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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现场观众,体育将会怎样:在疫情之下想象NBA与奥运会

林子人 界面文化 2021-05-25


自3月11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新冠肺炎疫情已构成全球性大流行(pandemic)以来,全球民众在生活的各个方面感受到了疫情迅速扩散的影响,体育迷们也不例外。

来源:视觉中国
上周,NBA官方宣布2019-2020年赛季暂停,当天犹他爵士队球员戈贝尔新冠病毒核酸检测为阳性。早些时间,NBA曾发布内部通知称将考虑采取空场比赛的形式。在被世卫组织称为新冠肺炎大流行“震中”地区的欧洲,为避免人群聚集,包括英超、西甲、意甲、法甲和德甲在内的欧洲五大联赛及欧冠欧联杯赛事已全部暂停。在南美洲,除了南美解放者杯小组赛第三轮延期进行,阿根廷和巴拉圭的俱乐部赛事实行了空场模式。
截至3月15日,全球146个国家地区已有超过15万名确诊病例、5746人死亡。随着疫情的不断恶化,原定于7月22日开幕的东京奥运会也在考虑是否应该采取空场模式。据《纽约时报》报道,世卫组织与奥运会组委会在日前召开的一次电话会议中讨论了在“最坏情况下”采取这一紧急措施的可能性,即只允许体育官员和直播工作人员进入比赛现场,让一万名来自全球各地的运动员面对空荡荡的观众席同台竞技。东京奥运会面临的另一个选择是延期。据3月17日日本体育杂志《日刊体育》报道,东京奥组委理事高桥治之提出将东京奥运会延期至2022年举行,多名奥组委理事已对这一方案表示同意。据称,奥组委理事会将于本月30日召开会议讨论该问题。
此前体育赛事不是没有“空场比赛”(behind closed doors)的先例,但鲜少是出于公共卫生的考量。在疫情面前,空场模式恐将成为今年体育赛事的某种“新常态”,这一隐约浮现的前景不仅意味着体育市场的巨大经济损失,也意味着作为观众的我们需要调整对于体育比赛的传统认知——场内的运动员挥汗如雨、奋发拼搏,场下的观众尖叫欢呼、群情激昂。这也不禁让人思考,为什么我们难以想象体育比赛的现场没有观众会是何种模样?

日本东京街头


现代体育观众的诞生
两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人发明了奥林匹克运动会,人们前往圣地奥林匹亚和德尔斐观看运动员们展示身体力量之美;古罗马人营造了宏伟的竞技场供人们观看角斗士竞技和战车比赛;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醉心于比武大赛、箭术竞技和民间足球;美国的西部拓荒者们则喜欢射击比赛、赛马、拳击和牛仔竞技。从古至今,世界各地的人们对于体育竞技始终怀有巨大热情。
现代体育形成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中叶间。大多数目前广受欢迎的体育项目由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公校或大学学生发明、改进或制定规则,例如足球、板球、橄榄球、拳击、拳击和草地网球。足球如今被誉为“世界第一运动”,但很少有人知道它的核心规则是剑桥大学学生在1843年制定的。到了1880年代,英国的足球观众已达到一万名;在1890年代,足球赌博已经非常流行了。
与现代体育同步形成的是现代体育观众。美国历史学家Allen Guttmann在《体育观众》(Sports Spectators)一书中梳理了西方体育观众的发展史并指出,1937年维多利亚女王登基到1939年二战爆发的这段时间,见证了现代体育成为一个大众现象:

“民主化和商业化同时将体育推向更广泛的参与度和更多元的观众群体。大多数体育赛事的大门(现在真的有门了)向男性和女性敞开,向富人和穷人敞开,向白人和黑人敞开(尽管条件不同)。现代体育的赞助者面临的问题不是如何驱离聚众滋事的暴徒,而是如何将他们转化成热情洋溢却表现良好(或至少没有暴力行为)的观众。达到这一目的的其中一条途径是通过学校和大学、媒体、少年文学来宣传公平竞争、良好体育精神和彬彬有礼的观看之道;另一条途径则是通过营建体育馆和运动场来控制入场观众,用不同价格区间的门票来分隔各社会阶级。”


田径、划船、球类项目等体育项目变得越来越理性化、专业化,将所有时间投入到某一项运动中、不断精进自身水平的专业运动员开始出现。到了1880年代,体育领域引进了“打破记录”的概念。体育专业化的结果之一就是出现了技巧高超的运动员在场内拼搏、缺乏运动基础的观众在场外观看的分野。


2011年一场巴塞罗那队足球赛的观众席
有意思的是,各类体育组织的成立也在某种程度上将这种区分制度化了:在英国,英格兰足球协会(Football Association)于1863年成立,业余体育协会(Amateur Athletic Association)于1880年成立。之后类似的机构在美国、德国和法国相继成立。1904年,国际足球联合会(FIFA)成立,9年后国际业余体育联合会(International Amateur Athletic Federation)成立。Guttmann认为,尽管管理观众不是这些国家或国际体育机构成立的核心目的,但鉴于体育机构通常也对比赛场所有管理权,它们往往肩负出台和执行观众管理条例的责任。而随着体育赛事越来越商业化——比如英国职业足球联赛和美国棒球联赛——球队管理者和联赛组织者也在制定和执行观众守则上发挥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媒体在塑造现代体育和现代观众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体育新闻在19世纪出现并取得了长足发展,到了19世纪末,欧美国家的主要日报都开辟了体育专栏,体育类刊物也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许多当今体育领域最重要的赛事实际上是由20世纪初的媒体创立的。由报刊杂志赞助体育比赛,然后对此进行报道的做法在当时非常流行,对于媒体来说这是一种双赢:大名鼎鼎的环法自行车赛创立于1903年,事后被证明是法国体育日报《L’Auto》一项异常成功的促销策略(当年这份报纸卖出了1400万份)。金手套业余拳击巡回赛由《纽约每日新闻》(从1927年起)和《芝加哥论坛报》(从1928年起)赞助。《芝加哥论坛报》体育编辑Arch Ward还于1933年和1934年分别创立了美国棒球全明星赛和美国大学全明星橄榄球赛。法国体育日报《L’Equipe》编辑Gabriel Hanot则在欧洲杯的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在他和其他媒体同僚的倡议下,欧洲杯于1955年开赛。

作为第一届环法自行车赛赞助商的《L’Auto》日报
随着体育报道的日益增多,记者们也不可避免地注意并记录下比赛过程中的观众表现,读者则在这个过程中学习到了什么是恰当的观赛举止,什么不是。“我们需要记住,媒体曾经发挥了在激烈比赛中塑造非暴力观看模式的作用,”Guttmann写道,“整体而言,纸质媒体帮助塑造了文明的粉丝。”

体育观众的心态
我们为什么喜欢去现场观看体育比赛?美国社会学家J. Michael Schwartz在一篇发表于1973年的文章中总结了当时西方社会学家们的研究结论。
首先,人们能够从观看杰出表现中获得愉悦感。艺术、音乐、宗教、学术、政治、体育——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属性,人类在种种活动和思想领域中展现了无穷的创造力、挑战能力和认知的边界。体育象征着人类对身体技能的掌握,体育比赛则是对身体技能极限的检验。鉴于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并不精通任何身体技能,特别是那些要求极端自律和常年苦练的运动,我们喜欢通过观看他人比赛来想象或幻想胜利的感觉。对于我们来说,杰出运动员是完美的象征,对某个杰出运动员的认同感往往能进而投射到城市、省份、国家、种族等某个更大的群体上。
另一些社会学家认为,体育比赛是人们纾解生活压力、调解社会冲突的重要渠道,是一个社会文化特性的某种隐秘表达。这一理论派生出许多针对个别体育项目的有趣解释。比如Louis Zurcher和Arnold Meadow在《斗牛与棒球:文化机构互动的一个范例》(On Bullfights and Baseball: An Example of Interaction of Cultural Institutions)一文中指出,斗牛作为一种“国民运动”实际上反映了墨西哥社会潜意识中的挫折感:斗牛象征着墨西哥家庭中的男权结构,牛代表父亲的力量,它被斗牛士(儿子)不断挑战,在观众(母亲)的鼓励下斗牛士最终挑战成功。
还有一些社会学家认为,观众观看比赛反映出的是这一比赛及围绕比赛展开的一系列仪式背后的文化。在美国,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美国大学的橄榄球比赛文化。几乎每一所知名大学都在橄榄球比赛中有一个“死对头”(通常就是学术水平和地理距离较近的另一所大学),例如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斯坦福大学和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和南加州大学。与对手学校的比赛往往是学校的年度盛事,甚至许多毕业多年的校友也会回到母校观看比赛、会见旧友,重温母校的“神圣传统”和“共同价值观”。在这里,观看比赛本身恐怕并不是首要目的。
与此同时,也有社会学家注意到,对于许多体育迷来说,观看比赛是建立某种共同经历、获取谈资的手段——和政治或宗教相比,体育的争议性较小,且同样能够引起他人的共鸣。另外,体育比赛也帮助观众在急速变化的人生中获取某种稳定和安全感,有研究发现,美国的体育迷往往在青少年时期就开始追随某一特定球队,其忠诚度在成年时期也很少出现改变。

我们为什么喜欢去现场观看体育比赛?这个问题有许多答案
体育比赛还是一种构建性别身份的手段。在男性主导的社会中,体育运动往往与男性气质相关——许多体育项目要求速度、力量、进取心和机智,这些特质通常被认为是男性相关的特质。通过观赏男性运动员的杰出表现,男性观众强化自己的性别认同和男性气概。一些男性厌恶甚至敌视那些声称自己在体育运动方面知识渊博的女性。
对社会整体而言,观赏性运动因此有着深远的影响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观赏性运动承接了重大节庆活动在历史上发挥的功能,为现代社会的人们提供从单调生活中短暂脱离出来的机会,激发人们的激情与活力。同样重要的是,观赏性运动能够起到增强社会凝聚力的作用——四年一度的世界杯和奥运会能够吸引全球观众的目光,不仅是因为这些重大赛事难得一见,更是因为国家队在大型国际比赛中的优异表现往往让本国观众激动不已。
尽管体育比赛也会滋生社会治安问题——例如大名鼎鼎的“足球流氓”——但对于国家来说体育比赛依然好处多多。正如Schwartz所言:

“对于高级法律官员来说,他们更可能会鼓励这些(体育)活动的举办,因为它们既能激发民众的热情,又能为被压制的敌意提供‘安全阀’。毕竟,如果社会矛盾积累到即将爆发的程度,政治领袖得到的建议往往是允许人们通过去政治化的媒介——比如体育——来抒发表达(即使是到了足球骚乱这样的极端情况)。”


没有了现场观众,体育比赛会怎样?

对于千千万万的体育迷来说,体育比赛已经是日常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让生活在全球各地的人有了共同话题,为有着共同运动爱好的人提供某种身份认同感。如今体育已经是一个价值6000-7000亿美元的庞大市场,其增长率超过了全球GDP。
随着数字媒体技术的推陈出新,体育迷观看比赛的方式也在越来越多元化,去现场观看比赛不再是获得参与感的最重要方式。根据英国品牌公关公司Performance Communications发布的《体育观众未来报告》(The Future of the Sports Fan),智能手机的普及让粉丝能够全天候24小时在各种平台上获取赛事信息,创新性的直播技术(例如捕捉个体运动员的运动数据、虚拟现实和增强现实)则让粉丝能够以更有娱乐性、更高效的方式足不出户地欣赏比赛。与此同时,水涨船高的比赛门票也“劝退”了部分粉丝,3/4的受访者表示他们曾经因为门票价格放弃去现场观赛,79%的受访者认为体育比赛的门票售价过高。
尽管如此,依然有很多体育迷认为去现场观赛、为心仪的队伍加油助威是一种不可替代的经历。85%的受访者认为体育比赛若没有粉丝就毫无意义,66%的受访者认为成为粉丝意味这去现场观赛,55%的受访者认为粉丝支持心仪队伍的方式就是掏钱购买比赛门票。
观众不被允许前往现场观看比赛的情况虽然罕见,但并不是没有发生过。空场比赛通常是出于防止队伍双方支持者爆发群体性暴力冲突的考量,这在1980-1981年欧洲杯、2007年意甲联赛等足球赛事中都出现过。2015年金莺队对芝加哥白袜队的比赛是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MLB)的历史上第一次空场比赛。当时比赛所在地巴尔迪摩市因为一位非裔男子Freddie Gray在被警方拘留时意外身亡爆发了激烈的种族冲突。据称,比赛现场因为太过空旷安静,坐在一个球队休息区的球员甚至能听到另一个球队休息区的对手们的交谈声。
2015年金莺队对芝加哥白袜队的比赛现场
无论如何,因其巨大的负面经济效应,空场比赛是一个需要慎重做出的决定。没有观众意味着没有门票收入和现场消费收入,这也有可能会影响到现场直播的收视率,因为部分观众会认为没有现场观众让比赛缺少必要的气氛。南加州大学副教授、体育行业研究者David Carter认为空场比赛的经济影响较为复杂:媒体及赞助商或许大致不会受到影响,但一支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的小联盟棒球队或许比纽约洋基队更依赖于门票收入。
对于下场比赛的运动员来说,没有观众的影响也会是巨大的。心理学家的研究发现,现场观众能够影响运动员的表现,喝彩能够带来正面效应,喝倒彩则带来负面效应,这是为什么职业运动员通常也要接受心理训练的原因。
曾代表芝加哥白袜队出战那场2015年空场比赛的旧金山巨人队球员Jeff Samardzija在接受《今日美国》采访时谈及当时的经历,表示那虽然是“一生一次的经历”,但“说实话我不会向人推荐”。“比赛应该在粉丝面前进行。我理解现在有很多人在电视上观看比赛,但它(棒球)绝对是一项观赏性运动。”湖人队球星勒布朗·詹姆斯在被问及NBA或将采取空场比赛模式时评论称:“没有粉丝打比赛?这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观众,我就不会下场比赛。我是为他们打球的。我为了我的队友、我的粉丝打球,这是这项运动的全部意义。所以如果我出现在体育馆里而那里没有粉丝,我是不会打的,随便其他人怎么做。”
但就眼下严峻的疫情而言,我们的确需要改变观看比赛的方式(甚至接受比赛暂停的现实),更糟的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体育比赛能够恢复正常。在密歇根大学体育营销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Dae Hee Kwak看来,疫情持续或将对体育比赛产生深远影响:

“假设疫情持续,各国政府禁止大规模人群聚集活动,人们以各种方式自我隔离。体育比赛在电视上是否会给人不一样的感受?人们是否会感到失望,特别在那些去现场观看比赛是本土身份重要组成部分的地方?这是肯定的。但就现在来看,这种取舍是微不足道的。对你的家人、朋友、社区健康安全的担忧应该一直优先于对体育赛事长期伤害的担忧。”


参考资料:Schwartz, J. M. (1973). Causes and Effects of Spectator Sports. 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port Sociology, 8(3), 25–45. https://doi.org/10.1177/101269027300800302Zurcher, Louis & Meadow, Arnold. (1967). On Bullfights and Baseball: An Example of Interaction of Social Institution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parative Sociology, 8(1), 99-116.https://doi.org/10.1163/156854267X00088Guttmann, A. (1986). Sports Spectator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The Future of the Sports Fan》https://www.fotball.no/globalassets/dommer/the-future-sports-fan_spilleregler_english.pdf《As coronavirus spreads, Olympics face ticking clock and a tough call》https://www.nytimes.com/2020/03/05/sports/olympics/coronavirus-tokyo.html《A brief history of spectator sports》https://general-history.com/a-brief-history-of-spectator-sports/《Report: NBA tells teams to prepare to play without fans in coronavirus memo》https://bleacherreport.com/articles/2879665-report-nba-tells-teams-to-prepare-to-play-without-fans-in-coronavirus-memo《What if coronavirus concerns force sports leagues to close doors to fans?》https://www.usatoday.com/story/sports/2020/03/06/coronavirus-what-would-sports-us-look-like-without-fans/4951168002/《“I Ain’t Playing”: LeBron James scoffs at games without fans due to coronavirus》https://www.theguardian.com/sport/2020/mar/07/nba-games-coronavirus-lebron-james《This isn’t the first time sports teams have played in eerily empty arenas》https://theconversation.com/this-isnt-the-first-time-sports-teams-have-played-in-eerily-empty-arenas-133503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林子人,编辑:黄月、潘文捷,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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