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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国大学生创意写作短篇小说大赛 | 羽瞳《西行》说大赛 | 羽瞳《西行》(节选)

青春文学月刊 青春文学月刊 2021-10-09


作者简介

羽瞳,一九九五年生。辽宁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生,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二零一八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在《青春》《作品》《散文》《鸭绿江》《野草》《当代小说》《椰城》《中国铁路文艺》《海燕》《岁月》等刊物公开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十余万字。

羽瞳创作谈

01

飞机已经延误了七个小时。机场广播通知领碗面和矿泉水时,我正在想我哥。我哥死了,四五年了,意外事故,他在外地修古城墙,掉进挖土机挖出的沙坑里憋死了。工地说是失足,警察也说是失足。失足这个词用得好。我妈去世后没几年,我爸因为高温作业中暑,彻底失去了劳动能力,钳工做不成了,只能打扫卫生搞搞后勤。那时候我念高中,嗓子好,天津曲校来学校挑苗子,一眼相中了我。我跟我哥商量说我想去曲校学大鼓,反正我念书也欠奉,学费我自己挣,进学校唱一阵儿就能出去走穴,还能补贴家用。


我哥给了我一耳光,说唱大鼓是下九流,唱了就成了失足少女,从此就不是正经姑娘了。曲校没考成,大学也没考上,我哥非逼着我复读,他一边念书一边打工,供自己也供我。


任谁也没想到,我没当成失足少女,他却失足丢了性命。


我决定不复读了,到底去了曲校唱大鼓。我妈去世的时候,我觉着我是全天下最惨的那个,爸中暑倒在医院大小便失禁的时候,我在最惨的右上角加了个平方,我哥被沙坑憋死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人类会发明写作倒八、读作无穷大的数学符号。


我要去西安,飞机票是师兄给报销的。从曲校毕业后我还没来得及失足,就尝遍了失业的滋味儿。京津一家独大藏龙卧虎,东北唯二人转独霸一方,我在沈阳混了两年,白天在大学城卖奶茶,晚上赶上谁家打开场板儿的头疼脑热,我去谁家帮人家招揽生意圆粘子。正当我因为要交不 起房租被房东踢出筒子楼时,师兄给我打了个电话,“我这边儿缺人,你来不来?”


师兄是个东北人,东北逗哏,一张嘴自带喜剧包袱,他还没靠我赚到钱,先自掏腰包搭了张机票。师兄不比我混得好,图便宜,给我买了张小公司的二折特价票,半路经停石家庄,按准点儿本该半夜在咸阳机场降落。不料临起飞沈阳下了场雨,这家航空公司势力财力都有点儿不敢恭 维,延误起飞后一拖再拖,干脆排不上次序。我在椅子上坐了七个小时,闲得我在肚子里默唱了 二十多遍《渔舟唱晚》。


座位对面的女人吃完了火腿肠、卤蛋、鸡爪子,方圆五米如同开了家熟食店。我瞥她,她护食,过没多久干脆脱了鞋横躺在长椅上打盹儿。旁边小情侣卿卿我我了七个钟头,腻乎得比卤蛋还够味儿。女孩枕着男孩的大腿,再往下秃噜一会儿就该滑座位底下去了。我瞥她,她护男人,干脆开始和男朋友抱着啃。再对面几位农民工兄弟商量从西安转机去拉萨修庙,商量了三四遍后谁也不说话了,年轻些的一趟趟长途跋涉去抽烟,年长的打开抖音大声外放,听得我脑袋突突地跳。



孤家寡人的我干脆塞着耳机想我哥,我哥没坐过飞机,他连长途火车都没坐过。


机场广播念到我的航班号时我还兴奋了一 下,谁知道是通知旅客取矿泉水和方便面。我拖着行李箱排队领吃的,其实我不想吃,我就是觉着不占点便宜实在便宜了航空公司。航空公司给我发了第三条短信,从“起飞时间未知”,到“起飞时间凌晨一点”,再到“石家庄至西安后半程取 消,航班明日安排”,看得我一次比一次镇静,一次比一次想活剐了省钱坑师妹的大师兄。


我把手机按灭,又打开,确认了一次信息,“不飞了。”


“啊?”身后一哥们儿语气比我还垮,“啥玩意儿就不飞了?” 


我转过身搭话,我已经七个钟头没说话了,对于一个吃开口饭的人来说,这是毁灭性的憋屈。我说,“不是不飞,沈阳还飞,飞到石家庄降落,航空公司安排住处,后半程明天再安排。”


那哥们儿一脸茫然,“谁说的,你咋知道?” 


我把手机给他看,“没给你发短信?”


“我头一次坐飞机,不懂啊,”那哥们儿直抓头发,“机票不是我买的,留的不是我电话。”


我只觉心底一股对自己也对对方的同情油然而生,明明旅途还没开始,我已经快被羁旅他乡的落寞和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淹没了。


“那一块儿吧,”我说,“搭个伴儿,你是一 个人吧?” 


“一个一个,”他连连点头,“哎,太好了,再不说话我就该憋死了。”


我一边领方便面一边想,行,赶上个话痨。真行,一碗方便面就把人打发了不说,还不是我爱吃的口味。


十分钟后我知道了他叫迟超,比我哥还大五六岁,我俩并排坐在长椅上看电子屏,他捧着碗儿面吃了个天昏地暗,速度之快令我怀疑他从中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


我把我没开封的碗儿面递过去,“够吃吗?”


“够了够了,”迟超把汤都喝了个干净,纸桶被他捏扁扔进垃圾桶,“你不饿啊?”


我剥了颗大白兔奶糖,又递给他一颗,“胃都延误木了。”


他拿糖的动作有点儿迟疑,糖纸是被他活撕开的,糖从糖纸里蹦出来,掉在地上弹了两下。


我又拿出一颗,“别吃了。”


“没事儿,”他拿起来吹吹扔嘴里,“不好意思啊,好几年没吃过糖了。”


我说,“你几点来的?”


“一点,”一说这话他翻了个白眼儿,“五点多的飞机,一点我就到了,还不能抽烟,谁知道现在十二点多了还没飞。”


我差点儿噎着,“哥你来这么早干啥?”


“我妈怕我进不来啊!正午睡呢给我从床上薅起来了。”那颗糖在他嘴里不自在地左突右进,“你呢,啥时候到的?”


我疑惑为啥他妈怕他进不来机场,“三点多吧,从沈北过来还以为时间能长点,在白塔河等电车的时候就开始掉雨点。旁边老大爷还安慰我,没事儿,一会儿就停了,肯定能飞。”



“沈北啊?大学城?”他被糖粘了牙,“当时我出来的时候路过你们学校,心说这破地儿犄角旮旯的挨着监狱,咋还能有个学校呢?”


他起身装作扔糖纸,背对着我偷偷把糖吐了,我眼尖,干我们这行儿的都眼尖,站台上,台底下谁乐意听谁不乐意听一眼能瞧出来。我装没看见,心说瞧我这运气,搭话还搭了个刑满释放人员。


我说,“我都不知道我学校附近有个监狱。”


“不远,再往北,坐245半个小时,”他坐回来,指着我,“你真不吃啊?我给你接水?”


我装作不经意地重新打量他,个子不算高,挺白净,眼睛不小,算得上端正,甚至人畜无害,看人目光里什么都没有,跟我哥似的,有种疏离的坦荡和自然而然的熟悉。


估计是年少不懂事把人砍了,我心想,我初中同学因为打架斗殴都进去俩了,这哥们儿也没啥例外。


我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又掩饰不住好奇。迟超说,“你是干啥的?”


“唱大鼓的,”我说,“我不在沈北上学。”


“大鼓?二人转还是啥?现在谁还听那玩意儿?”他说,“去西安找工作?”


“差不多吧,”我有点不愉快地盯着手里的特价机票,“哥你说得对,要是有人听我就买头等舱了。”


迟超被我堵了一下,他抓抓头发,“我不是那个意思,哎,可能我在里头待了三年,跟不上时代节奏了,刚出来我特高兴,哎,我QQ号没 被盗!结果人家告诉我,现在都不用QQ了。”


我比他还不好意思,“也不是,我还用……”

身后有位穿衬衫打领带的眼镜男高声打电话投诉,“一个小时前我就给你们打了电话,你们占线,这一个小时我不停打,刚才那个女的说要给我个解决方案,请问方案呢?刚才不是你接的电话?那你把接电话的给我转接过来!”


迟超听了一会儿,小声嘟囔,“投诉有啥用,接电话的要是能让飞机现在起飞,他就不在那边接电话了。”


我有点想笑,迟超见我笑了,点开手机视频递给我看,“你是手艺人,我也是,你看哥的花式表演。”


视频上是他坐在缝纫机后头缝沙发垫,走线之笔直动作之流畅速度之惊人令我目瞪口呆,视频七秒钟,七秒钟他给一整个沙发垫纳好了边。我打心底钦佩,“真牛啊,你现在干这个?”


他说,“这我刚出来录的,在里头三年,净干这一件事儿了,能不牛吗?”


我特别想捂脸苦笑,这位话痨怕是三年憋得够呛,又说,“进去之前我还有个对象来着,比我大七岁,都快结婚了,宣判的时候我在被告席回头,你猜我说啥?”


我发挥我的职业道德,配合他的眉飞色舞,“找个好人嫁了吧。”


“还真是这句,我当时觉得我老帅了,可潇洒了!”他更眉飞色舞了。


机场里飘荡着一股方便面味儿,吃饱了的人群稍稍打破了午夜的沉寂,打电话投诉的改成和邻座投诉,小情侣腻在一起说着我都能听得见的悄悄话,霸占一排座椅睡觉的睡醒了也不起来。落地窗外的停机坪一片漆黑,地上的指示灯代替了星辰的影子。我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很少在午夜的寂静中听到这么多人一同窃窃私语。



迟超目不转睛地目送打扫卫生的老头老太拎走半人多高的垃圾袋,那里面都是泡面桶和没喝完的泡面汤,他嘀咕,“得给他们加钱,这得老沉了。”


“飞机经常延误,他们都习惯了。”我说,“都得生活。” 


“都得生活”,这是我哥的口头禅,我哥这人时常吃亏上当,地铁里装聋哑人骗钱的把戏不知道成功骗过了他多少次。每次被我教训后,他都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仿佛这样所有人就都能得到安慰。我低头盯着鞋尖,寂静和嘈杂相生相克,疲倦令寂静变得躁动,令嘈杂变得迟缓。寂静和 嘈杂的夹缝仿佛孤身一人的殡仪馆。我去过两次殡仪馆。


我哥死时我没哭,在太平间认尸时我也没哭,出殡时没哭,我哥被推进火化炉我仍然没哭。我哥有个女朋友,到他死我才知道他有个女朋友,她倒是一直知道我哥还有我这么个妹子。差点儿成为我嫂子的女生哭得很文艺也很矜持。她对我说,“你哥的钱都用来养你,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我觉着我就像被堤坝截住的河水,等待着山呼海啸的蚂蚁啃食水泥和砖石。眼镜在忙乱中不知被我随手丢哪儿去了,我睁着高度近视的眼睛,高度近视的视野令准嫂子的脸模糊不清。模糊不清的准嫂子是很美的,美得梨花带雨。准嫂子走了,我哥留在了殡仪馆,第七层左数第五个 格子。人们都走了,我在长椅上坐下,密密麻麻的格子虚化成被蚂蚁蛀蚀得千疮百孔的堤坝,我坐着,忙乱的盛夏和忙乱的葬礼令我散发着忙乱的汗酸味。


我听清了准嫂子的画外音,“他的钱都用来养你,我的钱都用来养他。”


这就是我哥弥留之际的生活。


新的登机口挺远,要上楼,扶梯也停了。我从未在凌晨三点多如此精神活跃,困过了头反而兴奋,手指都在细微地发抖。迟超倒是习惯得多,他是夜行动物,给KTV看一宿场子依然精神百倍。他拖着我的箱子在前头走得飞快,我踩着小高跟鞋跟着跑。箱子是他主动接过去的,也是我主动递给他的,箱杆握进他手里的时候,他脸上肌肉有一瞬间的放松。


我捏着皱巴巴的机票,登机口排了一串长龙,我和迟超夹在中间。他低着头研究我箱子上的卡贴,我看多了《旺角监狱》和《大追捕》一类的电影,斟酌了半晌措辞,终于忍不住问,“里头有人欺负你吗?”


他同时指着卡贴,“段奕宏?”


我俩都愣了一下,话茬还是撞在一起,“你还认识老段?”“你也太小瞧你哥我了。”


我说,“我可喜欢老段了,尤其喜欢他演的警察。”


迟超抓了抓头发,我从自己未落的话音里琢磨出一丝别扭,大师兄曾经说我不太适合唱大鼓,应该去说相声,说话往人腰眼子上捅。


队伍开始移动,准备登机了。他还拖着我的箱子,又要接我的包。我说,“没事儿,不沉。” 他点点头。每次登机前我都会紧张,我害怕一切 没着没落的东西,从我哥死后就成了这样。我哥死后我总是想象我哥死前的状态,脚下踩空失重,陷入沙堆挣脱不得,从上至下倾泻的沙土掩住口鼻,代替空气进入肺部,闷死,呛死,这两种哪种也不好受。坍塌和陷落的恐怖令我手脚冰凉,恐惧和巨大的悲伤吞噬四肢百骸。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无法乘坐电梯,躺在宿舍上铺睁着眼,成宿成宿无法入眠。



我哥死前一星期,给我打了最后一通电话,他手机坏了,特别卡,说想买个新的,还舍不得。我一边跟幂函数较劲,一边愤愤不平,“你要是不让我复读不就有钱了,曲校贵是贵,我能贷款也能演出赚钱不是?”


我听了半天我哥的呼吸声,笔在练习册上无意识地写了几个前后不搭的公式。我不想道歉。我哥说,“你以为赚钱那么容易?”


我下意识想反驳,他又说,“等城墙修好了,哥领你坐飞机见识见识,从上头俯视肯定和从墙根儿底下仰视不一样。”


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行了,就你修的那小破城墙,飞机上瞅不见。”


迟超的座位在我斜前方,隔着过道。他坐在紧急逃生口那一排,空姐温柔地问他可不可以在危险发生时先协助其他乘客逃脱,他似懂非懂地点头,茫然地翻看逃生手册。空姐走了之后他回头问我,“这是给我机会当英雄吗?”


我也坐过那个位子,坐在那儿就感觉飞机失事的概率比平时高了一倍,我说,“你就当是。”


他忙不迭摇头,“还是别了。”


坐在我旁边的大哥一身的牛粪味儿,熏得我有点头晕。飞机起飞时的失重像是要把我浑身的血液抽离躯壳,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努力不去想我哥临死的样子。迟超在这时回头,盯了我一眼,说,“耳朵里难受。”


我说,“把嘴张开。”


他转回去,我看见他张开嘴,用手指揉了揉耳朵。邻座大哥问,“你老公?”


“我哥,”后半夜,机舱里只有一点微弱的灯光,窗外也漆黑,城市灯火渐渐离我而去,摇曳如烛。我升上半空,在气流巨大的嗡鸣中鼻子一酸,“我哥没坐过飞机。”


......

*全文刊发于《青春》2020年第10期



主持人:赵步阳

责编:朱广金

文:羽瞳

图:网络

版:李钰玲

监制:游于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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