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服美役,以蒂代屌:放弃男性是好的策略吗?
撰文 | 尹清露
编辑 | 黄月
“服美役”,顾名思义就是将女性的美看成是沉重的劳役。从2021年前后至今,这个词汇正被越来越多人讨论,在小红书等平台经常可见女生po出素面朝天、把长发剪成寸头的照片。在宣布“已脱美役”的照片下面,往往跟着许多暗号般的评论,比如“太蒂了!”“媎妹好蒂!”“激女就是最棒的!”
与以往简中互联网上“容貌焦虑”相关的讨论明显不同,“服美役”指向的不仅仅是女性外貌,也是更全方位排斥男性的生存策略的一部分:脱美役与不恋爱不结婚一样,都是为了创造出一个完全脱离男性的话语空间,试图通过祛除自己的女性气质,逃逸出男性凝视的视线。在言语策略的层面,则是用“蒂”代替男性的“屌”,“姐”字被认为同样包含男性生殖器的象形字,遂以同音字“媎”取代。
截图自小红书
细究这些行为,它们的思想资源其实不仅来自本土,也与韩国近年来兴起的6B4T运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6B是指不结婚、不生育、不恋爱、不与男性发生性行为、不购买厌女产品和单身女性互助;4T是指脱束身衣(隐喻不再遵守美貌标准)、脱宗教、脱御宅文化和脱偶像。这一理念传入中国后与“脱美役”、“不婚不育保平安”遥相呼应,得到了众多年轻女性的支持,秉持或成功做到这一理念的女性被称作“激女”。
从Megalia到6B4T
韩国女性“复仇”之路
一切要从韩国日益激烈的厌女情绪说起。经过多年的金融危机,性别关系也明显恶化了,2013年开始,韩国女性的大学入学率首次超过男性;此前,多数女性在结婚或生育后就会退出劳动力市场,现在她们成为了一些工作岗位的竞争者,在韩国男性眼里,这些女性还避免了国家义务兵役。失去了父辈曾经享有的性别特权,一些韩国男性把不稳定状况下的愤怒与自怜发泄在韩国女性身上。2014年,名为“ilbe”的男性网络社区发展壮大起来,其中充斥着对女性的辱骂和污名化——以金钱为目的恋爱的女人是“泡菜女”,带着吵闹的儿童出现在公共场所的家庭主妇则是游手好闲的“妈妈虫”。
作为对厌女者的回应,韩国的激进女性主义者开始使用一种叫做“镜像”的策略,以“泡菜男”、“韩男”等词语进行回击,用一种怪异的男性写作风格指责韩国男性所做的一切。2015年春天,网友们成立了致力于消除韩国厌女症的社区“Megalia”,社区名字的由来是1977年的挪威女性主义小说《伊加利亚的女儿》(Egalia's Daughter),在小说中,性别角色被倒转过来,梦想成为海员的小男孩彼得罗尼乌斯积极反对着女性规范,即使有时也会幻想出现一个坚强的女人照顾自己,却还是为男人的美好未来奋斗着。随着社区内部呈现出愈加分裂的态势,以及2016年出现的江南厕所杀人事件——凶手以“女人都看不起我”为由在江南地铁站附近的厕所随机杀害了一名20多岁的女性——Megalia在同年分化出了更为激进的社区“Womad”,并更加明确地指向韩国女性备受压抑、而如今不愿再压抑的愤怒情绪。她们的镜像行为也随之升级,比如偷拍韩国男性并分享在网上,或者声称自己杀害了某男性(实际上并没有)。
Megalia的logo,手势表示韩国男性生殖器的长度,是一种挑衅
行为看似极端,但在匹兹堡大学戏剧艺术中心的Y. J Hwang看来,这些在线社区对父权现实的否定是出于迫切的生存意识,“韩国是一个令人发疯的地方,因此要击倒男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所以令人发疯,是由于韩国年轻人知道,向上流动已不再可能,而现有的韩国女性主义团体虽然关注性别平等的立法过程,却未能提出保障韩国女性权益的有效政策。
与其说韩国激进女性主义者的行动是积极的争取,它更像是一种消极保守的治疗行为。通过在头脑中的想象创造出另一版本的现实,她们的目标不再是寻找改变韩国社会的合法途径,而只是为了讲述此前无法言说的经验,并破罐子破摔,试图手脚并用地爬向未知的未来。
在日前引进国内的韩国小说《她厌男,她是我女友》中,女主角就是一名原本(在男主角眼中)甜美可人,却变得“不可理喻”的激进女性主义组织的一员。
Hwang的上述评论,也同样适用于另一个与韩国的女性网络社区紧密相连但规模较小的运动,也就是前文提到的6B4T。从它的否定性宣言就可得知,实践这一理念的韩国女性对韩国男性以及养育孩子的未来不再抱任何希望,通过拒绝参与父权制家庭的建立,她们转向更为实用的自助,也就是省下买衣服和化妆品的钱,通过努力赚钱以获得属于自己的住房,为漫长的非婚生活取得保障,这样才不会成为“身无分文,只有满满一衣柜衣服的老奶奶”。在今年上半年大热的韩剧《黑暗荣耀》中,女主角文东恩一心为了复仇、全年只穿黑色朴素衣服,她的内敛形象就暗暗呼应着6B4T的决心,这一决心是无比内向的,只需要自己(或自己人)心知肚明即可。
2022年韩国网络漫画《脱束身衣日记》被搬运至豆瓣,主角之一的路雅原本是喜欢化妆打扮的女孩,却逐渐发现男朋友的真面目是会家暴的丑恶“韩男”,看中自己只是因为外貌漂亮,于是在女性好友范熙的帮助下,路雅选择了脱束身衣,迎来更自由洒脱的人生。
无论是漫画《脱束身衣日记》还是近来爆火的韩国全女子综艺《海妖的呼唤》,其中作为榜样的女性都以身体健壮的面貌示人,给人以勇气和力量。这本来无可厚非,而激女群体明确划分出了两个阵营——脱去束身衣的“自然人”,与坚信化妆打扮是个人选择的“自由人”。在她们看来,后者只不过是一种加固牢笼的向下的自由,而没有向上的勇气和力量。日前上映的电影《芭比》由于“未脱美役”且对待父权的态度过于温和,而被其中不少人认为不值得一看。
漫画《脱束身衣日记》。图片来源:豆瓣
作为另一个例子,Megalia中那种古怪的、戏仿男性行为的做法,在方头明等中文社交网络上的女性博主中也可以找到对应。方头明会惟妙惟肖地模仿油腻男耍帅,值得注意的是,她本人同样是不施粉黛、身穿羽绒服或者大T恤的样子,如果有粉丝提出让她化妆,立即会遭到其他粉丝的驳斥。
生活在截然相反世界的男与女
事实上,厌女的历史亘古已有。面对女性地位略显上升的现状,男性的厌女回火(backfire)情绪也并非韩国独有,而是一种全世界共通的现象,只不过在近年来的东亚地区格外明显。在性别问题上,即使各有特殊性,中日韩三国往往会表现出强烈的亲缘性。发生在韩国的脱束身衣运动,以脱美役和激女的姿态来到中国,也就并不奇怪了。
上野千鹤子在著作《女性生存战争》中提出,美国于1991年出版了《保守逆流:对美国女性不宣而战》,意味着同样的事情也曾在美国发生;由于日本的新自由主义改革迟到了20年,保守逆流也将迟到20年——没落的男人因改革失去了既得利益,成为新贵的女人因改革获得了新的利益,这引起了“男败犬”们的不满。他们明明应该攻击推进改革的政界和商界精英,实际上却“挥刀向更弱者”,将自身的压抑转移到了女性身上。
《女性生存战争》
[日]上野千鹤子 著 郭书言 译 李亚姣 校
文汇出版社 2023-7
韩国的厌女战场是论坛“ilbe”,在日本有所谓的“网络右翼”,在国内则有百度孙吧(孙笑川吧的简称),由游戏主播孙笑川的“粉丝”参与创立。根据文化研究者Evan Zhang的观察,孙吧已成为中文互联网最大的辱女据点,吧友们群嘲女性为“小仙女”,自嘲为“鼠鼠”,从而建立起一套男性受害者的叙事,女性在其中扮演剥削者,或者不劳而获者的女巫角色。
作为呼应的是,金云森在一篇分析以史航为代表的文化圈性骚扰事件的文章指出了一个明显趋势,指向国内女性群体的某种放弃男性的情绪:与几年前相比,女性在网络上为男性科普“何为性骚扰”的热情开始衰退,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重疑惑,即施害者的亲友是否有割席的道德义务,以及,男性是否还是女性团结的对象。
这也呼应了韩国激进女性主义团体的主张,Y. J Hwang认为,如果说普遍意义上的韩国反性骚扰运动倾向于用哀悼和无奈的态度来讲述自己的经历,以Womad为代表的女性社区则采取了一种她称之为“反叛的哀悼”的态度:即使父权制不可能终结,也没有必要沉浸在悲伤中,而是要快速行动起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有趣的是,无论是在男性社区还是女性社区,电影《黑客帝国》中的“红药丸”意象都发挥了重要作用。在电影里,主角Neo被提供了两种选择,红药丸意味着摆脱母体产生的幻觉、走入真正的现实世界,同时意味着承担未来不可知的风险;蓝药丸则意味着待在虚幻世界、保持无知的幸福。Evan Zhang看到,孙吧和b站的诸多用户经常借用“红丸主义”科普所谓“女本位理论”,继续和女性保持恋爱关系的男性则被称为“蓝丸舔狗”或者是没出息的“沸羊羊”。而在韩国的Megalia社区中,女性用户也将自己的网络活动经历比作服用“红药丸”。这个例子告诉我们,某种程度上,男性与女性的确生活在截然相反的现实之中。
电影《黑客帝国》剧照。图片来源:豆瓣
远离男性、分化女性
是好的策略吗?
接下来的问题便是,我们要如何评价激女们的行为?一方面,这种痛苦的生存意识对许多女性来说都并不陌生,在日前引进国内的小册子《我,厌男》中,法国作家波利娜·阿尔芒热就以犀利的笔调直言不讳地讲出心里话:“厌男是一种防御机制,长期以来被男人粗暴对待,伤透了我们的心。”
纽约大学女性研究中心的教授Euisol Jeong也指出,韩国激进女性主义者的镜像行为创造出了一个如同游戏《Pokémon Go》那样的增强现实,原本熟悉的物质环境变成了一个游乐场,通过复制厌女言论,并颠倒施暴者和受害者的位置关系,人们意识到迄今为止普遍存在、如空气般难以察觉的厌女氛围(在简中特色的激女用语中,“好蒂”等词同样采取了这样的镜像方法)。Jeong还认为,镜像的镜子并不光滑,而是凹凸不平的,它除了会放大微小的物体,也会呈现出更广阔的视野,即社会结构背景——激进女性主义者大量涌现,这无疑映照着新自由主义在韩国的失败。
2019年3月8日,在首尔举行的国际妇女节抗议活动中,韩国女性打扮成女巫的样子。
另一方面,镜子不仅反射事物,它也会割伤别人。令人疑惑的是,如果两性身处的现实如此割裂,继续撕扯它是否是最好的方法,以及这是否会导致更深的撕裂?事实上,这也已经发生了——韩国与国内的某些6B4T的实践者只承认生理为女的女性,排斥跨性别者;激女言论中也时常可见一种不断疏离其他女性的意识:脱美役是成为自己人的入门级条件,也是6B4T的第一步,“这种程度也做不到的话,其他的就更别提了。”
在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著作《凯列班与女巫》中,学者西尔维娅·费代里奇提出了她最重要的观点:在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过程中,以17世纪欧洲大猎巫为代表的、对女性身体的剥削位于核心位置,通过把女性排除在雇佣劳动之外,并将其规训为生育新工人的机器,资本主义才得以发展(激女应该也会同意这一点,选择不生育便是对低生育率与少子化的回答);新自由主义的策略则是既让她们从事雇佣劳动,也使其从事生殖劳动,一个例子是,日本于1999年推出的“男女共同参画”政策便打着这样的算盘。然而,费代里奇也提醒我们,原始积累同样也是工人阶级内部差异和分化的积累,比如种族、性别和年龄。“正是由于这些强加的分化,特别是男女之间的分化,资本主义的积累继续破坏着地球每个角落的生活。”
日本地方的男女共同参画宣传海报。
之所以要特别强调性别,是因为阶级对立经常会被转移到男女对立上,从而起到加剧和掩盖剥削的作用,男性厌女者挥刀向更弱者的行为就是如此,而劳动者越是彼此疏离和竞争,就越达到了资本再生产的目的。事实上,在最初的猎巫行动中,大多被指控的女性就是贫穷的农妇们。在今天,强硬地“排斥结婚”甚至“排斥已婚女性”,也并不一定能让女性过上更好的生活,激女此处忽略或者无视了阶层的因素。客观来说,许多阶层比较低的女性是难以实现激女口中的“经济独立”的,结婚反而可以提供生活保障,她们不应该因此成为“激女”讨伐的对象。
当男性仍然掌握着社会的主要资源,激女即使选择不结婚,也不一定能逃脱父权的惩罚,甚至有可能会因此变得更贫穷。描述韩国6B4T实践者的媒体文章有时会提及她们的生活现状:愿景是早日经济独立并获得政治力量,但是在现实中,许多人还是会做两到三份工作,住在首尔的市中心外或者干脆和父母同住,乘地铁需要花一个多小时,只因租金更加便宜。
虽疑惑重重,我们仍可以回到“服美役”所指向的身体与再生产的问题上进行思考。激女在否定生育母职之余,似乎也全面拒绝与身体相关的一切再生产劳动,试图以此来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然而,出现问题的不是再生产本身——在欧洲前资本主义时期,生产与再生产并没有高低之分,妇女在田里干活,也会养育孩子、做饭和洗衣、打理草药园,只有当自给自足转变为货币经济,她们才遭到了贬低;同样,出现问题的也并不是女性的长发,而是使得长发成为性魅力一环的现有父权体系。
在另一本著作《超越身体边界》中,费代里奇提出了这样的愿景:“在一个将资本主义所分割的东西重新统一起来的身体形象中,人类与树木、河流、海洋和星星成为连续体,多样性是所有人的财富和共治的基础,而不是分裂和对立的来源。”只不过,为了达成这样的未来,女性还需要挣扎求生多久,就不得而知了。
参考资料:
《凯列班与女巫 : 妇女、身体与原始积累》[意]西尔维娅·费代里奇 著 龚瑨 译 上海三联书店 2023-5
《超越身体边界》[意]西尔维娅·费代里奇 著 汪君逸 译 光启书局 2023-7
《女性生存战争》[日]上野千鹤子 著 郭书言 译 李亚姣 (校) 文汇出版社 2023-7
Borderline society and ‘rebellious mourning’: the case of South Korean feminist activism, Studies in Theatre and Performance, Volume 42, 2022 - Issue 1
We take the red pill, we confront the DickTrix: online feminist activism and the augmentation of gendered realities in South Korea, Feminist Media Studies, Volume 18, 2018 - Issue 4: Online Misogyny
简中互联网上的激进男权:孙吧人,是什么人?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30607-opinion-aggressive-males/
对男性,是团结还是放弃:五年后,中国#Metoo新一页带来的策略难题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30517-opinion-china-metoo-ma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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