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科大】概率论友情
(一)
我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翻过一本书,叫《随机过程导论》。书虽然是“高深”的数学,但风格优雅,结构考究,每章后边还用一个小故事把内容总结一下。其中的一章,题目是“势”。势这个概念,高中的物理就有,但在一本数学书里奇妙地出现,让我始料不及,很着迷。大学毕业后,虽然做了一些其它事,那本书却难以忘怀。几年之后,我不断努力,竟跌跌撞撞的爬到了作者的麾下,作了他的学生,学了概率论,而学习的时候知道概率论可以用到金融业,于是毕业后在华尔街工作了近二十年,每天的工作都和那本书有点关系。所以我觉得这本书改变了我的人生。
(二)
有一天,我们银行的首席风险执行官(CRO)到伦敦出差,晚上请一些小干部吃饭,我也算一个。席间他忽然说,提个建议,与其我在这夸夸其谈,不如你们每人说一段。我起个题目,每人说一个发生在你二十岁左右,改变了你人生的一件事。于是大家一个接一个的就讲开了。有的说十八岁时在麦当劳打工,受尽了苦,于是发奋考了大学,从此一路顺风。有的说十七岁上父母离了婚,老爸不知何处去了,于是发奋考了大学,从此一路顺风。等等,等等。
我呢,就讲了上边那个故事。CRO很喜欢,觉得虽然我这个故事有些书卷气,但我有锲而不舍的精神。而后他又在其他场合讲了这个故事,好多人更向我打听这本书。
(三)
故事讲得不错,我于是想写写《影响我人生轨迹的十本书》。不用说,第一本就是那本数学书,其后才是文学,哲学,政治,经济,历史,艺术等方面的东西。我给导师厄罕写了封信,讲了我的感谢之心,老师也很高兴地回了信。
(四)
前几天我去纽约工作,顺便去普林斯顿看厄罕,我们相约在维德斯蚌(Witherspool)街上的“世界真小”(Small World)咖啡店见面。我进门看了半天居然没看到他,还是他先喊的我,真不好意思。不过老师老了些,白发多了,算是我没看见他的理由。我给他带了两盒精致包装的英国茶,想来他出身土耳其贵族,也许会喜欢这玩意。他呢,递给我一本书,是David Lindley写的《不确定性:爱因斯坦,海森堡,波尔和科学之魂的困扰》。那本书我有,总是在枕边。我要写的《小小粒子与芸芸众生》系列就是受了这本书的激励,当然由于时间问题我写得断断续续。
厄罕说,我从系里走到这,路上正好路过纳索街上的“迷宫”书店。每次走过书店,我总是难以抗拒地翻翻旧书,然后买一本带到这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品评是否应该留下这本书。我挑的都是比较薄,价钱三五块的书,新旧都有,别人都笑我有这个“癖好”!
我说我也一样,伦敦有好多小书摊子,我总是难以抗拒地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书,有时路上人家放出来一些旧书,我也要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宝藏。我们有同样的“癖好”,呵呵!
(五)
我们俩这次见面,大约是2012年。话说这之前的2009年6月2日,厄罕有个中国女学生来和他请教做什么暑期课题。厄罕以前问过她是否听说过Kai LaiChung,女学生说没有。厄罕愣了一下说,“奇怪了,他告诉我他在中国还是挺有名的啊。”
这天厄罕又问她,“你真没听说过Kai LaiChung?”她又摇了摇头。厄罕说,“唉,Chung昨天过世了。我和他认识四十多年了。”厄罕并没有显得特别悲伤,只是沉默了几秒,就开始布置课题的相关任务。
那天早上,Chung的儿子告诉厄罕Kai Lai过世的消息。厄罕和这个世界顶级的概率论专家,钟开莱,合作了四十年。
(六)
钟开莱(Kai LaiChung),1917年生于上海,浙江杭州人。1936年入清华大学物理系,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数学系,之后留校任数学系助教。钟开莱师从华罗庚,也是中国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研究的开拓者之一的许宝騄的学生。1944年考取第六届庚子赔款公费留美奖学金。1945年底赴美国留学,1947年获普林斯顿大学博士学位。上世纪五十年代任教于美国纽约州塞瑞克斯大学(Syracuse),六十年代以后任斯坦福大学数学系教授、系主任、荣休教授。钟开莱先生著有十余部专著,为世界公认的二十世纪后半叶“概率学界学术教父”。
钟先生的名字在他的领域之外基本没什么人熟悉,而且就象薛定谔这个名字被很多人误认为是中国人一样,钟开莱还经常被误认为是西方人。
(七)
1945年,钟开莱获得庚子赔款公费留美奖学金到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到普林斯顿第一天,他说,“今天是我到美利坚这所大学的第一天,我一定要到镇上最好的餐馆大吃一顿!”就这样,他从火车站拖着行李一路走到普林斯顿最好的法式餐馆Lahiere’s. 他那么多大包小包,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好说歹说才被男侍放进餐馆。到了餐馆,也是天有神助,在那个没有网络没有电视信息闭塞的年代,他竟然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食客就是Harald Cramér。Harald Cramér当时是概率和统计学界的世界第一人,是斯德哥尔摩大学派到普林斯顿的访问学者,也才来普林斯顿没几天。钟开莱就跑到Cramér面前,一本正经地介绍自己,共同吃了一顿饭,饭毕之后Cramér就成了钟开莱的博士生导师。Cramér只在普林斯顿呆了两年,两年之后,钟开莱拿到了博士学位,而Cramér则回到斯德哥尔摩大学当了校长。
极度聪明的学者通常极有个性,说话直来直去,不拘小节。钟开莱也是这样。有一次在德国柏林的会议,中间休息一次,学者们喝咖啡联络感情。会议的主席是一个新近崭露头角的年轻人,走到钟开莱面前想和他套近乎。那年轻人还没开头,钟开莱就劈头盖脸的骂开了,“主席啊,刚才发言的那个俄罗斯人,讲两句话就要表扬自己,一表扬自己就要大家祝酒,发言一小时祝了十一次酒。我们不能说他,你就不能提醒提醒他吗,真是不开窍。”年轻人彻底懵了。钟开莱不再说话,低头吃蛋糕喝咖啡。过了一会,看到年轻人还没走,突然说,“算了算了,姑且念在蛋糕的份上。啧啧,这德国人真是会做蛋糕啊。”
钟开莱成名之后和厄罕共同创办了一系列讨论概率论难题的讲习班,定期在不同的大学举行讲习班,还编辑了许多学术刊物。有一期讲习班在钟开莱任教的斯坦福大学,时间定在一个周二的下午。厄罕就和钟开莱说,“周二下午斯坦福还有一个统计学大会,很多统计学家肯定两个会议都想来。你不如换个时间吧。”钟开莱击掌笑着说,“我就是特意安排在这个时间的!这样所有的统计学家就来不了我的讲习班啦。我最讨厌统计学家了。”
(八)
钟开莱给人的印象总是牛逼哄哄的。在西南联大时,甫列华氏门墙,一天华老爷子啰里八嗦讲了一大堆东西,钟开莱不服气回家折腾了十页的纲领性文字,第二天上课的时候扔给华罗庚,意思是你拿去看吧。华老爷子很不爽,说你不就是个毛头孩子吗,跟我玩这套,华罗庚也折腾了一晚上,硬是把这10页压缩成3页,回敬给钟开莱。
钟开莱原本就读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物理系,当时西南联大理学院院长是吴有训先生。
吴有训开设光学课,钟开莱听了几次课以后觉得他讲授的内容书上全都有,自己看书自学就可以,就开始逃课。
可当时理学院听课的学生只有寥寥十来人,走了一个很现形,吴有训很快发觉钟开莱逃课的事实,大发雷霆。钟开莱担心今后的日子混不下去,所以转到了数学系。
钟开莱在美国留学时,导师除了Harald Cramér外,还有师从John Tukey。据说John Tukey曾经用红笔把钟开莱论文中的语法错误一一标注出来。钟开莱就跑到图书馆把John Tukey的全部著作都找出来,用红笔将其中的所有语法错误也一一标注。
(九)
前面我介绍了一下钟开莱,至于他与我导师厄罕的友情,我前面提到的那个与厄罕做暑期研究的中国女学生写过,她写道:
在厄罕教授回忆的往事中,不时蹦出一些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人名。每每我现出疑惑的神情,厄罕教授就解释说,“喏,这是当时最聪明的拓扑学家。”“喏,这是当时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院长。”这样的次数多了,他突然笑嘻嘻地说,“你一定奇怪我怎么认识那么多名人?实话告诉你,我的朋友全是学术名人。至于开莱啊,他结交的名人就更多了,不但有学术上的,还有政治上和商业上的。他的妻子是菲律宾一个很显赫家族的千金小姐,他的儿子现在在华尔街的一家公司做CEO。至于公司的名字嘛,嘿嘿,我以后再告诉你吧。”
然后,教授望着书架上的几册书,我知道了,在他的视线中,已经不再有我,也不再有那些书,满满地全是属于老人的回忆。他说,“我第一次遇到开莱,我就知道我们要成为终身的好朋友。真是个人物啊!你知道什么叫人物吗?就是,我有许多话要说,又不敢说,他全部替我说出来了。”
厄罕教授的概率论课是我在普林斯顿上过的最难、最幽默,也是收获最大的课程。他总是穿着一身黑色小礼服,白色衬衫黑色领结,在黑板上用优美的花体字写板书。一开始,习惯了Powerpoint板书的同学都怨声载道,抱怨看不懂花体字。不久,大家就被这矮小的土耳其老人的幽默所打动了,他的演讲与教科书无关,听了演讲再去看书,多花心思想想。
(十)
我读到她的这些话时,不禁会心一笑,那就是我所知的厄罕啊。我在1991年来普林斯顿师从厄罕,听他的课,也是这种感觉。
关于这个中国女学生,我把网络上搜索来的信息抄录在这:
上海新东方学员沈诞琦已被美国普林斯顿、耶鲁、斯坦福、麻省理工、哥伦比亚、达特茅斯学院、杜克大学等名校全奖录取。与此同时,国内的大学诸如清华、北大、港科大等名校也都纷纷伸出邀请之手,给她保送名额。
能同时被美国诸多“牛校”录取,而且都是全额奖学金,这在上海新东方的历史上也比较少见。沈诞琦同学目前还没有决定去哪所学校,她说将在普林斯顿和麻省理工之间选择一所,而无论她决定去这两所学校中的哪一所,她都将得到每年49000美元,四年共计196000美元。问她为什么不去耶鲁,她说耶鲁偏文科,而自己比较喜欢理科。
我听说,她毕业时对华尔街的工作嗤之以鼻,现在主要是在写作。写什么,我不知道。
(十一)
我问厄罕诞琦学得怎样,他一口称赞。我说你知不知道她文章写得非常好。他说,我只知道她写了我和开莱。我说我读过那篇。我俩一起笑了起来。
(十二)
按照诞琦的说法,厄罕在普林斯顿创建了世界上唯一的运筹和金融工程系,得以使普林斯顿大学在这一领域的教育和研究走在世界前列。
原因是这样,我在普大的时候,我们系叫做运筹学和土木工程系。为什么这两个专业在一起,我想是因为运筹学太小,不能自成一系,而且其中几个教授研究方向和交通有关。
后来,金融工程发展迅速,厄罕领导成立运筹学和金融工程,与土木分离,单独成系,盖了一幢漂亮的新楼。
(十三)
那天,我和厄罕出了咖啡店,在门前照了两张相,一张的背景是我们的咖啡店,一张是钟开莱“从火车站拖着行李一路走到普林斯顿最好的法式餐馆Lahiere’s”。
(十四)
我和厄罕到系里走了一圈。小院里最美的一座建筑,却是现代的建筑。室内天井的一面是个三层楼高的屏风,有东方的图案,大概是厄罕喜欢的吧。所有工作的都是中国人,和三个中国学生谈话时,我说厄罕,还是中国人用功,厄罕说,他们反正也没别的事做,就像我当年来的时候。我俩相视而笑。
(十五)
厄罕五九年来美国到密西根大学,63年得学士学位,64年得硕士学位,65年得博士学位。一年一个学位,今天谁能做到?
(十六)
书架上有很多书,我说想写本概率论内容的通俗书,他于是搬出一堆,给我提了些建议。
我不客气地又要了本书,是厄罕的新作:实凸分析《Real and Convex Analysis》。厄罕给我题词:Dear Dawei, for your enjoyment!
我要走了,厄罕说,还要点什么,我说我已经拿了两本书,足够了。厄罕说,我再给你一个,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钻石样的玩意,给你,二十面的骰子,你可以手动模拟(simulation)!算一算,每面的面积,形状,为什么要那样才是个公平的骰子。
编辑: 张红 (818), 杨润东(13M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