况，没有闭眼睡觉的学生会被点名批评。有一次睡在板凳上时，我实在无聊，脑子里在『放电影』——这是我经常用来打发无聊时光的一种方式。我给自己放映的电影是历史课本上刚刚学到的陈胜吴广起义的故事，放得兴奋了，我拿根粉笔，在桌子腿上写下了『大泽乡起义』五个字。正在玩味这五个字时，突然，窗外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大泽乡起义』，一字一顿地，将我写的字念了出来。我心头一哆嗦，往窗外偷瞄了一眼，校长正站在窗外，目光严肃地看着我。我赶紧闭眼。余下的午觉时间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在那时的心中，老师、校长，具有天神般的威严，不可冒犯。乖乖当好学生、赢得老师的笑脸和表扬，是作为一个努力上进的学生，最大的动力。

『来子』校长自己也带课的，他教数学，不过小学五年下来，他没有亲自教过我。所以一般是远距离地感受他的威严和震慑力。不过有一回，他以亲密接触的方式，给了我一次威严的教育。那是一次课间休息，我从邻班一位女生身边经过，那位女生长得水灵灵的，正与另几位女同学在教室前的空地上玩得起劲。我看到她睁得大大的眼睛，突然心里产生一个对比，并顺口说了出来：『你的眼睛，像牛眼睛一样大！』哪知那位女生听了，哇哇大哭起来。

校长闻讯赶来，了解到我『欺负』女生的恶劣行径后，当场严肃起来，让我在原地罚站。一句玩笑话造成的这种后果将我吓得不轻，赶紧老老实实地站着。然后，校长一个霹雳腿横扫过来，一脚踹在我的膝盖弯里，我差点被踢得狗啃屎。这一腿，令我铭记半生。从此，这位严厉的校长，更是我心中的凶神。说起这位小学时期的校长，远距离地相伴了也有五年，但想起他，鲜活的记忆居然也就这两样。可见我小时候有多怕他。

我爸说，『来子』现在退休了，过着老年的惬意生活。我自小学毕业后，没再见过他，不知道他现在长相如何。在我的记忆中，他保留着永恒的威严和英气。

2

我读小学时，学校的制度是非常严格的。严格到什么程度呢？就拿我睡不着午觉这事来说，有一回，我跟两个也讨厌睡午觉的男同学，在午觉期间，偷偷溜了出去。学校不远处就是一个湖泊。我们穿过稻田，来到湖边，玩了一会水。等我们想偷偷溜回教室时，不幸地发现，班主任老师已经坐在讲台上了，等待我们归来。

作为午觉时间偷偷溜出教室这种『严重违规』行为，老师的责罚是相当可怕的。我们几个当着众同学的面罚站。这还不说，老师拿出一根竹条，让我们一个个将手伸出来，接受责罚。我至今记得有一位同学被打手的可怜情景。当竹条抽在手掌上时，他疼得死去活来，『哇』地放声大哭，鼻涕泡堆积在嘴巴上方，可笑，可怜，也让人胆战心惊。

我没有哭，但竹条抽打在手掌上的钻心疼痛，至今想起仍是心有余悸的。我记得，那根竹条由于用力过猛，都裂开了。老师继续用它来抽打我的手，痛入骨髓。而我的手掌，青一道红一道，浮肿了起来。

我们那个年代，体罚学生是一种司空见惯的行为。好像不严厉惩罚学生的不良行径，学生就成不了材似的。整个小学阶段，我算是班上成绩拔尖的学生，可也因为『犯规』，挨过不止一次体罚。

现在想起来，是不是那个年代的成年人，普遍都是较严重的受压抑者，所以在施虐当中可以获得一种补偿性的快感？

我被裂开的竹条打手时，读小学三年级。时间是公元1987年。打我的这位老师，前天在开车时我和我爸讨论了半天，才把他的名字重新想起来。他叫吴耀明。我爸说，他退休了，现在在家带孙子，每天送孙子上学、放学。可在我脑海中，他还是中年人的样子。

在以前的文章中，我曾回顾过对我走上写作这条路有过鼓励和帮助的人（参阅：我曾四次改写我的人生剧本）。吴耀明老师，可以说是最早的鼓励者。我们是三年级时开始有作文课的。他是我三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小学五年，他就教了我这一年。关于他的语文教学，我基本上忘光了。但忘不了的是他对我写作的鼓励。他会将他认为写得好的作文挑选出来，当作范文，用浆糊粘贴在教室四周的墙壁上，让大家用课余时间阅读、学习、参考。我的作文经常被张贴出来。甚至可以说，回回张贴范文，总少不了我的作文。有时，在作文课上，他也会请范文作者上台，把自己的作文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一遍。我就多次上台读我的作文。在人生那么早的阶段，生命的各种潜能还有待发掘和培养。除了笼统地『成绩好』可以培养人的自信之外，在作文方面得到的这些鼓励和展示机会，无疑是对我自信心的极大增进。从此，越来越对写作文感兴趣，这逐渐变成以后人生里的某项优势，甚至铺就了一条人生的道路。

所以，尽管打手之痛令我记住半生，但他在写作方面对我的栽培和鼓励之恩，更是令我一生受益。我感恩和庆幸，这样一位小学老师的较特殊的鼓励方法，给我开启了后来的道路。

3

想起小学时受体罚的经历，我还想起一次，那是五年级时，有一次班长在组织大家搞班级卫生劳动时，与我起了冲突。我那时营养不良，发育不充分，个子矮小，而班长是村干部之子，营养好，个子高，性格也霸道。我感到受了他的不公正的指派和压迫，我们的争论变成了动手。他仗着体力优势打了我几巴掌，而我，在小学时有一个绰号『斗罗』，就是说，虽然体格不如人，但对受到的屈辱绝不忍气吞声，甚至愿意冒着生命危险还击回去，战斗意志超强。我当时愤怒地还击他，个子不如他高，我就用脑袋撞击他的肚子，还狠狠地在他肚子上咬了一口。

班长肚子上过于明显的咬痕成为我的罪证。那时的班主任叫余共青，是所有小学老师当中最年轻、最帅气、也算得上智商最高的一位。他兼任我们的数学老师。他的课我需要努力倾听，才能勉强跟得上节奏。而同时，他也是位十分严厉的班主任。在咬了班长的肚子之后，他把我叫到老师办公室，让我罚站，教训我，怒气上冲的时候还对我的腿部施展连环霹雳腿。那之后我再也不敢咬谁的肚子了，但显然，班长也对我客气了许多。

在读小学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想法，像余老师这么聪明的人，在小学教书真是屈才的。我小学毕业后，许多年没再听到他的消息，更没见到他这个人。不知多少年后，我听人说他没再当老师了，到武汉做生意去了。并且在建筑行业赚了大钱。

大约十年前，我在老家与人聊天时，有人告诉我，余老师从武汉回到黄州了，住在市区。我还得到了一个余老师当时的手机号。我这个人，极少会想要去拜访哪位多年不见的故旧、师长。我在大学毕业之后，将近20年没再踏进位于武汉的母校校园，尽管我多次去武汉这个城市。但对余共青这么一位小学老师，一位除了体罚过我一次，再没有什么特别记忆的严厉老师，竟然有了要去拜访一下的冲动。想想也许他是我很欣赏的那一种人。身上带着一种神秘感，一股特别的气质，加上明显高于常人的智商，在我心中形成一种很酷、很帅的形象。如果有可能，他是我希望成为的那种人。

拨通了他的电话后，他热情地答应了我的拜访请求。在黄州一个比较旧的小区里，我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他的房间号。他开了门，我见到了这位阔别20年之久的小学班主任。他老了一些，更富态了。有着典型的小老板气质。性格随和了不少。他的房子的客厅大得惊人，空荡荡的。客厅的一个角落摆着一台电脑。上面有实时股票图，有音乐播放器。我们聊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不太记得了。我那时是一位在北京媒体圈打拼的财经记者，采访过一些商界大人物。我们应该会聊起这些。但具体的，我一点也不记得。我感觉他是一个人在那套房子里生活，各种物件摆放得很随意，不像是有女人帮助打理的样子。事实上，除了感觉他与我小学印象中的他有一些变化外，这次拜访，没给我留下什么可值得说的。我甚至记不起这次拜访中见到的他的具体样子。

小学时的我，看待成年人的世界，总是仰视的，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粹目光。成年后，看到的，是更加普通的人生。

两三年前，突然听我爸提起余老师，说出一个令我惊诧的消息：余老师去世了。

怎么会？他还那么年轻，60岁应该还不到吧，日子也挺富足。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

我爸说，他喜欢打牌，经常通宵打牌。这种生活方式，导致了他的意外猝死。

我到现在，脑子里浮现的余老师形象，还是他当我小学班主任的样子。年轻，帅气，自带威严感，以及一丝恃才傲物式的狂气……

曾经，他是我心中最想要成为的人。

1.22.20写于龙潭。日更No.17。文中图为报大人拍摄，为老家隔壁村一座废弃的戏台，见证着逝去的老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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