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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评 | 通往独裁之路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纽约时间 Author ChineseInNY


编辑:新约客

大选在即,不少人重新想起2017年,川普就任总统的第一年很多媒体预言性的文章。本文作者从2017年《大西洋月刊》的一篇封面文章讲起,谈及“川粉儿”这一美国近年来罕见的政治奇观,也谈到华人“川粉儿”的成因。作者原标题为:

大选在即,从弗洛姆《通往独裁之路》谈起

文 | 张惠雯

《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于2017年3月刊发了大卫弗洛姆的《通往独裁之路》(How to Build an Autocracy),文章以富有讽喻意味的的预言风格开篇:“这是2021年,川普总统即将宣誓就职连任。” 在大选来临之际,重读这篇文章别有意味。

《大西洋月刊》2017年3月号封面

《大西洋月刊》是美国最受尊敬的杂志之一,已有160多年历史,始终秉承媒体的独立、自由精神。《通往独裁之路》的作者大卫·弗洛姆是该杂志资深编辑,曾担任小布什总统的演讲稿撰写人。在这篇文章里,弗洛姆基于大量事件透露的“不祥征兆”里,分析了美国民主制度面临的危机。他提到一个有意思的观点:民主社会开始走向独裁通常不是通过对无罪者的迫害,而是通过对民众的诱导。我觉得以媒体为例解释这一点最清楚:有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剥夺新闻自由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你可以让人们不再相信它。

当然,在川普的铁杆支持者眼里,《大西洋月刊》也是不可信的“民主党人左媒”。不用提CNN、VOA了,连过去声名显赫的独立纸媒如《大西洋月刊》、《纽约时报》、《纽约客》、《时代周刊》……如今皆因反川立场成了他们所谓民主党“左媒”。同样,那些以独立自由精神著称于世的学府,如哈佛、耶鲁、斯坦福,也全成了他们眼中的“左派大学”。似乎美国社会再也没有独立媒体、自由主义立场,只有左右两极。一个多元社会变成了二元对立。这究竟是主流媒体、大学全都病了、投奔某党了,还是当下的美国病了?



一切不是没有预兆的。

弗洛姆文章里提到在川普就职前的过渡时期,一位曾在南非工作的记者尼克道维斯给美国同行提出了一个不祥的警告:“你们做好准备被蔑称为‘反对党’,主意很简单:构陷新闻业为党派服务,然后人们就不认为新闻业是可靠的了。”这警告完全预示了今天许多支持川普的美国民众对媒体的不信任和攻击。同时,社交媒体上则谣言、阴谋论满天飞,充斥着没有经过最起码的新闻专业精神检测的虚假信息。而当真假难辨的时候,人们基于事实的理性判断往往被激烈的情绪所控制。在弗洛姆看来,其效果是“打破了两种媒体的区别:那些不完美但仍尽力去报道真相的媒体,和那些为牟利或意识形态故意提供虚假信息的媒体。”如今看来,这个目标确实超额完成了。和有些人信奉的“真相”来源Breitbart、Infowars相比,连福克斯都显得具有高度的新闻职业道德了。

独立而多元的媒体一向是民主国家对抗权力滥用的关键防线,而摧毁媒体在公众眼中的公信力、模糊事实与谣言的界限,使主流媒体的读者和虚假消息的信众失去可交流的信息基础从而进一步撕裂,这无疑是走向反民主、制造混乱的关紧一步。

在“制造”新闻时代,一个狂热的“川粉儿”群体形成了。这一群体是美国政治近年来的奇观,你听说过“布粉儿”、“奥粉儿”吗?我必须申明,当我说“川粉儿”时,我不是指所有支持川普的人,更不是指共和党支持者,因为这里面有很多人仍是基于自己的理念和考量选择支持对象的。而“川粉儿”是指狂热的崇拜者,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认为川做什么都伟大正确。此外,他们对川的政敌极尽诬陷抹黑之能事,是谣言和阴谋论的最大受众。他们痛恨媒体批评川,却从不想为何他遭到这样的批评?他们痛斥政党分裂,却不去想其原因是否是川缺乏那种把不同意见、不同派别的人凝聚在一起工作的领导力,而这无疑是民主社会的领导人最需要的能力。他们把川发的那些充斥着怨怒的幼稚推特当成金玉良言,甚至不肯承认川在疫情管理上的显而易见的失败。

在充斥着谣言和愤世情绪的气氛中,川普的狂热信徒把其民主党对手刻画成一群变态的恋童癖患者,一群最恶毒阴险的、要毁灭国家的人。任何党派之间都会相互攻击、揭短,但有没有底线、会不会到无耻下流的地步,那是另一个问题。过去,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的争执还建立在两党都为国家服务的这一基本共识上,今天川普的狂热拥趸则直接诬陷反对党阴谋颠覆国家。可以说,具有攻击性人格的川普及其狂热信徒把民主国家两党之间的斗争拉到了一个新低度。我们当然也听到民主党人对川普的攻击,但这种攻击主要集中在他作为领导者的个人身上,譬如他造成了分裂、他在疫情管理上的失败、他的德不配位等等。而川普一方的攻击则波及整个主流媒体、教育乃至科学界。如果沿着他们的逻辑走下去,另一党是国家的敌人,那么美国只需要一党了;监督权力的新闻媒体是妖言惑众,传播自由思想的大学是极左帮凶……那这个国家曾引以为荣的、用以支撑和保护民主的东西还剩下什么?


这乱象并不难理解。

一个擅权的人要把自己塑造成挽救国家的孤胆英雄,那他必须给信众制造一个该国现有体系已全然堕落、崩毁的假象。于是,昔日的光荣皆成污点,正常的政治异见皆成祸国阴谋……这在历史上并不鲜见。但许多当局者往往看不到的是,这种对监督力量的构陷和抹黑、对现有民主规则的践踏才是阴谋。

民主的倒退不仅体现在不同党派之间、社会群体之间的撕裂,不仅体现在真相和谣言的混淆,也不仅体现在对政治对手的无底线抹黑和攻击。弗洛姆在文章中列举大量事实证明了另一个民主隐患:即便在共和党内部,不支持川的人会立即被排挤、孤立,在党内支持率急剧下降。这意味着即便在共和党内,声音也越来越单一,反对者明白自己将面临很大风险。而这背后的实质是,随着川的权力和影响过度膨胀,共和党对川普的依赖大于了川普对共和党的依赖。当个人依附于其党派的这一传统被改变,强人政治就很有可能出现。

此外,宗教不干涉、影响世俗的政治管理,国家与宗教之间应保持各自的生活准则或领域,这是美国最重要的建国理念之一。但福音派对于川普上台却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如今,在德州等地的华人教堂,甚至出现了为川普传销式拉票的怪现象,每位教友负责拉5票,这像个闹剧,却是个危险的闹剧。荒唐的是,川普根本不是真正的保守主义者,也不是真正信仰者,你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保守主义者的克制和道德信条,他只是利用了保守主义和信仰,就像利用爱国情绪一样。

但是,当民主制度已被个人专权蒙上阴影,当民主面临倒退的风险时,还有那么多人认定川会让美国再次伟大。这是为什么?或许确如弗洛姆所说:“如果事情发生在洪都拉斯,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但它现在发生在美国,我们反而困惑了。”

所以,问题的关键所在并非左右之争,甚至也不是党派之争,而是一个权力不断膨胀、煽动性不断飙升的人对即有民主体系的挑战。而这样一种挑战之所以能得逞,一个原因是美国民主制度中仍有遏制权力的薄弱环节,另一个原因是美国民众在教育程度、资源占有等方面的差异和分化,加上近年来全球化和移民造成一部分底层民众的失落,导致一种本已存在的落后守旧势力更趋强大并爆发出来。

当我们肯定美国在诸多方面的进步时,也不必否认这种守旧、封闭力量的存在。翻看一下历史:在《独立宣言》创立了一种人类公认最先进、人性化的建国理念后的近百年里,美国同时保留着合法的奴隶制度!捍卫奴隶制的力量(包括政治和民间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不得不打一场美国历史上最血腥的战争终结奴隶制。但林肯宣布解放黑奴以后,黑人根本没有得到实质的解放,南方的黑人既很难接受教育,其投票权又被设置重重障碍,连生命权都无保障。在这个以自由、平等著称的国家,南方各州还存在着反人类的私刑,并公然实施着种族隔离,在废奴之后的又一百多年才因民权运动终止了“吉姆克劳法”……

在这个国家的民主进步中始终有这么一种怪异的不平衡,一股极其落后、顽固的牵制力量。想想看,在西方现代国家中,有几个国家的女性还在为生育权的自由自主而斗争?有哪些现代国家会动不动狂打爱国主义教育的牌,而且群众还相当吃这套?川普上台更暴露了一股强大的反智力量,连匿名者Q的那些荒谬绝伦的谣言都有大批信众。

所以,在先进的美国,始终存在着一股落后、狭隘的势力,尽管它常常被先进的力量遏制住。这股势力在川普时期获得全面释放,成为民粹主义的“基本盘”。这股力量包含的愤怒和怨气弥漫开来,就进一步淹没了理性批判的声音。而充斥着愤怒、仇视、敌意的社会气氛,正是一些文明国家民主倒退乃至走上独裁的前兆。

德国明镜周刊2017年8月一期杂志的封面。图中川普所戴头套为美国种族主义组织三K党的经典标识。

纽约城市大学政治系教授夏明说,川普有两大利器,一是仇恨,一是无耻。在2016的选举时,他煽动的仇恨主要针对穆斯林和墨西哥裔移民,而2020年,他主打的是仇华牌。就在两天前,休斯顿赖斯大学一位中国留学生住所的门上被涂鸦并贴上“Spy”(间谍)纸条。上个月,达拉斯附近某区的中国居民接到威胁信,说他们抢了美国人的工作,责令滚回自己国家,否则会遭枪杀……当然可以说这些事件都是个例,但当对华仇视的气氛越来越浓,这类攻击会越来越多。仇视不会打到对岸去,离它最近的目标就是在美华人。当我看到那位中国留学生门上贴着“Spy”标签时,我感到这个词是那么熟悉,敌意是自上而下蔓延的。⊠⊠⊠⊠⊠⊠⊠⊠⊠⊠⊠⊠(编者注:此处删15字,全文见纽约华人资讯网站。点击原文链接可达,下同)。但因为几个Spy而把数万留学生当成潜在Spy、怀疑对象,因此限制中国留学生入境,甚至如某大学那样把中国公派留学生集体驱逐,这和因恐怖分子来自穆斯林国家就把其他无罪的穆斯林也一起来仇视是同样的混账逻辑,这种疑罪从有、贴群体标签的做法往往也是种族主义者的做法。

在此情况下,我建议华人“川粉儿”也注意自身安全、提高警惕,放弃什么“倒逼改革”的春秋大梦。首先,川普根本对对岸人的权利不感兴趣,他意在生意,只想赚些钱作为自己的政绩。如他所说,“没有人是天使。”博尔顿新书里透露,他⊠⊠⊠⊠⊠⊠⊠⊠⊠⊠⊠⊠(此处删25字)。至于你们如何能从一个崇拜普京、对金正恩极有好感的人身上看出帮助别国争民主的高尚企图,我就不得而知了。连金某荣都明白川普连任更有利于管理层,因为他“只要钱”。⊠⊠⊠⊠⊠⊠⊠⊠⊠(此处删29字)。其次,历史上的冷战、反华为中国带来过改革?⊠⊠⊠⊠⊠⊠⊠⊠⊠(此处删27字)。相反,改革是发生在中美“和好”以后。所以,你可以为川普的“功夫病毒”、“间谍说”辩解,你可以赞成川普反华,但不要把它说成是为了中国人民好。这太幼稚且自作多情。

我有时和朋友分析为何华人中涌现出众多“川粉儿”,谈的较多的是两点。第一,中国移民多是社会达尔文主义主义者,信奉社会弱肉强食、成功者为大。川普作为富豪、真人秀大明星,妻美女娇,很符合国人对成功的定义。至少其生活比社区工作者奥巴马和老公务员拜登看起来精彩得多。此外,社达主义者对于民主党搞的照顾弱势群体、少数族裔那一套较为反感。虽华人也是少数族裔,但往往自觉和其他少数族裔不同,认定自己今天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挣来的,其他人不够勤奋,活该不得翻身。而最让一些华人改旗易帜、与民主党势不两立的大概是教育平权。其他权利可以不去维,上名校可是许多华人眼里的第一权利,谁敢动我的蛋糕,那真是不共戴天。

我认为另一个导致华人粉川的原因是长久在单一社会里形成的二元对立逻辑,譬如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类逻辑。专制是能在人身上打烙印的,除非你通过学习努力消除它。一些在⊠⊠⊠⊠⊠(此处删5字)生活过的人虽当日受了A大王的苦,但他们心里却依然残留着对领袖人格的喜爱,因此如有另一方政治强人B大帅可与A大王较劲,苦大仇深的他们立即可以崇拜B大帅如神明。看到“川粉儿”在批川文章下的污秽留言,以及他们写给川的颂歌、发出的诸如“你就是神派来的”这类惊叹,常让人无法确定是否身处美利坚,还以为梦回了大清。但同时,他们却闻左色变,因不少⊠⊠⊠⊠⊠⊠⊠⊠⊠(此处删16字)老同志,所以常常把中左混同于西左,搞不清楚二左之间的本质区别:⊠⊠⊠⊠⊠⊠⊠⊠,(此处删9字)西左是政府的批评者;⊠⊠⊠⊠⊠⊠⊠⊠(此处删14字),西左是为弱势群体发声的。他们所害怕的西左盛行的西欧、北欧,根本和极权无关,且生活幸福指数相当高,其社民主义是在认可自由民主制度和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前提下照顾弱势、让社会更趋公正。

几天前,我买菜路上在车上听了会儿波士顿当地的广播。他们采访了五个人,询问大选投票意向,其中四个都表示支持民主党。当然,波士顿的民意不代表美国,换了南方州,也许四个受访者都挺川。有趣的是其中两位的发言。一位男士激愤地说:“我肯定是选民主党,不管候选人是谁,就算他们让猫狗来参选,我也会投他们,至少猫狗是无害的!”另一位女士说:“他们(指川的支持者)说他能让美国恢复秩序,能让混乱局面平静下来。但是,他现在不就是我们的总统吗?我们现在不就生活在这种混乱中吗?”

大选当前的美国如同在十字路口:民主倒退还是前行?社会(以及社交媒体上的虚拟社会)走向更深的分裂还是缓慢修复?如果川普胜利,很遗憾那会是分裂、敌意和仇恨的胜利。作为一个普通人,我可能不得不接受这种结果,但我绝不会因此改变对贪权者的厌恶和批评。如梭罗所说,一个人“不会允许正义任由(投票)几率摆布”。自由主义者不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永远不会成为他们的信条。

德国明镜周刊2017年2月一期杂志的封面。


本文属个人观点,不代表《纽约华人资讯网》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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