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花寺(一)
楔子
花寺镇,是一处与外界隔绝的小镇。大抵与边城的境界稍稍相似的,它接触不到尘世变换,但它的每一寸气息都与外界交流。花田是这儿的孩子,他聪明伶俐,有一天,发生了一点儿微妙的变化。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第一章
四方云游落真定,花花世界一佛寺
在川滇黔三省省交界的地界,有一处镇子唤名儿花寺镇。此镇在清初就存在了,康乾时期经济发达,在这儿便形成了有名的坝场。
蜀中过节每逢单双日,就聚众插标,采买出卖,端的热闹非凡。因处着三省水运要地,地理交通便利,清末民初的时候,战事频繁,这便引来了有名的禅宗蜀支和尚落脚。
蜀支和尚精修佛理,苦渡云海,竹杖芒鞋,手持钵盂,他云游四方,从北部中国载舟而下,来到这山环水绕的地界。蜀中多教,川滇黔地界,名山诸如青城、峨眉皆有佛陀道友建观立寺,布道修缘。一日泊舟至此,见热闹喧攘,舟船横泊,鹅飞鸭跃,商贾云集,一派生气,且此地水净山幽,尤多繁花,便心生喜意,意顿此参佛。
遂缘市行,过坊巷,经楼宇,行至幽林密处,半山腰也。繁花过处,蜂蝶翩舞,登高而瞰,地临虎踞之势,有半合抱玉之貌,有泉自西循东,顺势而下,灌溉旷野数十亩。
蜀支和尚手捻佛珠,大称善哉,遂亲力伐木,邀与乡民建寺。本地乡绅闻讯,以为修佛向善,佛心庇佑,福泽乡民,也慷慨捐绢送币,差丁使役,合拢三月不到就廊清庙宇,鼎立脊梁,涂刷墙壁,布上阶梯,一座崭新的佛庙便建成了。脊兽彩绘,皆刻佛台、白象等瑞物,中殿大佛,金箔掺银,阴角折光,目色庄重,甚是宝相庄严。
既建此寺,和尚召集众乡绅、乡民于殿前,商议合计这寺名。村民自是雀跃,但“大慈寺”、“小相寺”之流实在不符,中有举人赵夫人提议以“广音寺”入名,而各乡绅又兼杂不一,众说纷纭。
这镇上乡民在这片福泽山润之地涵包构养,虽见识不可称为卓绝,但却质朴在理,而造化钟神秀,在大家众口不一的情境下,一名剃着瓢儿头的童子对着喧哗的大殿脆生生的说,“要不若叫花寺?”
听到这小孩子的话,大家不以为意,而在旁休憩的蜀支和尚却是睁开了眼,“花寺,花寺,花花世界,一寺而已矣。好名字。”而那小孩子却吱吱地笑开了,众人皆被这憨直的孩子逗乐了。
和尚见这孩子质朴憨恼,不似禅理早彻之人,便开口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哟,想的好名字咧!”一旁的乡民道:“这是老花家的独苗苗,叫做花田。”
这孩子年幼,见了大人用了自己胡扯的浑名字,撒开脚丫子就红着脸跑下山去了。和尚见此,哑然失笑,合了个佛礼,“阿弥陀佛,小僧就擅题此寺为花寺了,诸位施主觉得如何?”乡绅学士以为和尚妙解有礼,而又无他项可选,各自称善。而乡民敦厚,只觉取寺名新鲜,参与有趣,今见名字尘埃落定也都拍手称善,“都凭大师做主了。”
从此呀,这个旱坝码头,有了第一家寺庙,而蜀支和尚以佛理讲经,广布佛缘,感召黎苦。他见识渊博,也识医理,广施医药,在寺庙周围种植草药,便植桃、杏、梨树,收果换米粮。寺中香火旺盛,虽是小寺,却真显其灵,求子问缘,盖多灵验者。
而船来舟往,人丁流动,花寺广传上八镇与下八镇,在不久,府衙传来文书,建镇立名以备文案,以便管理。由于无名可寻,又紧迫。便在府衙造册上顺写了“花寺镇”,机缘巧合却也是天意,花寺镇便在这川滇黔的水流大山分割中,直直的出现了。
花寺镇刚建镇制的时候,事事新鲜,由于封闭外里,虽有泯河与沙河两条干流迎客送货,送春荐秋,但总归天高皇帝远,不受那大官如何压迫。本地大户当属赵举人家和泯河花家,赵举人虽是举人,但据说是参与了政争,得罪了成都府的大人物,只能告罪还乡了。他自是心有不甘,因此回乡支持教育,苦心培育后代,只能希望子继父业,完成自己那未竟的理想。而花家居于泯河河东,是当地的大族,房屋叁佰间,良田几百亩。蜀支和尚建这花寺,全全是靠了这两家出人出钱。
花寺镇之所以扬名,赵举人名盛德隆,花家产业斥万。因此理所当然和众望所归,这两家分利分权,相约一家为镇制,一家为镇辅,一年一度,轮流替换。还在花寺大殿前,请了蜀支和尚做了明证,对着大慈大悲的菩萨磕了头许了誓的。这呀,便是现在的花寺镇了。
而泯河与沙河,一清一浑,清的给大姑娘小媳妇儿捣衣服淘米做饭,给光腚叉腰的小童子们洗澡打浑,摸鱼抓虾。浑的沙河,水气昏黄,不能见底,是从花寺对头的黄沙地里打过滚儿来的,带沙携泥,不过呀,却在沙河东侧累积成了三角扇肥地,喜了当地的农家,地肥粮好,得了大便宜。
而在这两河交接的末角打摊处,住着泯河花家的一个末支,这便是蜀支老和尚赞叹不已的花田家了。
第二章
泯河好流忍细子,花酒相依奉天真
这泯河花家,本是当地的大户,花田的父亲花弧就是这家的庶子,虽没有极好的名分,但在这片瓦大的镇子里,可也算不愁吃穿的上好人家。
在这山明水秀的地界儿,但凡良家女子,个个却也是如花似玉般的可人怜爱,本是庶家子,却私出与小家小户的女孩子出去幽会,便干柴烈火,有了花田。青天明月地许了愿,海角天涯的誓言也发了无数遍,可是没有用。
恰逢花田娘亲临盆那日,花家得了信,花家的家主也就是花田的爷爷,那个时候还没有死去,便差了家丁,亲自强制了花田父亲,叫他动弹不得,捆着回了花府。
可怜这花田娘亲,怀胎未婚,临盆无人,在天晴日朗的日子,就在泯河边上诞生了这一个娃儿,幸得农人拾得,留了这娃儿一条性命,只是这可怜女人,倒教泯河水吞了去,不见一丁点儿影子。滩涂回旋处倒映着血迹,令人唏嘘。
花田爹最终出来,抱着血迹未干的娃儿,几尺高的大汉跪对着泯河水连哭了几宿,也硬着气反出了花家,大约着花家老太爷死了之后,长房大伯理欠,间接谋死了人命,便将泯河边上的几亩薄田和看田人的院子大方赏给了花田他爹。这便是这支遗脉的来头了。
泯河边上的渔船是有花田的一只的。他模样虽小,但却有使不完的气力,皮肤黝黑,鼻梁上甚至还有日光晒焉的干瘪的泡。但他气力大,手脚灵活,人也伶俐,放牛割草,划船捉鱼,养养他都能奈何。一个深猛子从船梢下去,惊得泯河中的水鸭子阵型大乱,水物们飞扑滑动,四下飞散,他却能哈哈大笑,从水里边光溜溜地浮起来,手里逮着一条扑腾乱摆的鱼儿。也不管是草鱼或是鲫鱼,此处的水是极干净的,鱼味儿也是格外鲜美。
若是得了闲,长房大伯的独子花二郎也会来找他玩耍。不过花二郎绝不会空手来的,他会带着他二婶进府城购置的点心之类的与花田烧的水螃蟹、烤虾交换,对于二郎而言,花田儿的手艺真是没法比较的。
在风熏日暖的天头,仰着青青落叶,看着远处红枣泥墙在半山腰隐约着的花寺,吃着吃食,惬意至极。
花田是极其爱自由的,他想去很多地方,镇上,成都府,外面。但他不知道外面有多大,这已经是他知道的极限了。可二郎会偶尔给他讲讲“天地寰宇,中华诸洋”的世界,二郎上了私塾,见识总是强过他的。
可是花田总是会很快不想去任何地方,他的心里暂时还全部只有一个爹和一个朋友,他固执的以为这是他的满足和一切。
此时风吹着棠梨树叶子沙沙作响,他眯着眼睛看着二郎从山脚下往上跑。近了,二郎气喘吁吁地拿出点心来,花田拿出一块茉莉糕点,边嚼着边问道:“今天你来晚了一点点哦。”二郎有些恼火抱怨道:“你吃你的,哪有那么多话可以说。”他便坐在花田旁边,也吃了起来,时间过得很慢,如荡漾在玻璃杯中的水,懒懒的却又饱含着情意来。
山风唿唿的吹,似乎吹来了棠梨树的叶子,飞来,割到了花田的睫毛,他啊呀一声跳起来,赤着脚顺风如一只小野驴似的跑下山坡去。二郎见着有趣之极,压了长衫,也学着大喊大叫地冲将下去,此时太阳落到了柿子树西头去了,天微微有些暗。
然而花弧的死,是突然的。花田在知道之后,哭的不成样子。二郎也哭,赶来的叔叔婶婶也叹息,“老花家也确实可怜,也可怜了这孩子,出生时没了娘亲,连着大了,相依相亲的爹也没了。真是命苦。”一向牙尖嘴利的李婶说着也抹了眼泪,周遭的人也纷纷唉息叹气,花田听了更是哭得喘气不上。
他的脸是白的,他感受自己的被揪着十几里地,连带着打了好几个滚儿,被丢来丢去,一通折腾。
邻里家中的壮汉抬走了烧焦的木头,本就不大的屋子里瞬间就空了起来。花田爹爹死于大火,喝了自家酿制的花酒,人在屋里,不省事,火就不知的莫名的引着了,人也就没了。
花田听着这些叔伯的话,更是止不住的泪流。酒是自己家酿造的,爹爹也是自己家的,我也是,酒和爹爹却突然就没有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觉得自己忽然像一块石头,就像被大火熊熊烧过一样,他回头看二郎,二郎的爹娘也到了,二郎扑在爹娘的怀里,害怕的发抖。
这一对夫妇也是他的大伯大母,可是他觉得爹爹不喜欢,那他现在也不喜欢了。他不喜欢人太多。人太多了,他想,这间屋子这么小,他们不嫌挤着吗?他于是回过头来找爹,可是爹像一团黑朽的槁木,小屋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他瞬间又哭了上来,坐在旁边哭,跳上石头哭,在每个地方他仿佛都哭了一遍。他绷着泪眼看着大伯大母安排乡亲排屋梁,将那些被烧成灰烬的东西一一清理,他看到了自己三岁是穿的鞋子,破了三个洞仍然舍不得丢的那只。可是有一半都在泛着着黑幽幽的臭味的烟,不要了吧,他又有一些厌恶。他看到了一秉酒勺,那是父亲酿酒用的,可惜人太多了,本来还可以用的,他们都给踩烂了。
那父亲呢?花田找着那条槁木似的褐色的恐惧的又格外惹他心悸的尸体,他看到大伯大母指挥者人给蒙上了一层一层的白布,又在旁边搭了戏台一般的灵台。
他有些生气,泪水一直在流,不过他总是小的,难过了说话是有些困难的。他知道自己没有力气去阻止他们,他想等到晚上,就去把白布揭开,不然太埋汰爹了,会很闷。
他于是像一株雕像一样,没人在意他,来来往往的人又匆匆的过去,他等待着日昏。等到了晚上,大伯大伯母看不到他,他便可以去看一看父亲了,他觉得他应该要去看一看,这是一种来自远古的神秘的使命感,催促着他,使他提步,向前,驱使他去行走,去跟随。但他觉得不应该有这么些人,他与父亲生活,是安静的。
于是他闭上眼睛,开始假寐了。大家都觉得他累了,哭了一整天,他还是个孩子。可惜他没有,他甚至精力充沛,月光照到他的脸上,挥发出柔和的光亮来。
台子上布满了白布、白幔,写了很多字。花田走了过去,当这正堂,直直的看着那灵位。月光很温柔,像是在拎着他的耳朵,软乎乎的。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和尚。
和尚没有睁开眼睛,拿着木槌敲着奇异且有节奏的调子,他听过。以前张家婶子死去了,也有这个调子,他像一个渴求知识的孩子,听得仔细。
“你来了,我知道你要来。”
和尚并没有转过头来,说道,手中的木槌并没有停止。
“我想去看看爹爹,我想我总要去看看他的,我知道,知道他们要埋了他。就是埋到厚厚的土里。”
花田说着声音小了,他的手已经靠近了那层白布。和尚却木槌敲了他的指头上的骨节上,花田吃了痛,急急的收了手。他望着那和尚,有些愤愤。
“你是害怕忘记吗?”和尚问道。
花田停下来,想了想,分了神。
在这夜里,和尚敲得很是缓慢,噔,噔,噔,像是每一声都敲在花田的心里,又像一声一声地催促着天去迎开拂晓,见到晨曦。
这声音在夜晚是这么的清脆响亮,可四周的人仿佛都没有感觉到,他们睡得很熟,花田甚至能够听到他们均匀的呼吸,能感受到他们起伏的胸膛,还有那四周那随风颤动的空气,可,这一击一击的响声却好像透过了云霄万重,击到了天空中飞鸟的左翼的心脏,而花田便是那只鸟。
他低下头来,坐落下来。
“我,我怕失去爹爹。我没有了娘亲,只有一个爹爹了。”
和尚忽尔顿了顿,然后站起来,把倾委的花田扶正了,低着头问道:
“他已经死了,不会呼吸,也不再酿酒耕田了,这些,你都知道吗?”
和尚眼前的小孩儿,泪眼已经蹒跚,嘴唇儿也已泛白,没有一滴血色,眼睛是通红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想看我爹爹,我想看他!”他的泪水一下子狂飙出来,不能遏制。
和尚用手擦了花田的眉眼,拉着这小孩的稚嫩的颤抖的手,走到了灵位前,走到那一方棺木前,这死去的男人身上盖着通体的白布。他想着死固然可怖,但手中牵着的鲜活生命时候大于死的,所谓目之所见,是心里想的。他深深的诵了句佛号,弯下腰,却做了一个揭开的动作,缓慢而庄重,迟钝而又小心翼翼,最后心细的放下。
他轻轻安抚着手中颤抖的小手,和蔼的问他:
“你看到了你的爹爹么?”
孩子并没有说话,他能感受到这个孩子的呼吸是那么的急促,如同生生在心里跑进了一只活物。
他因此又转过头,问道:“看到了吗?孩子。”
花田眼泪又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忽尔抱住眼前这个大和尚,薄弱的身体微微发抖:
“我看到了爹爹,他酿酒耕田,我很高兴。”他仰起头,露出干瘪的笑容。
和尚,轻轻抚着这个孩子的头,露出会意欣慰的笑容,“善哉。”
因着机缘,待丧葬了花田爹爹,花田既无近亲,又不愿意跟大伯大伯母同居一处,便跟着蜀支和尚去了花寺做了记名弟子,和尚心喜,便为他立了佛牒,并取了法号觉明。
不多时,随着大清式微,新的思潮也开始涌入了这个山明清秀的小镇,赵举人家与花家合办的新式学堂也开始了实用。花家大伯叫着花二郎约着花田便一起进了学,以期出息,光耀门楣。
作者简介:
曹闽川 16级人文学院 汉文专业,喜欢阅读,喜欢武术。
文心: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矣。
虔沽神佛心自净,便览人间心意猿
出尘融雨心心念,总教无情也痴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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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谭玉青
图片来源:部分图片来源于网络
编审:王禹鳗、马维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