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系科大】77高考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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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期
那是1977年12月10日,一个寻常的冬日,高考的第一场:语文。我坐在久违的教室里,打开了作文试卷。看到考题的一刹那,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足足有五分钟,脑海里就响着一句话:“完了!完了!这回没戏了!”
本次作文考试有两题供选择,第一道题是“紧跟华主席,永唱东方红”,题目空泛无物。除了堆砌口号,我实在不知从何落笔才不会跑题。另一作文题选自一首叶剑英元帅的诗:“从‘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谈起”。考前我也不是没想过这首当时最时髦的诗可能会成为考题。可这两句诗不但谈不上文采,连格律也不符,平仄仄仄仄,仄仄平仄平。用不规范的打油诗来测试考生的语文水平,多少有些不靠谱是不是?可是在那个时代,这样的题目在政治上绝对正确,实际上又不在大部分考生的意料之外。来考场的路上,看见许多考生临阵磨枪背范文,我心里颇不以为然,以为作文的题目一定会别出心裁,让人意想不到,以便将各种水平的考生区别出来,既然猜不中,还不如把有限的时间集中到薄弱的科目上去,没想到押错了宝。
1977年的高考是中国千年考试史上最奇特的一场考试,吸引了十二届毕业生,还有尚未毕业的学生,甚至是初中生。考试时间设在冬天,也是新中国高考史上的第一次。全国570万考生,包括专科在内,仅录取了27万,录取率仅5%不到。考生们同根同源,智力比来比去其实差不多,要想在高考中超越20个智力相差无几的同胞,除了靠运气,还要看自己的准备是否对路了。
那年本省的语文考试,文科除一篇命题作文外,还有一道简单的古文翻译可以捞分,而理工科则是一文定高下。我虽然写过数量可观的“文章”,可是仓促之间写出的东西,能比得过别人仔细推敲过的范文吗?
到了1977年的夏天,我已经在乡下插队两年多了。从外表上看,我和插友们已经与农民没有太大的区别,衣衫褴褛,面呈菜色。文革要是再延续几年,或者邓公不复出,我们会在刀耕火种中消耗掉青春年华。虽然我们口头上高喊着要扎根农村干革命,内心里还是做梦都想着回城。为了这个目的,除了坚持下地劳动拼表现,我还主编过两个夏天的生产大队的《双抢战报》,集采访、排版、刻版、油印和发行于一身。从批林批孔评水浒,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再拥护华主席粉碎四人帮,缅怀敬爱的周总理,深入揭批四人帮,我写过的文章没有等身,也可盈尺了。这段经历使我对命题作文过于自信,没有准备任何范文。古人考八股,连题边都猜不到,还要经常练破题呢。大意失荆州啊!
当年早些时候社会上就已经传说今后高校招生要恢复考试了。有两位插友已经放弃劳动表现,回家全天候复习功课了。可他们出身于高级干部家庭,即使不恢复高考,大学的大门也是向他们敞开的。像我这样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坐进神圣的大学殿堂读书,白日梦都梦不到。我们在革命的嘶杀声中长大,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以为阶级斗争就是我们生活的永恒主题,如何想得到一场惊天动地的社会大变革正在悄然逼近?我们生逢其时,居然赶上了一场千年不遇的特殊高考。
1977年10月21日的早晨6点半,我的人生轨迹从此改变!当时我在田头象往常一样拄着铁锹假装劳动真打瞌睡,同时被动地收听大喇叭播出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当听到今年高考招生只要本人“政治历史清楚”,将“坚持德智体全面衡量,择优录取”时,我立即感受到命运的召唤。激动之余,我和插友们收拾起农具就走,没有意识到那是我们和黄土地告别的历史性一刻。
离题太远了,让我们回到考场。我因紧张而颤抖的手终于平静下来。我告诉自己,即使作文不再占优势,也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按照我中学时的恩师黄朋选老师向我面授的机宜,不打草稿浪费时间,放大行距以便修改,用语朴实不卖弄词藻,力求语法正确,字迹整齐,回避拿不准的字和词,扣紧主题不胡乱发挥。因为已经做了落榜的最坏准备,心情反而放松下来,洋洋洒洒也写满了两页纸。至于具体写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毫无记忆了。
走出考场,头有些晕。三哥赶来迎接,急切关注的目光试图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什么来。我说,不要问我考得如何,实在没时间去检讨,下午要考理化,我必须立刻把注意力转移过来。
数理化其实是我的强项。我上高中时,政治上没机会出人头地,又赶上邓公第二次复出抓整顿,教育界经历了后来被称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的时期。当时是就近入学,没有重点学校一说,同学间的竞争不强,很多同学对读书甚至不屑一顾,社会和家庭也不重视。在同学们玩闹于课堂内外的时候,我用数倍于他人的努力,加上老师们的印象分,一直牢牢占据着全年级总成绩的榜首。当年的功底,在高考时就起了关键作用,因为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一切从头学起,是很难取得高分的。很多人因时间仓促放弃了第一次高考,再准备半年参加1978年夏天的高考。历史将77和78两级大学生作为特殊的同代人并列,是有道理的。
我大哥是66届高中毕业生,对数学的热爱近乎狂热,时不时会给我出几道数学题“玩玩”。其实我并不喜欢枯燥无味的数学,只是在无书可看时才会翻翻他收藏的那些文革前出版的数学小册子。但解答这些数学题却使我无意中温习了数学的概念和公式,从而在高考来临之际能分出时间来复习其它课目。巧合的是,这些趣味数学小册子的许多作者,比如华罗庚、史济怀、常庚哲等教授,后来成了我名义上或实际上的老师。
可是下午的理化考得仍然不如意。那次高考将物理和化学并为一门,各占50分。化学有一题问的是第IV号元素,这IV是四还是六把我难倒了,最后我把宝押在六上,失去了最简单的五分。从这以后,每次看到罗马数字钟表,都会让我想起那次失误。
晚上,我越是强迫自己不去回想今天已经发生的失误,就越是无法入睡,结果造成睡眠严重不足。我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如果因为自身的失误而把握不住这次机遇,会让我抱憾终生。
第二天上午的数学考试却一帆风顺,连附加题也是初等的。当时很多省市的数学附加题考微积分,会者不难,难者不会。本省要是也出这样的附加题,我只好望分兴叹了。
数学的顺利刚让我燃起了希望,下午的政治考试就出了状况。准备不充分让我吃了亏,这门课得分居然最低。最好笑的是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屋子人都成了革命军人个个要……唱,监考人员制止不住,此起彼伏,大家互相干扰。我有好几项怎么也无法注意,出了考场才恍然大悟,心里直埋怨老人家当年管得太宽,注意得太多。
两天四门考试结束后,人像生了场大病,多少天也缓不过来。想起那些无谓的失误,心里就很懊恼,如果考不上,就意味着还要回到乡下去劳动,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城。再加上有些考生生性乐观,报喜不报忧,频传的捷报更增添了我的烦恼,因为高考就像门票有限的电影院,别人得了入场券就增加了你进不去的可能。我所在的公社有四百多知青,每年例行的上调工作到1977年全面停止了,因此大部分知青都参加了高考,挤在这座独木桥上。结果全公社知青只有二十多人被各类大专院校录取。有一位插友,多才多艺,文艺才华全公社闻名。舆论公认他入闱乃探囊取物。但他为盛名所累,患得患失,考试失常,后来据说因此精神失常。
1977年本省报志愿是在考试前进行的。如何排列三个志愿很有讲究。有一位插友,多年潜心自学核物理理论,才华横溢,心比天高,报了三个齐名的重点大学,普通院校一个没选,后来因成绩未达到重点大学的分数线,被“服从分配”到一家农学院的分院去了,就此断送了他的核物理之梦。大多数考生面对竞争残酷的高考不敢如此乐观。我的最大愿望就是能上学,能被任何一所大学录取的话,我都会心满意足。到了1978年1月,通知书下来了,我居然被第一志愿录取了。但这个第一志愿的选择,只是因为对政审心有余悸,臆测数学专业的政审门槛可能较低,并非真的喜欢,甚至是自己最无兴趣的专业。然而在计划经济年代,一旦录取,就不能更改专业了。
科大当年在录取过程中玩了个猫腻,由郭沫若校长出面请华主席特批,招生年龄的上限定为1956年,特殊人才可放宽一年。很多高分考生因超龄被下降到第二志愿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有定数,要是郭校长对1957这个数字情有独钟的话,我的人生轨迹就会截然不同。悬壶济世,治病救人,那是何等高尚的职业啊!可惜人生苦短,不可能从头再来。
无论如何,金榜题名,从社会的最底层一步跨入最高学府,巨大的反差使我的虚荣心急剧膨胀,一时间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其实一次考试的成功,只不过是漫漫人生路上一个良好的起点而已。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进了学校我才发现,六十三个同学中,有两位省状元,其中一位才15岁,还有十六位地市级的状元以及六位由副总理方毅特批录取的天才,而受徐迟的报告文学的鼓舞,奔着皇冠上的明珠而来的更是大有人在。陪这样一群状元和天才们读书,我那点可怜的自负可想而知就到了崩溃的边缘。混迹于天才之中,寒窗苦读固然不堪回首,可是陪天才神童们读书,笨鸟先飞,苦中作乐,自然也水涨船高。科大学子熬夜苦读的“光荣”传统,一直延续至今,无校可敌。但是那段在后人看来匪夷所思的大学生涯,却给我们六十三位同窗打下了坚实的数学基础,毕业后仅博士学位就获得了五十多个。当年儿子申请大学时,独往独来,好象他老爸什么都不懂。不得已,我只好点了他一水,老子还有同学在长春藤名校当系主任呢。小子听了,眼瞪多大:“Are you kidding me?”碌碌无为的老爸居然还有如此显赫的同学?
科大自建校伊始,即有大家教小课的传统。华罗庚教授亲自示范,给第一届学生上数学分析课,至今仍传为佳话。数学系为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学生所精心挑选的老师,都是当时或后来赫赫有名的学问大家。他们在学术上的卓越建树,让他们站得高看得远,又不厌其烦,循循善诱。他们的讲课,高屋建瓴,删繁就简,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是非常愉悦的学习体验。近四十年之后,回想起来,他们讲课时的神采依然历历在目。此生有幸成为他们的学生,心怀万分感激。
--2017年6月旧忆重拾
摄于“灯光灿烂的日子”即将结束之际
【作者简介】 强力,中科大数学系77级,美国马里兰大学博士,现在大学任教,业余喜读杂书,作文题材随意,书法篆刻伪发烧友,1993年参与创办希望中文学校,任义工至今。
(责任编辑: 张红 818, 杨润东 MBA3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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