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冠清:《21世纪资本论》是21世纪版的《资本论》吗
点击标题下「蓝色微信名」可快速关注
郭冠清
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
郭冠清(图片来自互联网)
作者介绍 郭冠清(1967—),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研究员、教授,《资本论》研究室主任,当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创新智库办公室主任、理事、学术委员,中国《资本论》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政治经济学论坛副秘书长、中华外国经济学说会理事。郭冠清研究员在《经济研究》《中国工业经济》《经济学动态》等刊物发表论文数十篇,出版《西方经济思想史导论》《文化、技术与企业制度变迁》专著两部、译著两部和合著多部。微文是作者2014年阅读《21世纪资本论》写的随笔,未公开发表。
《21世纪资本论》(Capital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凭借优美的语言、浩瀚的数据、动听的故事,以及时而略带忧伤,时而慷慨激昂的论调,在“不平等”这一金融风暴后容易引起共鸣的主题和“资本论”这一独具魅力的名称烘托下,在全球掀起了一股热议的浪潮,而诺贝尔奖获得者克鲁格曼在《纽约时报》上连发三篇评论的推荐更是将它从一部经济学著作推升到雄踞畅销书排名第一的位置。于是,已经走下神坛的经济学再次受到人们的青睐,名不见经传的法国作者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成为大红大紫的风云人物,并获得当代马克思的殊荣。一时间精通英语(或法语)的学者迫不及待地拿起这部685页的巨著如饥似渴地品味起来,而略带语言障碍的人们正满腔热情而又焦虑不安地等待中文版的出版。毫无疑问,《21世纪资本论》不仅将“掘墓”的无产阶级、“迷茫”的中产阶级和“优雅”的权贵阶级唤醒,而且也成为知识分子“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甚至出现清华大学某著名经济学家连标题都还没有看明白就开始写评论的笑话。对于《21世纪资本论》为何获得如此成功的讨论不是本文的重点,本文试图回答《21世纪资本论》是否是21世纪的《资本论》,或者说《21世纪资本论》是否是《资本论》的继承和发展这一容易引起误解的问题。虽然《21世纪资本论》书名的关键字法文版Le Capital(英文版译著名称Capital)与马克思亲自校对的《资本论》(第一卷)法文版的名称Le Capital(英文版译著名称Capital,德文版原著名称Gas Kapital。需要注意法文版是马克思亲自校对的最后一个版本,比德文版更具有权威性)相比较看不出有任何差异。本文在质疑《21世纪资本论》作者是否读过《资本论》基础上,对两部著作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和主要研究内容进行了比较。
一、《21世纪资本论》作者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吗
在回答《21世纪资本论》这部如火如荼的著作是否是21世纪版的《资本论》时,一个看似荒唐却不乏意义的问题是,皮凯蒂读过《资本论》吗?如果没有读过,除非巧合,否则又何谈继承和发展呢?
我们不清楚《21世纪资本论》书名究竟是为了吸引眼球还是为了表示对马克思的敬意,才特意取的名字,但是有一点我们清楚,皮凯蒂没有完整读过《资本论》,甚至没有认真读过介绍《资本论》的经济思想史教科书。在这部英文版出版不到五个月时间就销售45万册的著作中,至少有16处提到马克思的理论,有的还专列章节进行评述,但是除了在引言部分称赞马克思的光辉“超越时空”以表示对马克思尊重外,不像对待不断重复使用但态度如一的《高老头》和《理智与情感》那样,更多的是对马克思理论局限性的委婉或直接的批判,只是从这种批判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没有读过《资本论》第二卷和第三卷,甚至人们熟知的马克思的基本观点也不清楚。举例而言,他对马克思“平均利润率下降规律”进行评判时,如果不知道《资本论》第三卷中所列的阻碍平均利润率下降的六个原因也就罢了,但是不该用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中的假定进行评判。由于不知道马克思的“平均利润率下降规律”是技术进步带来的资本有机构成提高的结果,而错误地认为马克思的理论基础是假定不存在技术进步,这一点,就像看到一个苹果没有掉到地下,就兴奋地认为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不起作用一样。有趣的是,他在讲述他的“第二定律”时,不知道书中提到的“哈罗德-多马模型”来源于《资本论》第二卷本身并没有什么,不该连马克思的“再生产理论”也不知道。
应该指出的是,虽然著作的名字带有“资本”,但是由于皮凯蒂不知道货币、土地、房地产和未被使用的厂房与设备等都不是资本,却错误地将资本定义为私人、企业和政府所持有的全部存量资产。这不仅带来计算的复杂度,而且由于没有厘清消费性财富和生产性资本的区别,简单地将两者相加,还导致对资本回报率等的计算存在系统偏差,这也影响了结论的正确性。当然客观地讲,皮凯蒂从来没有公开声称他的著作是马克思《资本论》的继承和发展,也没有说过他研读过马克思的《资本论》,这里的质疑有失公平。
二、分配问题是经济学的核心问题吗
《21世纪资本论》研究的是收入和财富的分配问题,其研究领域限定在分配方面。相对于研究“资源配置”的新古典经济学而言,皮凯蒂把分配问题作为核心问题去研究,是一种很大的进步。但是分配问题是经济学的核心问题吗?如果不是,那么究竟什么是经济学研究的核心问题?或者说经济学的研究对象究竟应该是什么呢?这是一个带有争议的问题,我们不对这个问题作出直接回答。既然本文讲的是《21世纪资本论》与《资本论》的比较,我们不妨看看《资本论》的研究对象。
对于经济学的研究对象,马克思写道:“我要在本书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应的生产和交换的条件。”(注意条件的译法来源于德文verhältnis,与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的广义生产关系用的是同一个词)。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研究的是资本的生产过程,对生产的形式和生产条件作了深入分析。在《资本论》第二卷中马克思研究的是资本的流通过程。对于流通和交换的关系,马克思(1857-1858)写道:“流通本身只是交换的一定要素,或者是从总体上看的交换”,这说明研究流通过程和研究交换过程是一致的。在这一卷中,马克思对交换的形式和交换条件作了详细的分析。在《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研究的是资本主义生产的总过程,是把生产和交换作为互相联系又互相作用的整体去研究。为了便于研究,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在研究生产时也研究交换(如第二章交换过程), 不过是在生产的基础上,为了研究的需要研究的交换;在第二卷研究交换时也研究生产(如简单再生产和扩大再生产研究中包含了对生产的进一步研究等),但是研究生产的目的是为了更深入地研究交换;在第三卷,马克思把第一卷、第二卷研究的结果作为一个整体去研究,并在研究生产和交换时,研究了分配问题。
从以上比较可以看出,《21世纪资本论》与《资本论》研究对象是不同的,分配问题只是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一个方面,由于生产决定分配,只有搞清楚生产关系的内部结构,才会对分配问题提出深刻见解,也就是说,我们不能离开生产只研究分配问题。
三、经济学是一门历史的科学吗?
《21世纪资本论》是第一本有关收入和财富的具有历史性质的经济学著作,它试图用历史的观点回答在长期经济增长中收入和财富的分配问题。在《21世纪资本论》中,皮凯蒂毫不客气地指出,经济学家通常遵循自己所假定的科学方法,这些方法依赖于滥用数学模型,实际上是对内容空洞的一种粉饰,没有什么价值。他也因为对新古典经济学研究方法不满,而离开美国回到了法国。相对于新古典经济学“数学化”倾向,皮凯蒂取得了也许他没有想到的成功。确实,仅凭他对长达三个世纪的经济史资料整理贡献而言,完全有资格摘取诺贝尔经济学奖桂冠,尽管作为有良知的经济学家,他可能拒绝接受这个奖项。不过,这里的问题不是评价皮凯蒂的贡献,而是从方法论角度看,历史方法是科学的研究方法吗?我们对这个问题也不作出直接回答,还是看看《资本论》的研究方法吧。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以唯物史观为指导,通过深刻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规律,同时也使唯物史观得到了科学的验证和进一步的丰富和发展。具体而言,它运用唯物史观方法,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中解释社会经济制度变迁,以生产资料所有制为基础确定整个社会经济制度的性质,在历史形成的社会经济结构的整体制约中分析人的经济行为,依据经济关系来理解政治和法律的制度以及道德规范,证明了社会形态的发展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历史过程。唯物史观是马克思的两个伟大发现之一,它是在批判黑格尔辩证法的基础上,形成的“改造世界”而不是“认识世界”的方法。在讲《资本论》研究方法时,有时也讲“唯物辩证法”,事实上二者是统一的。与《21世纪资本论》杂乱的历史资料和文学故事堆砌不同,《资本论》是按照从抽象到具体的逻辑展开的,并在叙述中,遵循逻辑顺序与历史顺序的一致即逻辑与历史统一的方法。从抽象到具体和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方法是唯物史观在《资本论》体系中的具体再现。
从以上比较可以看出,《21世纪资本论》与《资本论》研究方法是不同的。在对待历史上,马克思虽然重视历史方法,但是与《21世纪资本论》多处出现矛盾的逻辑不同,遵循逻辑与历史的一致。例如,对劳动价值论的分析,与亚当・斯密重视历史而牺牲逻辑和李嘉图重视逻辑而牺牲历史不同,马克思做到了逻辑与历史的统一。在叙述方法上,马克思虽然重视具体的形式,但是与《21世纪资本论》对于具体现象描述不同,遵循从抽象到具体的逻辑,这一点可以从价值到货币形态、从剩余价值到利润的转换等中明显看出。
四、造成不平等的原因是什么?
与亚当・斯密在肮脏的资本原始作坊里看到“无形之手”可以促进社会繁荣不同,皮凯蒂从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奥斯汀的《理智与情感》、狄更斯的《雾都孤儿》、左拉的《萌芽》、雨果的《悲惨世界》、美国的流行小说《飘》和家喻户晓的电影《泰坦尼克号》等中,看到了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而正是这种对工人血汗的榨取才使得社会愈来愈不平等,于是在流完“拉蒂涅斯”的最后一滴眼泪后,皮凯蒂怀着中世纪对金融资本的仇恨,满怀激情,给出了充满诱惑的全球化“平等”方案。确实,《21世纪资本论》最具特色的地方,也许就是通过生动活泼的语言,完整而又精彩的故事,带我们“穿越”到“世袭资本主义时代” “镀金时代” “超级精英时代”,近距离感受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不平等”状况如何演化,而到了21世纪又如何面临回归“世袭资本主义时代”的难题。有趣的是,其解决不平等的政策建议,也染上了文学情结,他挥舞着唐吉诃德的大刀,勇敢地向权贵阶层冲去。其提出的约束资本的税收方案,是建立在资本主义民主幻想基础上的乌托邦方案。
在经济学中注入文学元素,赋予枯燥的经济学以灵魂,不是皮凯蒂的创造,这一点他走进了马克思。为了表述《资本论》高深的理论命题,马克思多次引用了但丁、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塞万提斯等文学巨匠的作品,甚至像古代的作家荷马、索福克勒特、荷力士安蒂、巴特洛士的诗篇,也都加以巧妙的运用,还不时见到希腊、罗马、印度、北欧等文明古国的许多神话。不过,《资本论》中对神话传说、文学故事等的应用都是直接为主题服务的,没有《21世纪资本论》中不断重复的大段文学故事,依然极具感染力。总的来说,在形式如何表现内容方面,也许马克思更聪明一些,皮凯蒂更机智一些。
借助生动的文学故事和欧美国家近300年的历史数据,皮凯蒂揭露了资本主义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总趋势,其核心命题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如果放任其自流,纯粹资本主义(即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自由市场经济)天生具有一种使财富和收入分配的不均等程度加剧且得到无限持续的长期内在趋势。在这种长期趋势中,核心机制是资本报酬率大于经济增长率(r > g)的必然性;第二,在财富和收入不平等中,最严重的问题不在于基尼系数的大小,而在于不平等结构的细节之中。例如,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法国、德国、英国和意大利等国家,最富裕的10%人口占有国民财富的约60%;而在美国,最富裕10%人口的财富份额达到70%。最令人震惊的是,在所有这些社会里,半数人口几乎一无所有:最贫穷的50%人口占有的国民财富份额均低于10%;第三,最重要的不是不平等的程度,而是不平等的合理性问题。推动不平等程度的机制,正在破坏民主社会及其价值观,而民主社会的价值观(通过个人的学习、能力和努力来获得成功)是一个社会经济繁荣的健全基础。基于历史数据的详细分析,皮凯蒂很有把握地断言,21世纪可能恢复到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世袭资金主义”形态!那不是《简爱》中迷茫的简在森林中听到罗切斯特亲切地呼唤她名字的时代,而是《高老头》中拉蒂涅斯断然放弃事业,无情地走向贵族小姐的时代!
尽管《资本论》同样有文学故事和历史材料,但是与皮凯蒂不同的是,《资本论》是通过逻辑的方法论证不平等不断加剧的。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以劳动价值论为基石,以劳动力转为商品为条件,创造了剩余价值学说。追逐利润的资本不断通过延长劳动时间和提高劳动强度为资本创造更多的剩余价值,由于劳动在与资本对立中处于天然的不利地位,劳动的份额有不断下降的趋势,而一个失业后备军的存在更加重了这种不平等。由于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被资本家无偿占有,自然解决不平等的方案就是推翻资本主义。应该指出的是,工人不断增加权力的斗争,才使得工作时间缩短、社会福利提高,工人状况发生改变,但是工人状况的绝对改善,并不意味着相对份额的提高。需要指出的是,前苏联在生产力比较落后的情况下,跨越卡夫丁峡谷,建立一种新的制度,可以看作是一种制度创新,但并不是《资本论》的逻辑。
《21世纪资本论》带着复仇女神的怒火向新古典经济学发起了挑战,并通过浩瀚的历史数据向人们展示了一幅过去“人类缺乏平等”而且在可预见的未来也没有迹象能够实现“平等”,并且“不平等”还在不断扩大的悲惨画面。至于如何解决不平等,那就让我们怀着中世纪的仇恨和对资本主义民主的无限向往去向权贵阶层开刀吧!
尽管《21世纪资本论》通过丰富的历史数据印证了马克思《资本论》的某些结论,其回归政治经济学的建议、消除不平等的呐喊、对权贵阶层的批判,连同注入文学元素的生动表现形式等,都带有《资本论》味道。但是从以上的比较可以看出,《21世纪资本论》并不是对《资本论》的继承和发展,书中对马克思的一些评判也并不客观。对于皮凯蒂之于马克思的自信,以及他的乌托邦建议,也许用庇古对凯恩斯的评论更合适些:我们看到的一个人对着月亮射箭,不管他的箭法如何,我们都会敬佩他的独创精神。
站在经济学顶峰往下看,皮凯蒂似乎已经走了很远,但似乎还有一段路要走,他乏力了。我们在热情欢呼《21世纪资本论》之时,也期待皮凯蒂用丰富的历史数据和严密的逻辑,为发展《资本论》做出更多贡献。
中国政治经济学智库 ∣ 长按关注
长按,识别二维码,加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